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從本心來說, 姚青從不覺得自己是個多笨多遲鈍的人, 當然,也不自認聰明,非要形容的話,她只能算作是一個活得勤勞又認真的人, 偶爾可能因為童年那些事的緣故有點兒敏感與脆弱。
說這麽多, 其實她只想說明一件事, 那就是她是真心到現在才發現沈惟铮有點“瘋”。
這個奇怪的“瘋”像是一下子撕破了遮掩平靜生活的面紗,讓早就歸位的東西徹底亂套。
她揉着發疼的太陽穴, 努力去想那些因為慣性被她忽視的東西。
直到此刻, 因為一點生活中的小意外發現沈惟铮身上的“瘋”,她才有知覺有意識的第一次去思考他待她的不同與特殊, 去挖掘那些往日裏總要迫不及待扔到腦後的過往。
她反思自己,當年的晚晚和這位侯府的大公子曾經如此相處過嗎?
——沒有。
她膽敢三番兩次這樣對待一位身份地位尊貴冷漠的侯府世子嗎?
——并不敢。
那些絕對不會出現在她和沈惟铮之間的事情一件件的發生,她居然從來沒覺得有什麽不妥, 還在沾沾自喜于自己即将尋回清靜, 現在想想, 簡直只有可笑二字才能形容。
姚青捂着臉, 當真不由自主的笑出聲來, 虧她之前還覺得自己清醒又明智,現在捋清原因之後,給自己一個耳光都算輕的。
看看她都做了什麽吧,她習慣了曾經身為丈夫的沈惟铮,即便現在看眼前這個少年都帶着不自覺的理所當然與習以為常, 比起其他人來,就算她疏遠抗拒讨厭他,言行中都帶着股令人難以察覺的親昵與信任。
這是她自己的錯。
太習慣過去的他,所以反而忽略了兩人間那本不該存在的不正常。
說到底,她無非只是個普通且失敗的女人,即便心裏讨厭且不願再同曾經的丈夫走到一起,他在她心裏眼裏也與旁人不同。
這種醍醐灌頂的反思于姚青而言簡直是振聾發聩,然後随之而來的,是理清楚諸多事情背後發生緣由的荒謬與難以置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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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惟铮确實是瘋了,姚青想,可能她自己也瘋了,否則她不會得出一個荒誕無稽的結論——
沈惟铮,現在,喜歡她。
被這個荒謬的結論駭到,姚青自己一個人足足悶在房間裏一整天,不吃不喝也誰都不見。
等她終于神色萎靡的出門時,擔憂了一整天的海棠趕緊奉上了甜湯與糕點,“姑娘,你這一整天滴水未進,趕緊用些東西墊墊肚子吧。”
姚青在桌前坐下,沉默地用完了一碗湯與一疊糕點,精神總算好了些許,打起精神來安慰了貼心丫頭幾句。
雖說她用了一整天的時間來不斷反思驗證推論,但最後到底還是懷疑自己所想。
于姚青而言,承認沈惟铮喜歡她簡直再怪誕不過,若是從前身為她丈夫的沈惟铮,她或許還能信兩三分,畢竟夫妻多年,風裏雨裏走過,互相支撐起了一個家還孕育了兩個心愛的孩子,就算再冷清的人也得有幾分真感情在其中,無論是為妻還是為母,無論是親情抑或其他感情,那肯定是有的。
然而事實上讓她得出結論的依據卻是現在。
現在她和沈惟铮之間有什麽呢?他們不是夫妻,沒有一個家也沒有孩子,彼此相識不過數月,身上有着再淺淡敷衍不過的表兄妹名份,多說過幾句話,鬧了幾次尴尬與難堪,就連真摯的說笑都少,怎麽可能有什麽呢?
