第24章 人生失意無南北(下)

百夷的初春帶着一種陰冷的濕意,空氣裏氤氲着潮濕的黴味。崔昭靈回頭看了一眼身後比來時短了不少的隊伍,與狐奇羅達成交易之後,他們在鬼鸮林的生活改善不少。即使如此,在采藥的過程中還是有兩人死于虎口,七人死于中毒,加上病逝的人,在這鬼鸮林裏,使團折損接近一半——歸根結底,這些人都是因他而死。

當他們一行人重新被押送到鳳流城,看見那伫立的別具一格的石質宮殿時,禁不住有一種恍如隔世之感。之前他已經收到了舒恩的消息,舍辻提出了改制,廢除肉體刑和流放之刑,轉為貶谪為奴隸,編為苦役。舍岈對這個提議頗感興趣,舒恩在問過崔昭靈的建議,将其完善一番之後,制度正式頒行。

正因如此,百夷輾轉四年,他們才又重新回到此地。崔昭靈看着眼前的漸近的百夷王宮,神色冷漠。舍辻提出改制顯然是對他們這些和舒恩走得很近的人沒安好心,只是焉知不是自掘墳墓?

這一幕大戲才剛剛要拉開帷幕。

使團和其他百夷罪犯一起站在空地中間,無論是衣着打扮還是形容舉止,看起來非常突兀,時不時有些人暗中觑着他們,隐隐間帶着敵意。過了大約一炷香的時間,有一隊人馬氣勢洶洶地走了過來,手裏拿着拇指粗的鞭子,吆喝着叫他們這些人全部分成兩個部分。若有人行動稍慢,鞭子便會飛快地落在他們的脊背上。崔昭靈一行人之前混在人群中間,偏偏這群人就從中間劈開了隊伍,将使團切做了兩半,不少人都挨了鞭子,其中也包括了崔昭靈。

等隊列分好,就有使者開始宣布頒行新令,他們這些人,一半要被發配去服勞役,另一半會被分給百夷的各個貴族。衆人一時間心中惴惴,都希望自己不要被分到服勞役那一撥去。

聞言,崔昭靈臉色陰沉,擔憂地看向站在對面隊伍中的人,這群人來得突然,直奔着使團的方向,顯然是早有預謀,要将他們一行人打散開來——會這麽做的,顯然不是舍岈,就是舍辻——他們兩個都是不希望見到自己這群人平安順遂的。崔酒猜測後者的可能更大,舍岈犯不着用如此明顯的舉動激怒舍迦,他要動手,大可以叫狐奇羅不動聲色地投毒,讓他們根本跨不進鳳流城的地界。

很快有一衆貴族從王宮裏走了出來,每個人身上都綴着滿滿當當的銀飾,走動之間流光溢彩、貴氣逼人。舍迦和舍辻走在最前面。

舍迦遠遠地就在人群中看見了崔酒,走到近前才發現他身上帶了傷,臉色登時難看起來。他看見執鞭規制秩序的那隊人十分面熟,毫無疑問是舍辻的人,四下逡巡一下,發現身上帶了鞭傷的人不在少數。

舍迦拉下臉色:“誰許你傷人的?二哥提出改制是以仁慈為懷,如今你胡亂傷人,豈不是本末倒置?”

為首那人并未争辯,只垂首道:“屬下行事有失妥當,甘願領罰。”

舍迦眯了眯眼睛:“罷了,要罰你也是二哥的事情,我怎麽敢僭越?”

“回去之後自行領罰。”舍辻輕描淡寫帶過道:“阿迦不必為他生氣,不值得。不若先選人如何?”

舍迦謙讓道:“既然是二哥主導改制,自然應該二哥先選。”

舍迦笑眯眯道:“大哥可是和我說了,欠你的雲雀不給了,讓你先選作為補償的,還是阿迦先請。”

“既然如此,那謝過二哥了。”舍迦笑了一下,指了指崔酒道:“這位是我故交,還請二哥把人讓給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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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自然。”舍辻一副和藹可親的模樣:“知道是你惦記了好幾年的人,我怎麽會如此不解風情呢?”

舍迦聽出他話中隐意,臉色不大好看:“二哥說笑了……”

舍辻沒有接話,反而指了指葉集:“我看着人不錯,阿迦是不是也一起帶走?”

舍迦看向葉集,又忍不住瞥了一眼旁邊的陳颉,一時間有些拿不定主意。舍辻顯然注意到了他的小動作,也偏頭看了看陳颉:“咦?這人似乎也不錯?”

舍迦明白了他的意思,他顯然是打算等自己選定了,就把另一個人帶走。無論是誰落在他手裏,顯然都不會有好果子吃。

好個舍辻。崔酒低斂了眉目,遮住眼底陰毒的神色,都說虎落平陽被犬欺,他倒是要看看這惡犬能得意到什麽時候。

正當舍迦在葉集和陳颉之間猶豫不決,身後傳來一個沙啞的聲音道:“那個年輕的給我。”

舍迦僵硬地回頭看向聲音的主人,果然是棄幾羅。他穿了一身黑色沒有任何繡紋的衣裳,和其他百夷制式的衣裳不同,這件袍子長及腳踝,将整個人從頭到腳地裹住,只剩下一雙黑沉沉的眼睛留在外面。棄幾羅是百夷最有名的巫醫,就連舍岈都要讓他三分。

“這……”

“沒有這那。”棄幾羅幹脆利落道:“這個人我要,不是每個人都适合試藥。”

舍迦立刻道“他這麽文弱,怎麽可能适合試藥?”

