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和她所知道的上輩子截然不同的情形,讓姚青有種難以自抑的緊張感。
月上中天,一切逐漸安靜下來時,他們這一行人終于見到了腰懸長劍的沈惟铮。
十五歲的少年,英武逼人,身上猶帶着同賊匪血戰後的銳意,一步一步踩在甲板上,緩步而來。
姚青站在姨母身邊,看着月光下這個曾經最熟悉的陌生人,握緊了衣袖。
她知道重來一次會見到他,她同姨母的小家宣平侯府更同樣是這個人的家,然而,她從未想過會這麽早就遇見,還是如此意外的情況。
沈四爺早已上前同侄子低聲說話,神情裏寫滿欣慰,“幾年不見,阿铮你越來越出色了。”
宣平侯府裏,沈四爺可以說是同侄子關系最好的人了,更甚者比他二哥那位親生父親都要親近,沈惟铮小時候,有一半時間都由他帶着,叔侄關系十分不錯。
沈惟铮同久未相見的長輩行禮,“四叔四嬸安好。”
“大哥!”沈奕未離京之前,做慣了自家兄長的小尾巴,這會兒看到同樣親近,上去就給了個熊抱。
林氏和沈蕾在一旁含笑看着,顯然早已習慣。
一家人相讓着往船艙裏走,沈四爺扶着侄子的肩膀,朝姚青看去,“阿铮,來見見你晚晚表妹,這是四叔的外甥女,剛從江州接過來,準備一道回京,日後同咱們就是一家人,你們也可好好親近親近,晚晚從前吃了不少苦,日後在府裏,你多照應着點兒。”
他這番話說得親近,甚至有幾分拉關系的意思在裏面,顯然很希望沈惟铮能給外甥女做個靠山,畢竟,宣平侯府情況複雜,多個人疼惜外甥女,他和妻子都更放心,當然,這無疑也說明了兩人十分信任侄子的品行,否則,他斷不會開這個口。
沈惟铮本目不斜視,直到叔父開口,他才看向旁邊那個就差躲在四嬸身影裏的嬌小人影。
是真的瘦小,站到他面前堪堪才及胸口處,月光下,小姑娘臉龐稚-嫩青澀,有種惹人憐惜的嬌弱感。
只不過,同這副外表不同的,是她格外沉穩堅定的眼神。
“大公子。”對上他的視線,她一邊見禮,一邊用清淩淩的聲音喚了他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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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沒叫親近的表哥,只随林氏那般叫了聲大公子,倒讓沈惟铮愣了下。
如果他沒看錯的話,這小姑娘的眼神裏寫滿了疏遠與抗拒,更甚者,還有淡淡的不喜?
天生一雙識人利眼的沈惟铮,将那點疑惑壓進心底,回了一句,“晚晚表妹。”
他願意給四叔面子,但若人家不樂意,他也不勉強,畢竟他要忙的事太多,還真顧不上一個所謂的遠房表妹的喜惡。
***
沈惟铮在這邊呆了盞茶功夫就又很快離開,畢竟他此行是為公務,只是臨時抽空來見一下親人,接下來還有重要差事要辦。
本該驚心動魄的這個晚上,最後頗有些虎頭蛇尾的感覺,夜色漸漸深沉,衆人分開各自安睡。
臨睡前,因為心緒不定,姚青多寫了幾頁佛經,等一顆心徹底靜下來時,她才上了床榻。
這晚,她做了一個夢,或者也不能說是夢,而是曾經的回憶。
當年,她被姨母帶着一路入京,進了宣平侯府,侯府裏本該等着一行人拜見的老夫人卻臨時帶着家裏的女眷去了明水寺進香。
當時她雖然不清楚內情,卻也知道這番作為有失體統,等在侯府裏住的日子久了,才漸漸明白這家人是個什麽情況。
宣平侯府沈家的情況在帝京裏是獨一份的特殊,雖然侯府只有一處,然而家裏卻有兩個侯爵的爵位,除去宣平侯這個祖上傳下來的,還有沈惟铮身上帝王多年前賜下來給長房的明英侯這個爵位。
當今剛剛登基之時,西戎犯邊,大軍壓境,邊關危急,是老宣平侯帶着長子血戰不退,靡戰兩年之久,最後打敗西戎小王子,讓西戎元氣大傷,再不敢輕言戰事,一舉奠定國朝勝局,也為邊境拿下了幾十年的安穩太平。
老宣平侯軍功卓著,其長子沈钊更是天縱英才,屢立戰功,深受帝王信重寵愛,只可惜,天才易折,同西戎最後一場血戰中,沈钊被西戎人費盡心機幾經周折埋伏,最後落得一個萬箭穿心的下場,連帶着老宣平侯也深受重創,大軍回京途中傷重不治而亡。