鑒于這些情況,她能拿來說服自己的理由太多太多,但再多情況都不抵一個事實——沈惟铮夜半闖她閨房,留下了一盞花燈,拿走了她親手繡的荷包。
她記得很清楚,荷包正是燈會那個晚上出門時身上戴着的,她回來之後随手放在了妝樞上,結果第二天早上起來多了花燈少了荷包。
荷包裏放着她的一枚桃花簪,正是從前沈惟铮送過的式樣相似的那款,但那一枚是她重新親手畫了式樣拿去銀樓定制的,世間獨一無二。
說來也巧,那天出門時海棠為她簪了這枚簪子,大概是想着她喜愛的緣故,等到了酒樓她才想起和沈惟铮之間因為簪子起了嫌隙,所以順手取下放進了荷包裏,誰知道機緣巧合之下,現在到了沈惟铮手裏。
登徒子,竊賊,她心裏一句接一句的罵,怒氣又起。
待平複下洶湧的情緒後,姚青心裏有了新想法,比起為難自己,她現在更寧願為難別人,尤其是那個制造出一切禍端的罪魁禍首。
所以,看來她是時候同唐淵見上一面了。
***
帝京的盛夏雖還未來臨,但京中已然有了幾分熱度,尤其這日,天上紅日高懸,正當中午的時間,街上已經有了燥熱之意,路面上馬匹踏踏而過,揚起一陣煙塵。
唐淵就是在這個心情不怎麽舒爽的時刻收到了小表妹的邀約,他剛和骁龍衛那邊的朋友談完公事,心裏惦記着好友捅的馬蜂窩,正絞盡腦汁想方設法避免東窗事發殃及池魚,就收到了小厮那邊送來的解暑湯。
密封得格外嚴實的食盒裏放着冰冰涼涼的湯罐,打開來就一股甜香清氣撲鼻,再低頭去看,色彩缤紛的水果配着瑩潤可愛的珍珠圓子,瞬間讓人胃口大開。
天一熱他胃口就差,午間也沒用什麽東西,這會兒一份清清涼涼的解暑湯擺在眼前,焉不讓他胃口大開。
于是,小厮再提起送這份解暑湯給他的人相約一見時,他心情甚好的赴約了。
約的地方并不遠,距離附近不過半刻鐘功夫,等他在馬車上優哉游哉的用完一碗解暑湯後,約定好的茶樓也近在眼前了。
只是他剛準備進茶樓,就看到一匹眼熟的棗紅馬,再看站在棗紅馬旁邊風姿出衆的年輕人,不是讓他費心的好友是誰。
這下子,向來唯恐天下不亂的唐淵越發精神振奮了,隔着馬車就招呼人,沈惟铮剛從瑛王府出來,意外碰到好友也覺得巧,等知道邀請他一聚的人是誰時,再落在唐淵身上的視線就十分刺人了。
“你可別這麽看我!”唐淵力證清白,“小表妹請我我也很意外,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
“她請你就去?”沈惟铮說不上是什麽意味的反問了一句。
唐淵琢磨半響,覺得這話不好接,對方有尋釁挑事的嫌疑,但他覺着自己向來清者自清,可一點都沒在怕的,因此勇敢無畏的點了頭,“去啊,為什麽不去,小表妹誠心熱情邀請我,我怎麽可能不給面子?”
沈惟铮嗤笑一聲,沒再說什麽,率先走上了樓梯。
嫉妒的男人啊,唐淵啧啧稱奇,這嘴臉真他娘的醜陋。
幸好,他從來英俊無匹,絕對不會有這麽醜陋的一天,這麽一想,他瞬間覺得有點美滋滋。
雖說沈惟铮算是不請自來,但進入雅間時他還是意思下讓了唐淵一步,自己跟在後面,舉止從容的進了門。
姚青見到兩人似乎有些驚訝,“大公子也來了?”
“若是不方便,我暫且離開也是可以的。”
唐淵聽到這話,突然有些牙酸,要是真心想走,說什麽“暫且”,說到底男人到了某些時候,再蠢笨都會有些小心機。
“晚晚今日是請我,我看阿铮你還是去隔壁找個地方坐一會兒吧,說不定晚晚是有什麽私-密事同我說,你在場人家小姑娘也不方便。”唐淵笑着出言描補。
沈惟铮深深看了眼這一邊幫忙還不忘一邊扯他後腿的好友,挑了下眉,眼神隐有不善。
這兩人的眉眼官司和言辭交鋒姚青只做未覺,出言邀請兩人坐下,“不是什麽隐秘事情,大公子在這裏也是可以的。”
這話一出,沈惟铮當真不客氣的坐了下來,唐淵舔-了舔發酸的牙齒,心中暗笑。
姚青早就安排好了茶點,無一不符合唐淵口味,現在雖然多了個突然出現的沈惟铮,也沒什麽影響,一切照舊安排的井井有條。
等用完一盞茶後,姚青說明了來意,“其實今天請淵哥過來,是為了表姐的事,武安侯府那邊雖然已經和表姐定親,但聞七公子這個人我到底不如你了解,所以還是想多聽多問,畢竟表姐明年就要加入侯府,我想事先多準備準備,好方便表姐日後行走。”
這一席話是早就設計好的,只是叫出“淵哥”兩個字時,姚青臉色到底忍不住扭曲了一瞬,若非為了大事,她當真忍不下這個牙酸的稱呼。
小姑娘臉上一片擔憂表姐成親後同婆家人相處的誠摯,唐淵雖有些意外,但想想這姑娘的性子,也覺得不難理解。
再說了,沈蕾也是同他有着兄妹情分的好姑娘,作為一個自認的好哥哥,為妹妹做些分內事自然是應該的,于是,他瞬間來了精神,同姚青聊起了自己知道的所有事,無論是外面的流言還是私底下真真假假的八卦,一股腦全都倒了出來。
兩人這邊一個說得熱火朝天激情滿滿,一個聽得認真滿眼崇拜,看起來甚是和諧,沈惟铮沒忍住在底下踹了唐淵一腳,面上卻端莊肅然道,“那些真真假假的流言蜚語就別說了,省得污了晚晚耳朵。”
他看向姚青,“若是你真想知道,之後我找人去替你查個清楚,等情況明了了,你再仔細聽,現在這些真假未明的無聊話就暫且別聽了。”
姚青态度甚好的感激一笑,“那就多謝大公子了。”
“謝什麽,阿蕾也是我妹妹,做這些是應該的。”沈惟铮抿口茶,低聲道。
這會兒唐淵聊閑話的興趣剛起就被人突然打斷,心裏很是不快,雖說不能提武安侯府那些,但京裏八卦這麽多,哪缺得了素材,因此他便興致勃勃的轉而說起了其他。
骁龍衛倒是不流于俗,他們私底下知道的王公貴族朝臣勳貴的有趣八卦一抓一大把,等唐淵說完吏部尚書家那個膽大包天的庶女私通隔壁武威将軍府家嫡幼子的八卦後,識趣的在好友滿含威壓的眼神中閉了嘴。
這些男女髒污事你好意思在她面前說?品味着對方眼神裏的意思,唐淵撇了撇嘴,有什麽說不得的,這知道得越多,以後才不會被外面那些花言巧語人模狗樣的野男人給騙了!