棄幾羅直勾勾地盯着他:“我是大夫,難道你比我更懂醫術?”

舍辻從善如流:“自然是您更懂,阿迦,既然棄大夫開口了,不若便将人讓出來吧?左右另一個人也差不多。”

舍迦看了一眼棄幾羅自顧自四下逡巡的模樣,顯然不像是會把他的話放在眼裏的樣子,只得點了頭。忍了又忍,實在沒有忍住對棄幾羅道:“這人曾是在下同僚,試藥的時候還請您手下留情,別傷他性命。”

棄幾羅冷冷地掃了他一眼:“我是要用他試藥,又不是要毒死他。若是把他輕易毒死了,誰來給我試藥?”

舍迦聽了這話臉色更加難看了,只怕葉集落在棄幾羅手裏,還不如落在舍辻手裏呢。棄幾羅卻全然不理會他,徑直将選中的兩個人帶走了,末了連個眼神都沒留下。

被他這樣橫插一道,舍迦也不用再糾結,選定了崔酒和陳颉,舍辻緊随其後後,也從使團裏挑了兩個人。同行的還有他囑咐和擺脫過的白拓部的臣子,他們或多或少地都從社團裏挑了人,只是此行他不怎麽熟悉的貴族居多,白拓部的臣子雖有,但究竟人數有限,舍迦有心無力,使團還是有不少人被發配去做苦役了。

舍迦帶着崔酒和陳颉回了自己的府邸,算不上闊綽,倒是擺設精致,他早就準備好了房間,将兩人妥善地安置下來。

陳颉率先按捺不住,去找了舍迦:“今天那個帶走雲贊的是誰?雲贊會不會有危險?”

舍迦被他這麽一問,也忍不住自責起來:“那人是棄幾羅,他是巫醫,在百夷地位很高。只是他性情很古怪,如果沒有什麽疑難病例,平時是不會出現的。”

“那試藥?”

“他最喜歡鑽研晦澀的東西,若是沒有疑難雜症,他平時就在自己的醫廬裏鑽研醫術,為了得到更确切的結果,就會拿人試藥。”舍迦神色陰沉:“至今為止,還沒見過有人活着出來他的醫廬。”

百夷的巫醫被視為是冥神括奴孜在人間的化身,掌握着決定一個人生死的力量。陳颉神色難看,他自然知道巫醫在百夷的地位有多高,何況他還是百夷最出色的巫醫,難怪舍迦即使是百夷王子,也不敢反對他的意思。

“那……可能派人去看看他?”

舍迦搖搖頭:“棄幾羅為人很是孤僻,從不允許人進入他的醫廬,若是有人要見他,也只能在門外搖鐘,他聽見聲音才會出來。”

這一番話下來,陳颉也明白葉集恐怕是兇多吉少了,他有些失魂落魄,喃喃道:“他才那麽年輕……他家裏、家裏還有妻子在等他。”

“景行。”崔昭靈不知何時出現在了門口,他開口時的語氣十分冷靜:“此事誰也沒有料到,這不能怪你,更不能怪舒恩。雲贊性格機敏,腦子也靈光,在這種境遇之下,說不定會比你我二人做得更好。”

舍迦給他騰出位置讓他坐下,崔昭靈聞見他房間裏的熏香忍不住咳嗽起來,舍迦擔憂道:“這香能止咳平喘,昭靈聞了反而難受嗎?還是咳疾更重了?如今已經開春,按理應當已經不咳了才是。”

崔昭靈咳了幾聲,擺了擺手:“不要緊,只是不大習慣罷了。我們先來說正事,你暗中調查舍辻也不是一天兩天的功夫了,至今仍然是一無所獲嗎?”

舍迦臉上出現了懊惱的神色,他搖頭道:“若是普通的把柄還好說,可是一旦涉及到關鍵,簡直是滴水不漏,這幾年的賬本我翻來覆去看了好幾遍,仍然一點頭緒也沒有。”

崔昭靈沉吟片刻:“你覺得舍辻是個什麽樣的人?”

舍迦和他交手不是一次兩次了,自然十分清楚,張口就道:“謹慎狡猾,異常機警,也很多疑。”

“你可有往他身邊派過人?”

舍迦點了點頭:“這是自然,只是時間太短,舍辻并不信任他們,加上他那麽謹慎的人,我也不敢動作太大。”

“既然是多疑之人,難免事必躬親,越是機密之事,越不肯假他人之手。”崔酒垂了眼眸:“雖說人總歸會出錯,只是我們恐怕沒有那麽多時間了……”

舍迦試探道:“昭靈的意思是?”

“用追魂香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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