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王亮很賞臉喝了烏雞湯,甚至搶着洗滌餐具。我站在他身後,抱手笑嘻嘻講笑。房東太太以為我們談戀愛,管束兒子不要打擾阿亮哥。客廳裏在放廣東大戲,我跟着哼,“落花滿天蔽月光,借一杯附薦鳳臺上。”王亮取笑我,“兩句話,唱錯若幹音。”我BH地說,“誰說的,我唱的是施薔版香夭。”他看着我笑,把手在褲上胡亂擦了擦,像對小屁孩般揉揉我的發,“你像我年輕時,從不服輸。”得啦,您能比我大多少,故意扮成熟。“不服氣?你見過蜂窩煤不?吃過一毛錢一斤的米不?”當然!我親手搬過蜂窩煤,一買兩百斤,賣煤球的把東西卸在樓下,然後我一次五個往上搬,每只煤球八兩,五十個來回就可以在三樓的轉角堆起煤球的小山。我還用自行車帶過百斤大米,左右各五十,借花壇高處上車,用力一蹬,走喽,晃悠悠穿過大街小巷。左鄰右舍誰不知道,施家的老閨女得用,比一般男娃強。

他又揉揉我的頭發,“看過海沒有?”

當我鄉下人?當然見過。

他笑,“晚上呢?咱們出發去看海。”

不知他從哪搞來輛破摩托。風吹進眼裏,淚水嘩嘩往下流,我只好把臉貼在他背上,雙手緊緊環住他的腰,過了會興致上來,我又開始吼,“原諒我這一生不羁放縱愛自由,…,那會怕有一天只你共我,仍然自由自我,永遠高唱我歌,走遍千裏。”他放聲大笑,“這麽愛唱,不去賣真可惜。”我興致勃勃,“好呀,明年我跟着你賣唱,組合名字就叫瘋子。”

我們确實是瘋子,那麽冷的天趕到海邊,一片烏黑,周圍數裏不見人煙,光聽見海浪拍打沙灘的聲音。他随随便便找個地方坐下來,拍拍身邊位置,示意我也坐。我大大咧咧一坐,誰怕誰呀。黑暗中看到他的眼睛裏滿是笑意,半稱贊半調侃地說,“膽大的姑娘。”怕他麽,不,如果要整死我,我病倒在床時,他完全可以不管我。可他管了,喂我喝水,吃藥,還有鹹得要命的炸醬面,他只是個嘴欠的家夥。我發過誓,只要別人對我好,我會盡我所能回報。現在陪他半夜摸黑看海而已,不難。

“有時我會想,從這出發,一直游,最終可以到哪裏?”他躺下來。

我想了想,“海底?魚肚子?”

他笑,“掃興的家夥。”

反正彼岸不可能是太平洋,我從小不愛看童話,況且童話不也常有把人切成一段段的情節。我冷,把自己貼近他,他沒反對,把我摟進懷裏。依我看,還有種可能,就是明天負責清潔的,發現一千八百米長的沙灘上多了兩具摟抱着凍死的屍體,值得慶幸的他比伽西莫多英俊多了。

他懷抱極之溫暖,不過我沒半點绮思雜念,可能都被海風吹走了,□□一般都在溫飽後。奇怪的是他的身體在微微顫動,難道我的魅力讓他終于忍不住了?我好奇地看他,結果發現他在哭。

我立馬呆若木雞。

你們能想象嗎?當你正窩在一個男人的懷抱裏時,他沒有遐想,沒有動作,只是哭了,還哭得像剛認識自己錯誤的小男孩。

我手足無措,不敢動,不敢說話。

我突然明白他為何哭,負過人,被人負,活得像坨爛泥,懊喪,卻又無能為力。想控制自己,卻一次次輸給自己。最好爛到中樞神經也沒了,可是偏偏它頑強地不肯失去知覺。痛呵,整個人縮成一團,拼命用種種方式麻醉自己,可又麻不翻,只是更清楚看清自己的醜态。這個人是我麽,是啊是啊,逃不掉躲不開,比影子還緊地貼住整個人。

我用頭頂抵着他的下巴,以輕輕的摩擦安慰他。

別哭啦,會好起來的,我們是小強,永遠不會被壓垮的小強。

這個人雖然很差,可是命中注定要做這個人,那麽接受吧,從今天開始,好好愛自己,做好好的自己,不晚,人生随時可以重新開始。

海水偷偷漲上來,我能感覺它爬上我的腳我的腿,可我沒動,如果無言的陪伴能給他一點安慰,我願意付出。直到海水開始觸摸我的臉我的發,王亮才動彈。他扶我起來,我倆一身泥水,又髒又冷,對視後大笑起來。借夜光我都能看見他臉上挂着的海帶,而我,下巴處癢癢的,估計也有些異物在上頭。

他用衣袖替我抹去臉上的髒東西,我伸手摘去他眉頭的海帶,然後又是捧腹大笑。

他又一次像對孩子般撸撸我的發,“謝謝你,好心的姑娘。”

說我嗎?

我呲牙咧嘴,好高的評價。

可惜我倆的默契從來只有昙花一現,沒等發生些什麽傳說中的JQ,他的手機不識趣地響起來。在看到來電名稱後,他又變回那個斯文的王亮,“嗯,新年好,…,是的,…吃過了,挺好的,你呢?...”

死相。

我賭氣一個人走了。

走出百多米,我回頭看看,他居然絲毫沒發現個大活人走開了,還在執着地煲電話粥。

值得這樣子嗎?她已經不是你的什麽人了。

我悻悻地想,随之恨恨地說,最後對着馬路大聲罵道,“讨厭你!”

是的,我已經一個人走回大道。既然他從頭到尾沒注意我,那麽就讓我走好了。我從來不怕孤身一人,要知道天下有聚就有散,想到散時的悲傷,不如不要聚的歡樂。

我瘋頭瘋腦沿大道往回走,要走多久才能回去,反正我不在乎,時間不用來浪費也會過去。

王亮的電話追了過來,“你在哪?”

我冷淡地答,“回去了。”

“你…!怎麽能這樣?”他氣呼呼的。

“為什麽不能?你是我什麽人,我是你什麽人,輪得到你管嗎?”

他平靜下來,“好,再見。”

好花不長開,一小時前,我們像世上唯二存活的人,用彼此體溫取暖,理解對方陰暗的痛苦。一小時後,我們已成陌路人,各懷心思,誰也不知道誰究竟要什麽。

沒關系,人生,本來是這樣。

我大步向前走。

不回頭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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