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既落江湖內,便是薄命人。

自打人氣蹭蹭上漲之後,孟鶴堂上生怕這些虛無的東西導致自己業務荒廢,趕緊拉着周九良在小劇場節目單上加了名字。

小劇場仍然座無虛席,更別提今天還是七隊小封箱的日子,光是粉絲送的禮物就擺滿了小半個舞臺,花團錦簇,盛況空前。

鋪天蓋地的贊美和仰慕紛至沓來,這麽多人花錢費時地捧着他們,每個人都帶着不顧一切的專注,幾乎就要讓人相信,這份狂熱會永遠繼續了。

可不知為何,周九良突然想到了師父提過的這句話。

其實他不應該想到這句話的,甚至不該有所感觸,在場的任何一個人都可以用心酸無奈的語氣念出這句話,都有理由。

只有他,不應該。

因為他一路走來實在沒有歷經很多波折,原該經受的風霜竟都奇跡般的避開了他——他從傳習社出來後直接跟了鶴字輩的孟鶴堂,十七歲,尚未賜字,就有了固定的搭檔,實習期就在臺上演出,不用在青年隊摸爬滾打直接進三隊,拜了三弦的師父又多了一技之長,然後從三隊到五隊,到如今七隊孟鶴堂站在隊長的位置上,他順順利利成為了七隊的大梁。

在人均步步血淚的相聲界,沒有幾個角兒說不出一段親身血淚史,他竟然順遂地走到這個地步,不能不叫人驚嘆這份運氣。

而原配的親搭檔孟鶴堂先生,又因年長他五歲,總是不自覺地操着老父親的心,連周九良也得承認,他早已習慣了來自身邊人的庇護。

很多時候,他都能看出同輩師兄弟們眼中的羨慕,也知道自己格外幸運。因為孟鶴堂在身邊,許多條荊棘密布的道路,他甚至從未踏足。

這麽好的境遇,這麽好的結果,可他還是想到了師父的這句話。

在這樣一個萬分不該的時機裏,演員和觀衆都滿心歡喜,只有他冷淡地站在舞臺一邊,面無表情,仿佛有人擋了他下班的路。

其實他也不明白自己在想什麽,不知道心裏這份難過從何而來。

只是看着臺上那個像是在發光的人,他忽然就會想起來,在五隊的時候,孟鶴堂不是現在這個樣子。

那時他會到處肆意玩鬧,活潑得像是花果山關了五百年的猴子,在封箱的時候搗個小亂,在舞臺效果不好的時候就找餅哥抱怨,連兩個人鬧別扭的時候,孟鶴堂也不像現在這樣主動遷就,而是會直接表露出不高興,使性子冷戰,然後讓四哥來調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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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正他們都知道,不管有什麽麻煩或是出了什麽事,後面有人兜着呢。

周九良退立到舞臺邊緣,看着在臺上侃侃而談的搭檔,燈光恰到好處地灑在那個人身上。

光芒之中,那人一一地介紹了所有隊員,臉上的笑意淺淡得體,舉止言談毫無錯處。

曾經那些個肆意飛揚的過往,在這一瞬間,遠去得徹徹底底。

眼前這個人是七隊的隊長,站在當年燒餅站着的位置上,也同燒餅一樣擋在所有人前邊,扛着壓力忍着辛酸把七隊帶到了現在一票難求的好境況。

可是要想求得好結果,沒有誰是不用付出代價的。

為此,他終于收起了一身的少年意氣,從此笑容溫潤,神情隐忍,态度沉默。

如此靠譜,如此成熟。

如此陌生,如此遙遠。

周九良靜靜地望着舞臺中間的人,隔着不到十步的距離,卻像是隔了萬丈深淵,讓他覺得難以逾越。

底下觀衆又起哄喊“九良來一個”了,孟鶴堂側頭,詢問的視線看了過來。周九良神色不動,與他視線相接,只是輕輕搖了搖頭。

孟鶴堂馬上回頭看向觀衆席,笑着說:“九良累了,他早就到下班時間了,讓他歇歇,我再唱一個好不好?唱個什麽呢?《舞女淚》是吧,好……”

這樣的情形不是第一次,也不會是最後一次,只是常态罷了。周九良又往後退了半步,恨不得退進後臺。他看着正在唱歌的那個人,心裏默默地嘆了口氣。

就這樣吧。

他不還是多年如一日地縱容着自己的脾氣嗎,他不是終于實現願望站在更好的舞臺上了嗎,他不是得到了越來越多人的喜歡了嗎?