噩耗傳來,帝王痛心震怒,有感于沈家功勞,他給予了重賞的同時,也追封沈钊為明英侯,以慰英雄在天之靈。
若是事情到此為止,沈家只會是一個被帝王信重寵愛的武将勳貴之家,但偏偏當年老宣平侯夫人去宮裏求了旨意,想讓家中的兒子兼祧,為長子傳承香火。
不得不說,老宣平侯夫人此舉着實讓人大跌眼鏡,京裏京外都沸沸揚揚。
到最後,帝王允了她所請,由沈家的嫡次子兼祧,又再娶一位妻子陸氏,傳承長房香火,生下了沈惟铮,接任明英侯這個爵位,所以,一門兩侯爵的沈家,也算是帝京中市井八卦的一景。
說是兩個爵位,但沈家人卻都住在宣平侯府,且因着家中老侯爺和沈钊的離世,沒了頂梁立柱的,聖心盛寵逐漸不如以往,不免讓人唏噓。
知道這段前情的時候,姚青終于明白為何沈惟铮同侯府裏其他人總有種格格不入的感覺了,對待二房的态度也那麽詭異。
且宣平侯府裏,嫌隙龌龊不少,比如老宣平侯夫人是不受寵愛的原配,若非生了個好兒子,在府裏早就無立錐之地,老侯爺寵愛妾室與庶子,家裏鬧得很是不太平。
在丈夫與長子離世之後,老夫人态度強硬的掌控了侯府,畢竟,她次子承襲宣平侯爵位,還即将有個孫子承襲明英侯爵位,底氣不是一般的足,正因為如此,她行-事任性強勢,無所顧忌,家裏鬧的是烏煙瘴氣。
長房同二房之間有嫌隙,三房老侯爺的真愛姨娘被老夫人所惡,夾着尾巴做人,四房是不被她看在眼裏的隐形人,府裏那些老侯爺的妾室病的病,死的死,去廟裏的去廟裏,反正在姚青看來,沈家這門第,說是高門大戶的勳貴,其實和污濁泥潭也無異了。
活在這樣的家裏,得時時警醒着,因為這家裏最重要的兩位女主人,掌家的宗婦,一個兩個都是好攪風攪雨的德性,時不時就要鬧出些幺蛾子來。
無論是陰沉刻薄的老夫人,還是二房用心狠毒的丁氏,都是大大的麻煩,至于難纏的小姑子,更是幾次讓姚青苦不堪言。
嫁給沈惟铮,沒怎麽享福,反而背負了許多惡名,多了一大票敵人,這對于當年只想找個小門小戶過安生日子的姚青而言,實打實的辛苦。
夢裏,她看到了許多陳舊的記憶,有被老夫人為難的,有同丁氏鬥法的,還有那兩個難纏的小姑子,雖說最後她到底揚眉吐氣,但多年來個中心酸,當真是只有自己清楚。
真是連想和回憶都不願,太沒意思了。
記憶一頁頁翻過去,姚青看到了當年自己同沈惟铮的初見。
那天,侯府裏的主子是一個都不在,她同表姐休整好去花園散心時,迎面遇見了臨時回府的沈惟铮。
當年青澀稚-嫩的她多忐忑啊,本想恭恭敬敬的叫上一聲大公子,誰知道一緊張順嘴叫成了表哥,旁邊表姐安慰她說不礙事,說大家都是一家人,還說沈惟铮面冷心熱,是個不錯的兄長。
這些安慰她一句都沒聽進去,因為對表姐來說不錯的兄長,看在姚青眼裏,卻是一張臉寫滿了冷漠與高傲。
尤其是聽到她那句叫錯的“表哥”時,沈惟铮的眼神與表情她到現在都記得清楚。
沈惟铮那雙眼睛裏映出的她,是一個妄圖借機攀龍附鳳谄媚讨好主人的所謂遠房表妹,是一個招人厭煩上門打秋風的窮親戚。
大抵是因為初見如此,後來兩人之間才一直互有心結。
即便他救了她,心裏或許還是像初見那樣看輕她,覺得她如流言所說是心機深沉蓄意落水勾-引他,而姚青也在他一次又一次的提醒裏,始終記得自己身份卑微寄人籬下的曾經。
就算他們成了親,成為了彼此關系最親密的人,對姚青而言,她對沈惟铮,始終心有芥蒂。
他是她的丈夫,是她孩子的父親,但她對他,從來不敢有太多期望與奢求,因為她不清楚沈惟铮這個人,什麽時候又會突然捅她一刀,告誡她明了自己的地位,謹記自己的本分。
說實話,那僅有的幾次教訓太深刻也太痛了,她不敢嘗,更不想嘗。
一夜過去,做了場長夢的姚青慢慢睜開眼,恍惚間不知身在何處。
看着帳頂的藤蔓花紋,她腦子裏只有一個想法,昨天,她應當是叫了沈惟铮一聲“大公子”吧?
眨了眨猶自酸澀的眼睛,姚青慢慢回想起昨夜的一切,倏忽間,徹底安下心來。
還好,這次她沒叫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