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我倆如同素不相識的人,出沒于地下室時偶爾擦肩而過,他沒打招呼,我更不主動。人生坐标線,他和我的交集已經夠久,久到該向各自的方向延伸了。年初三,我發現一家春節沒放假的工廠,門口挂着招人告示:急招文員,包住不包吃。
像聞到腥味的蒼蠅,我在原地兜了幾個圈。我一直認定自己至少屬于儲備幹部,放低到拿千元月薪的文員,多少有些不甘心。可想起房租衣服食物,三鬥米也比沒米強,我硬着頭皮進去。
新年,比較冷清,保安和氣地讓我坐在門廳等,他通知人事科接我進去面試。不一會,人事文員匆匆出來,填表,留資料,人事科長見了見,用人主管看了看,結論下得爽快,“明天來上班。”主管在應聘表上龍飛鳳舞寫“建議薪金一千五”。比人事科長說的一千多五百,嗯,好人哪。出門時保安叫住我,“送你一個’’桔’。”那是顆金桔,大概剛從盆栽摘下的,我接過,“謝謝。”(廣東風俗,“桔”和吉同聲,春節擺盆栽金桔取口彩。)他笑得溫暖,“新年快樂!”我回以笑容,“是,新年快樂!”
我恢複上班生涯,但沒搬到廠裏住,仍然留在地下室。認識一場,總想和王亮好好告別後再彼此消失在人海,可初二晚後他不見了。我不敢離開,浮萍般的我們,很可能被風一吹,再沒遇見的時刻。
這家夥,不會給狐貍精的老板給滅了吧?又或者,是不是溝到黑社會老大的小妹,被砍成十七八塊?更有可能,灌滿黃湯,無聲無息淹沒在某處陰溝裏?
我胡思亂想,沒一個想法往好處,可見他做人多失敗。
上班很忙,臺資廠,我現在是車間文員,面試我的車間經理叫紀舒。他幹嗎不叫舒紀(書記)?我腹诽,接觸多了,才知道人絕對不可以貌相,紀舒完全屬于拿摩溫性格,用言語做帶刺的皮鞭。剛走的文員,就是受不了他每天沖她大叫大嚷,默不做聲自離了。再前頭,嘿,有人告訴我,已經有十三個文員走了,被趕走的七個,自己走的六個。公司上下不少人在賭,我會自己走,還是被趕走。
我押我自己走,看吧,等開春年景好了,忍你才怪。
我想象那一天到來,當他對我像平常那樣吼,“施薔,我說過多少次,沒我批準,任何人不準帶外人進車間。”我立馬站起來,“您當公司您的?紀先生,告訴您,全公司和您同級比您高級的經理還有若幹個,我小小文員,做不了擋門神。”等他聽完罵出新話前,我把胸卡摘下來,趾高氣揚地,不不不,輕描淡寫地,“這活,我幹不了了,您另請高明吧,最好找個沒皮沒臉的,對您天天說是是是好好好,您肯定滿意。”
那天到來前,我就是那沒皮沒臉的,看見紀舒沉着臉進來,小心翼翼不發出任何聲響,免得他注意到我的存在。我窩在電腦後盤點,有什麽事沒做,生産日報,原料輔料P.O.,考勤?OK,施小薔,你是合格的文員,把所有該做的活都完成得井井有條。我自我表揚完,然後聽到他在辦公室裏叫,“施薔,銷售部剛送來的排單呢?”
不就在您桌上文件架上嗎?
我嘟囔,起身瞬間把臉色化作恰到好處的微笑,“紀經理,最新排單在您左手邊的文件架上。”他看我一眼,皺着眉,一副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麽的樣子。對着他,我傻呵呵直笑,大哥,我一打工的小妹,在您屋檐下找碗飯吃,您別為難我了呵。我想耍性格,可一想到窮無立椎之地,或者說那椎太尖,導致我立到地下室去了,自然識相地把僅剩的拽勁全收起來了。
其他同事好得沒話說,大家在飯堂草草吃過午飯,有人邀我到她們宿舍困中覺。
二十幾平方大小的地方,被隔成兩間,每間只放得下一張疊床,一米長的寫字臺,衣櫃小得像鞋櫃。洗手間在陽臺一角,廁所是它,浴室也是它。內衣褲挂在四人公共空間裏,于風裏搖晃。地方雖然簡陋,可因有活色生香的女孩子們,顯得生氣勃勃。她們其中兩個擠一床,讓出一張給我,叽叽喳喳問我幹嗎不住進來。我還沒回答,立馬有人幫我說了,“傻瓜,她肯定有男朋友,丢不下男人獨自在外頭。”又有人說,“喛,宿舍照拿,住不住另外一回事,好歹先留落腳處。”說得我心動起來,幹嗎有白住的地方不住,我真傻了我。可一想到紀舒,我又開始焉巴,有這種上司,時時刻刻不讓你好過,能呆多久?剛把東西搬進來,又得想怎麽搬出去。而且據我數日來觀察,這廠易進難出,要想拿東西出去,沒放行條別想。大概她們也考慮過,因此宿舍裏沒看見值錢東西,全是收到卷鋪蓋通知後一小時能走人的樣式。
晚上我躺在床上想住不住宿舍的問題,又想到黴運不知何時能走,人不走運,好像身體也跟着造反,比如說生理期綜合症更嚴重了,厲害到一邊胸口不用碰,已經會自動悶悶作痛。我開燈低頭打量,不知是不是燈光昏黃,看上去兩邊大小差別非常明顯。
難道由于肝氣郁結,我得了傳說中的小葉增生?
第二天午睡會,大家對胸大者才有增生、還是增生後才胸大讨論了番,毫無結果。她們一致寬慰我,“施薔,你瘦得跟平板似的,別擔心增生,說不定長點東西後還升Cup了。”有人勸我去醫院檢查,身體是革命的本錢;也有人說別去,最好別當回事,就怕太認真,就來事了。我耳根軟,左右搖擺得頭都暈了,下午上班比沒午睡更難受,簡直雲裏霧裏,替紀舒打的報告裏出現了無數錯別字。
他當然狠狠訓我一頓。
下班前我向他請假半天。
他敏銳地看着我,“有事嗎?”
估計以為我吃不消罵,要開路了。
我大聲地回答,“有事。胸很痛,我懷疑長東西了,要去醫院做檢查。”
他被我的話給震到了,可能沒想到未婚姑娘會這麽說話。他想說話又咽下去,默默在請假條上簽了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