而且他知道,哪怕孟鶴堂表現得再如何穩重大氣,也從來沒有忘過五隊的日子,否則他不會把七隊的相處模式帶的和從前五隊相差無幾,不會把隊員縱得無法無天,在外頭還得了個“被架空”的名聲。

雖然孟鶴堂從來都不說,但周九良心知肚明。當年燒餅怎麽照顧隊員,如今孟鶴堂就是怎麽體貼周到,周九良自知做不到曹鶴陽那樣無微不至,除了在舞臺上承擔主捧哏的責任,其他的都難以達到,所以他幹脆換了個方式,選擇領着隊員們無法無天,以成全孟哥對老五隊的懷念。

至今為止,一切都很好。

他深深地望着舞臺上的人,不禁自我反思,人心再貪婪,也該有個度吧?

何況陪他走到這一天的人是我。

一直是我。

該學會知足的,對不對?

返場結束後,周九良如蒙大赦,趕快換了衣服想從後臺出去。天色已經是深夜了,可沒料到,外面竟然還有一群姑娘在等。

好在夜色深沉,那些人沒注意到門口的人影。周九良只看了一眼,趁人沒發現,剛踏出去的腳就匆忙收了回來。他站在門內看了看手表,又看了看外面,一臉的不知所措。

“九良?”

聽見熟悉的聲音,周九良連頭都沒有擡,直接轉身抓住了來人的袖子,角度分毫不差,可見業務的熟練程度。

孟鶴堂接收到他的反應,輕拍他的手背以示撫慰,然後溫和地開口:“怎麽了,是不是外面有粉絲?”

周九良擡起頭,神情帶了明顯的慌張:“孟哥,好多人。”

他在臺上總是一副冷冷淡淡的樣子,有年少老成的氣度,面對各種情況皆可淡然以對,仿佛泰山壓頂都能不動聲色。

可外人怎麽看都沒用,這是自己帶大的孩子,孟鶴堂最是知道,臺上的周九良和臺下的周航從來不是一個人。

周九良私底下不愛出風頭,不喜歡被人注意,謙遜到幾乎是不自信的地步,只跟熟悉的人能稍微親近幾分,展現一點少年人的模樣,已經算是難得了。

而一旦碰到這種被粉絲圍堵的情況,周九良就會緊張害怕,寧可窩在後臺不回家,也不願意出去見外人。

“別怕啊,別怕,”孟鶴堂拍了拍搭檔的手,站在門口往外打量了一下,看清情況後,笑着說,“沒事,人不多,這樣,我先出去,等她們跟我走了,你再回家好不好?”

周九良別無他法,實在受不了被人追着圍着,只好點頭同意。

孟鶴堂對他笑了笑,果然立即就走了出去,一點都沒遮着掩着,還跟粉絲們打了招呼,頓時吸引走了所有的目光。

周九良目送他走出去,無意識地攥緊了衣角。

他還是那麽值得依賴,永遠都那麽值得依賴。

就像多少年前,他還沒從傳習社正式畢業時,前途未蔔,日日聽說着青年隊的艱難而惴惴不安,孟哥就是這麽出現在他面前,帶他直接進了三隊,護他一路至今的周全。

周九良心裏忽然有點難受。

他知道孟哥不是甘心平庸的人,可也絕對沒有時時刻刻都得鋒芒畢露的野心,至少這種下了班還要應付粉絲的事情,孟哥其實并不熱衷。可是因為自己更不喜歡,孟哥就什麽都不說地主動去做了,從來沒有半句怨言。

這麽多年,都是我依賴他,周九良心想。

可是,誰能像我依賴他那樣,也讓他依賴嗎?

初識之時的孟鶴堂,甚至還沒有現在的周九良年紀大。

可周九良到今天還是能夠得他縱容,而孟鶴堂卻在當時就承擔着庇護他人的角色。

從來如此,從未改變。

這樣一個人……這樣的一個你啊……

叫我該如何做,才能心如止水?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免費幫忙制作封面的塗畫樂園,推薦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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