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如同振蕩下行的股票,幾個調整後,我進入平緩期,上班下班,吃飯睡覺。不難過,連對紀舒的咆哮,漸漸也到了聽後眼不眨心不慌的境界。有目标的人不愁沒事做,我每個周末去人才市場騎驢找馬,照舊背英語,天天早上給自己鼓勁:施薔,你會成功!

偶爾我也茫然,爬,到哪算成功?

別看紀舒憑技術在自己地盤上張牙舞爪,照樣吃癟,至少我見過。有次他在總經理辦公室彙報工作,胖老總坐着,慢吞吞的特招人厭,他只好站得筆直聽廢話。我不喜歡他,但看到這幕,多少也有點難受,也許是太明白他此刻心理。紀舒轉身出來,我趕緊低頭,裝着正和秘書交接文件,雖然我倆剛才其實都豎起耳朵偷聽裏面動靜來着。我想,他不需要同情,甚至可能會因此而惱羞成怒。

每個人都不快樂,地下室的生涯,若非遇上王亮,恐怕是我一生中最黑暗的時期。我承認,當我想起那家夥,有些心酸,又有些歡喜。我在黑暗中微笑,這時分他大概在臺上裝腔作勢吧。記憶在某些事上特別敏感,不需要想,我随口能報出他的手機號碼,不知道他有沒有找我,我的SIM卡,早已被沖入下水道,飄洋過海去了。我記得他陰郁的表情,也記得他溫柔時的話語,這些,不需要外在幫助,直接在大腦中重播,一遍又一遍。

遺憾,不可以愛上他。

每次,我用這句話作總結。

說到壞脾氣的男人,大概我踩到狗屎,從此一路臭下去,這次又遇到一個,朝夕相對時得裝成若無其事,只因現在這個是老大。不過上天肯定有眼,壞人總會得到報應,紀舒病得爬不起來時,我偷偷做如是想。

他點名叫我陪他去醫院,喛,我趕緊打聽哪家醫院擅長治療腰椎椎間盤後突,安排車輛,又一溜小跑去宿舍樓接人。他顫顫悠悠扶着欄杆下來,非常傅紅雪。我原諒了他的所作所為,算,看上去确實像病號,不是大男人的小題大做。

如今的中醫院,離譜得很,不望聞探切,剛坐下來說了症狀,醫生撩起他外衣,按了幾下大筆一揮開單,做核磁共振。好容易摸到檢查室門外,紀舒一步也走不動了,我拿着他錢包去付錢,人家醫院随便啥都得先收錢再做。回來時,紀舒呆呆地看着地上某處,不知想什麽。他是瘦高個,成天在生産線旁跑來跑去,積不下肉。但和王亮恰到好處的肩寬腰細不同,他的肩胛骨突出得非常厲害,此時佝偻的樣子,像剛從難民營出來。

我胡思亂想,頭一次覺得這家夥可憐。他聽到我腳步聲,慢慢轉身向我看過來。人經不起病,不算蓬頭垢面,整夜未眠的結果是眼下有深而大的黑影,下巴處須根烏青。三十多歲的人,平時不敢打量他,此時看來,輪廓生得很深,不算英俊,但有點…男人味。

不敢讓他看出我滿腦瓜的亂七八糟,我勉強找話題閑聊,什麽現在的中醫沒本事,醫療費好貴。他不吭聲,有一句沒一句的聊天最累,我恨不得托腮甩手,幸好輪到他進去了。

他把身上雜物全摘下取出給我。金項鏈,俗;手表似乎是名牌,沉甸甸的,他随手往我腕上一挂,表帶寬出兩寸餘;一串鑰匙。錢包一直在我處,除了從裏面拿錢,我不好意思偷窺他人隐私,老老實實沒翻過。我坐着無聊,用腳趾捕捉移動的光線。看,他比我有錢,一有事,唯一在旁邊陪着的是我,僅比陌生人稍好。假使我存了壞心,拿着東西腳底抹油,他又從哪裏找回這些東西?我又一次覺得不知所措,縱然爬到某處,又比如今強多少?如果沒親人,在世上孤零零一個人,總有寂寞的時候。

我曾經這樣想過,所以才有鄭向南的往事,起碼我認為他可靠。

不可靠的是我,得隴望蜀。

我嘆氣,誰說沒用,至少,車間那麽多人,他叫到誰,誰敢不來?至于真心實意,哪怕是親人,難保久病床頭無孝子。父親很識相,沒等我和母親生厭,已撒手走了。也許母親說得對,她說過,她一生中做得最好的事是生了我出來。人的一生,要找到自己願意無條件付出的對象,不易,所以生個孩子也好,可以打發寂寞,找件需要長久操心的事。如果一個人已不需要對任何人負責,離去,也不遠了吧。

我打個冷顫,換只腳逗陽光。

與其考慮生命的意義此類大論題,不如八紀舒的私事。沒人敢打聽他已婚未婚,包括人事部同事。當然也有夠資格問的人,可那些老奸巨滑,豈會關心這。據說他已為公司服務十年,從毛頭小夥到如今,所以人事檔案照片上他還是個青澀學生,沉着地抿嘴看前方。我們只知道他愛吃菠菜,不吃魚,從不喝酒,喜歡冰可樂,夠凍才好。還有,喜歡唱卡拉OK,每每點左麟右李演唱會,唱完自個盡興了,把衣服一拎,買單走人,因此被他叫去唱K的人,一般都會突然有點事,家裏來親戚了,胃痛,誰想聽他的獨家演唱會呀。

如果是王亮的呢?

我想想,嗯,值得一聽。他音域很廣,最拿手的是慢歌,平常嘴裏老哼唱兩句不知名的詩,“客心如水水如愁,容易歸帆趁疾流。”我取笑他,“拜托,成天說自己勇,怎麽不學方文山把它整成自己的。”他笑嘻嘻地說好啊好啊,主意不錯,然後一陣哼哼唧唧,出來還是這兩句。我再嘲笑,他一本正經,“難道你不知道,吟一首好詩很難,作一首好歌得把心啊血啊都吐出來嘔出來,你願意打掃嗎?”

我又嘆氣,BS你,施薔,要不愛,要不忘,半吊子害死人。

我站起來,剛想拍胸吶喊。

門開了,紀舒詫異地看着我,“你…幹嗎?”

呃,我這馬教主造型。

我收回手,剛到一半又伸到腦後抓了抓頭發,嘿嘿,“檢查好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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