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姚青曾經無數次設想過她同身為她丈夫的沈惟铮的再會,這種設想和她是否期待無關, 純粹是一種無法控制的好奇心與假想作祟。

世事如此奇妙, 既然有些怪誕能發生在她身上,沒道理其他人不行。

她是想過沈惟铮或許同她一起回來這個可能的, 只是在假設之後, 那些深想顯得既無聊又沒有意義, 所以幾次之後,她就徹底将其擯棄到了心底角落深處。

在她的身份暴露在這輩子的沈惟铮面前時,曾有短暫的時間他是糊弄住了她的,讓她以為沈惟铮回來了,只是很快, 後來發生的一切證明了那純粹是虛驚一場。

然而, 事到如今,沈惟铮真正回來了,那個娶了她和她生兒育女共同度過半生的男人, 居然以一種出乎意料的方式出現在了她面前。

在真正面臨這樣一種局面時, 她發現自己從前設想過的許多盡數化為了雲煙, 她對着他, 幾乎是無話可說,甚至是不想面對這樣一個現實。

托福沈惟铮身受重傷和兩人身處宮中的緣故,他們彼此默契的保持了沉默,在周遭人歡快的情緒中詭異的消沉起來。

至少老太醫把出這位沈大人郁結于心的脈象時差點沒揪掉自己的胡子。

他簡直納了悶兒了,明明這人傷情大為好轉,陛下也幾次屈尊前來探望, 身邊還有溫柔貼心板上釘釘的心上人未婚妻陪護在側,怎麽就突然搞出了一個郁結于心呢?

因為這,他差點懷疑自己的醫術,如果不是私底下托了好友再次驗證一番的話,他當真是備受打擊了。

比起他糾結到懷疑人生,老友就顯得淡定多了,“你想這麽多幹什麽,陛下要的是你把人治好平安送出宮,沒讓你什麽毛病都給他解決了,再說了,年輕人的事,你個老頭子瞎摻和什麽,真以為人家樂意被你管啊,有那閑工夫還不如多看兩本醫書,省得連個脈象都把不出來!”

被好友這麽一通教訓,老太醫終于放下了那點兒糾結,兩耳不聞窗外事,只專心給人治傷,等确定人情況好上許多之後,去帝王那裏回複聖命。

這個時候的沈惟铮也正好向帝王開口請求出宮,畢竟身為外臣,長時間待在內宮并不合适,之前是他性命垂危,需要太醫診治不好挪動,現在既然好轉,自然該出宮回府。

帝王很爽快的應了,挑了個不那麽顯眼的時間将人連同其新鮮出爐的未婚妻一起送入了前不久才賜下的明英侯府的府邸裏,連帶着還有豐厚的賞賜。

宮門落鑰前,載着沈惟铮和姚青的馬車緩緩出了宮門。

馬車中,兩人安靜對坐,沈惟铮靠在車壁上,好似在閉目養神,姚青視線落在自己裙擺上,同樣一副安靜模樣。

之前昏迷時,沈惟铮死活不放開牽着姚青的手,宮裏許多人都看到了,後來随着傷情好轉,他人徹底清醒過來,雖然沒再像之前那樣非要抓着人不放,但只要人不在跟前,還是會肉-眼可見的煩躁起來,焦心得讓一大群人時時盯着姚青,生怕她消失太久刺激得人傷情再度惡化。

因此,宮裏不少人都覺得兩人之間情意深厚,還有些讨巧識趣的特別願意幫着沈惟铮盯人。

對于這番情形,就連帝王都十分寬容的予以了包容,甚至還有幾分看好戲的樂見其成。

現在終于出了宮,兩人身邊沒了無關人等,姚青面前的沈惟铮沒了之前的惺惺作态,他閉眼靠在那裏的模樣,才讓她覺得那真的是他,而不是鬼上身或者腦子壞掉了。

他看起來并不想說話,姚青那些想問的也就這麽堵在了嘴邊,馬車朝着嶄新的明英侯府緩緩而去,她想,至少在分開之前,她得從沈惟铮嘴裏得到想要的答案。

再長的路都有盡頭,馬車在侯府門口停下時,姚青伸手攔住了對她視而不見想要下車的沈惟铮,開啓了回來之後兩人之間第一場談話,“等等,我有話要問你。”

沈惟铮看着橫在他身前的纖弱手臂,眼神平靜無波,“我不想和你在這裏說。”