不過,好友威脅在前,他到底顧忌着收斂了一些,正想着接下來同小表妹聊些什麽,腦中突然靈光一閃,眉開眼笑的問道,“說了這麽多,小表妹我問你,你對未來夫婿有沒有什麽想法和要求啊?”
他問得輕松湊趣,絲毫不顯唐突,帶着一股子自然自然的意味,姚青從善如流的做認真狀思考,瞬間惹來兩道灼人視線。
心頭咯噔跳了一下,姚青心口發沉,但還是按照原定設想慢吞吞的回答道,“具體的沒怎麽想過,畢竟我年紀還小,但有一點是肯定的,那就是要找個我喜歡的也喜歡我的才能嫁。”
帶着幾分天真稚氣的話語正是這個年紀的小姑娘們情窦初開時的美好想望,聽起來美好而空泛。
在唐淵好笑的眼神中,姚青也笑了,一字一句補充道,“若真要說的話,我覺得淵哥這樣的就不錯,脾氣溫和性情好,還善于哄姑娘,跟你在一起應該會很有趣。”
為了彌補自己被那個令人牙酸的稱呼惡心到的心情,姚青毫不愧疚的拿唐淵做了筏子。
之前不是幾次三番想讓她這麽叫嗎,不是總有意無意給人鋪路做幫手嗎,既然是掏心掏肺的好朋友,這時候頂在前面被-插上一刀也沒什麽吧。
反正你們兄弟情深講義氣,她微笑着想。
這席滿含稱贊意味的話音剛落,唐淵就感受到了紮在身上的死亡視線,他笑容僵硬,看着笑眯眯的小姑娘,突然背心發涼。
看來男人嫉妒的嘴臉不僅醜陋,還可怕,真他娘的糟心啊。
唐淵發揮了自己的全部聰明才智趕緊将這個死亡話題轉移,或許是糟心太過的原因,他很快就精力不濟,因此今日的相聚沒過多久都結束了。
臨走前,他強顏歡笑,身後是只差把他身上盯出洞的好友,面前是小表妹似乎比從前溫柔好看了一百倍的笑容。
他苦哈哈的将人送上馬車,等馬車漸漸駛遠時,他終于垮下肩膀,舍得回頭去看那個面目兇惡醜陋的嫉妒男,“阿铮,你聽我說哈……”
沈惟铮微微一笑,“你盡管說,我聽着。”
唐淵不自覺的打了個寒顫,突然覺得吾命休矣。
***
馬車上,海棠看着自家姑娘從剛才的言笑晏晏到現在的素容滿面,也只不過是轉過臉的功夫。
“姑娘?”海棠不明所以。
“沒事,就是有些累,我歇一會兒。”姚青對她笑笑,随後閉上眼睛靠在車廂上佯裝休憩。
如果說之前她還能三番兩次懷疑是自己想太多想法太荒謬,那經過今日這提前設計好的一番試探與驗證之後,她想要的答案就盡數得手了。
無論是剛才試探出的沈惟铮的複雜神色,還是他同唐淵之間的奇怪互動,無一不說明了那些她認為荒謬的結論是多麽正确無匹。
高興嗎?她問自己,顯然不。
滿意嗎?也不。
回顧過去,再自省現在,她依舊無法相信,覺得荒謬,比起相信這幾乎稱得上是無稽之談的真-相,她更願意認為自己在做一場還沒醒來的荒誕夢。
真是奇怪且可笑,姚青想,她有些難受,靠在車壁上忍不住瑟縮了下-身子,覺得心口突然悶痛起來。
想要的真-相她得到了,卻也沒什麽趣味和價值,讓人空虛乏味得厲害。
現在的沈惟铮,喜歡現在的她,姚青腦子裏翻來覆去的想着,只疑惑一點——
他喜歡現在的她什麽?她身上有什麽值得這個人喜歡的?家世,容貌,性情,才藝,怎麽想都不該是這麽個結果。
糾纏來糾纏去,最後居然落得如此,當真沒意思透了。
“海棠,我累了,我們早點回去吧。”最後,她這樣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