語畢,他越過姚青的阻攔自顧自下了馬車,朝着侯府而去,姚青即便心情不佳,十分不想搭理這個人,卻抵不過內心訴求,最後只能神色難看的緊跟着下了馬車。

沈惟铮絲毫沒有等她的意思,一路去往後院正房,他腳程快,姚青緊趕慢趕都沒能窺見這人的半個背影。

今生的明英侯府位置和內裏同上輩子截然不同,姚青走在庭院裏,不免有種奇怪的感覺。

等她被殷勤的仆人引至正房時,那種難以名狀的怪異感越發明顯。

院子裏很靜,就連鳥叫蟬鳴都沒一聲,她掀開門簾,猶豫了下,最後還是跨過門檻進了門。

因為是新賜的府邸,正房這裏除了些簡單家具并無其他,顯得凄冷空曠極了,先她進門的沈惟铮不見人影,姚青往裏走了兩步,想看看人到底在哪兒。

她視線剛在房中掃一遍,身後就傳來了砰地一聲甩門聲,接踵而來的是再熟悉不過的身體與氣息。

姚青眼睛只來得及看到半邊模糊人影,就被人強硬的摟進懷裏,陷入了抗拒與掙紮。

沈惟铮像個瘋子一樣抓着她不放,手勁大得吓人,姚青甚至有種快要被勒死的錯覺。

她頭上的簪子步搖嘩啦啦往下掉,梳好的發髻被扯亂,衣裙更是皺得不像樣,嘴巴沒有空隙說半個字。

茫然,不喜,煩躁,惱怒,以及最後的示弱乃至恐懼,起伏的心緒将時間拉長,她像是被迫走了一趟漫長的旅程,終于得以逃出生天時甚至多了分莫名其妙的解脫一般的喜悅。

這些複雜的情緒足以說明沈惟铮帶給了她多大的壓力,事實上,現在的沈惟铮在她看來确實不正常。

就像此時,因為她幾近窒息的呼吸,沈惟铮終于舍得放開她,她靠在門邊的牆上,整個人籠罩在他的陰影下,像被逼到絕境無處可逃的獵物。

“晚晚。”沈惟铮又用那天醒來時一樣的語氣喚她,那聲音聽得姚青甚至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他叫魂一樣不斷地重複又重複,呼吸貼着她的面頰與頸項,留下濕-潤痕跡,姚青避無可避,在他想要再度親過來時,受到驚吓一般厲聲制止了他,“沈惟铮!你瘋了!”

大概是她聲音太尖銳,又或者看起來太過疾言厲色,沈惟铮停下了靠近的動作,眼神距離她分毫之遙時,用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音回答了她,“是啊,我瘋了,晚晚,你看看我,沒有你,我怎麽可能不瘋呢?”

姚青覺得沈惟铮的樣子奇怪又可怕,她從來沒見過他這副模樣,不知道是受了什麽刺激,但這不影響她害怕他抗拒他。

她現在已經什麽都不想問了,就沈惟铮這副瘋樣,也不太可能問出什麽來,她現在更想早些逃開。

“我沒事要問你了,你好好養傷,我要走了。”她力持鎮定,想要擺脫沈惟铮的禁锢,努力朝着近在咫尺的門移動。

但這顯然無濟于事,更兼她的某些用詞刺激到了精神本就不夠穩定的某人,沈惟铮劫匪一樣扛起人就往內室走,在姚青的掙紮踢打中将人放到了尚無半分人氣的床榻上。

內室很暗,姚青剛被放下來就不由自主的咳個不停,剛才情緒太激動,被沈惟铮那麽一扛,不小心岔了氣,她這會兒是半句話都說不出來,眼睛因為過于用力一片濕-潤水色。

沈惟铮手忙腳亂的給她拍肩,姚青憤恨的推開一次又一次,卻抵不過這人執拗的堅持。

“晚晚,是我不好。”等她氣息終于舒緩下來,沈惟铮抱着她就突兀的來了這麽一句。

興許是剛才的大力咳嗽耗盡了姚青的力氣,她這會兒沒了剛才的激動,神情無動于衷的被沈惟铮抱在懷裏。

她已經發現沈惟铮那難言的怪異了,此時若是繼續被他奇怪的行止牽着走,恐怕又要像剛才那樣陷入粘纏,姚青只得先發制人,盡量平息內心的煩躁,以一種溫和又平靜的語氣喚人,“沈子初?”

抱着她的人用力更大了,姚青安撫似的拍拍他的手臂,“輕點兒,有些疼。”

沈惟铮依言放開一些,額頭抵着她的,“晚晚,是我。”

自己知道和當事人親口承認是兩種感覺,即便她早就認定了答案,但被沈惟铮親口說出來,還是讓她有了不一樣的感覺。

他是回來了,同她相伴近二十年的那個人。

姚青沉默了下,擡頭看向沈惟铮的眼睛,和之前的他不同,這雙眼睛裏充滿了歲月風霜遺留下的痕跡,就像當年她回來時在鏡子中看到的自己。

“澄兒和心兒呢,他們怎麽樣?”比起其他,姚青始終最在意這個,現在終于有人能給她答案,她目不轉睛的盯着沈惟铮,幾乎是迫不及待的想要知道結果。

和上次詐她不同,這次沈惟铮的表現十足十一個真正的父親,他說,“我把他們照顧得很好,兩個孩子都姻緣美滿兒女雙全,”頓了下,他又補上一句,“至少在我死前,他們全都很好。”

至于死後兩個孩子如何,他已經顧不到了,但沈家權勢富貴不缺,聖眷優渥,不出意外的話,一生安享富貴是沒問題的。

從沈惟铮嘴裏說出的答案終于讓姚青有了觸摸-到前世的真實感,卸去雙肩重擔一般,她無力的垮下肩膀,閉目扶着額頭不知在想些什麽。

沈惟铮将她披散在肩膀上的亂發理順,輕聲開口,“我把他們照顧得很好,只除了你,晚晚。”

只除了你。

唯獨她,他讓她屢屢傷心難過,沒能照顧好她。

或許是因為沈惟铮解開了她最深的心結,移開了那塊壓在她心口許久的巨石,姚青看他已沒有之前厭煩。

對她來說,他的奇怪異常乃至瘋狂都不是最關緊的,甚至因為她重新開啓的第二段人生,已經顯得無足輕重。

時間在她身上顯示了自己的力量,除了血脈相連的兒女,他帶給她的傷痛留下的痕跡都在随着時間慢慢淡化,如果不是這輩子的沈惟铮依舊同她莫名其妙的牽扯到一起的話,到此為止應該是一段還算圓滿的新人生。

只是可惜,沈惟铮就像是阻攔她的絆腳石,非逼着她跌倒一次又一次才算是對得起他的存在。

姚青接下來又心平氣和的問了上輩子的姨父姨母以及其他親朋好友,沈惟铮老老實實的給了答案,就算這些答案可能有修飾美化或者隐瞞,對姚青而言也屬于可接受的範疇,畢竟,她和那些過去已經隔了太久。

凡事适可而止,過猶不及,她已經懂得這個道理。

她問完了想問的,得到了還算舒心的答案,神情之中都多了幾分圓滿。

然而,有人并不樂見這樣的場面,沈惟铮對她道,“晚晚,你沒有問我。”

她問了所有人,親近的不親近的,相幹不想幹的,唯獨沒有問他。

他是她的丈夫,他對她那麽重要,她卻偏偏遺忘了他,選擇遺棄他。

姚青看他一眼,沒有開口,有些事情何必要問呢,她知道他會被照顧得很好,被自己或者被其他女人,沒有區別。

比起關心他剩餘的人生,她更想知道他為什麽會回來,“你現在是什麽情況?原來的你呢?”

她既然不關心也不想問,沈惟铮也不會強迫她,畢竟他舍不得,至于她的問題,“我就是我自己,可能因為之前出任務受了重傷,所以想起了過去。”

想起當年她嫁他,給他生兒育女,想起她恨他,差點視他如陌路,更想起她死後他是如何度過那些漫長的日日夜夜,在悔恨中憎惡折磨曾經的自己的,還有這輩子,從初遇開始,她就不曾掩飾的冷漠疏遠與厭惡。

她甚至打算嫁給謝真,對他的心意與求親不屑一顧,若非如此,他不會拼了命的去立功,更不會任務途中分神以致于身受重傷性命垂危。

他心裏有太多話語與情緒要傾瀉給她,然而一切都在她冷淡漠然的眼神裏偃旗息鼓。

曾經的他讓她太失望,所以再不打算回頭。

沈惟铮覺得他承受不來,在經歷過兩次失去之後,即便她不想要不願意,他也不會放手,她除了他身邊,哪兒都不能去,她除了嫁給他,也誰都不能嫁。

“晚晚,我真高興。”沈惟铮緊緊抱着她,滿足的閉上了眼睛。

姚青冷淡的眼神落在不遠處花團錦簇的富貴屏風上,扯了扯嘴角,“你高興就好。”

畢竟,從來都是你的心情比較重要。

至于她,無所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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