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景山就在京郊,與皇宮離的不算遠,蘇明珠與太後寶樂一道,在枇杷的清香氣味裏聊了不到兩個時辰,車架便已停在了景山圍場的行宮門口。
只是趙禹宸并不能與她們一道進去,早來一步的百官宗室們都已收拾妥當在圍場靜候着,只等着他這帝王來了之後開第一箭,正式開始今年的春獵。
事實上,蘇明珠與太後的車架才剛剛行到景山山腳之時,便已聽到了圍場上高揚的牛角號嗚嗚長鳴,聲響渾厚而悠遠,撞着了樹林山壁又沉沉的彈了回來,還連帶着整個景山的回響,放佛天地間都在微微顫動了起來。
雖然還未見着實際的場面,但光光是聽着這樣的動靜,蘇明珠便也隐隐有些興奮了起來,她忍不住的直起身,當前下了馬車,一面攙扶照料着太後寶樂,一面便忍不住的回頭朝着圍場的方向看去。
“你若想去,便先去換了衣裳,朕等着你。”
趙禹宸從車駕行出,換騎了一毛色雪白的匹大宛名駒,像是瞧出了蘇明珠面上的期待,便特地下馬,與她開口道。
蘇明珠的确是有些想過去瞧瞧,只不過猶豫一瞬之後,還是搖了搖頭:“太後這一路累了,臣妾陪太後去行宮梳洗。”
其實也不單單是因為這個,主要先帝在時,處處都恪守禮教,像是這等衆人面前祭天拜地,君王開獵的大事,一般也并不會帶後宮嫔妃去,久而久之,都已成了習慣,便像是此刻的太後,雖然再之前也有太後皇後相陪開獵的先例,但方太後這會兒卻是連身利落的騎裝都未帶,壓根兒沒想過自個其實也能過去露面。
蘇明珠雖然對這女子的“貞靜”之德很是嗤之以鼻,但她為了日後打算,卻也不打算為了這麽點好奇心便出去再出風頭。
“也好,這會兒其實都是些繁文缛節,并沒什麽好瞧的,朕将蘇都尉留給你,你且先歇一陣子,等日後下去了,便叫幾個龍羽衛跟你進山來,朕陪着你轉轉。”趙禹宸見她是真心拒絕,便這般開口道。
“明朗也來了?”蘇明珠有些驚喜的一笑,知道陛下是特地為了她,倒也真心俯身道了謝。
趙禹宸看着她面上的笑意,心下便也是一軟,只轉過身,單膝點地與也下了車的太後行了一小禮:“母後歇息,兒臣這便去了。”
方太後最近些日子其實是察覺出了陛下好像是變了化,在她面前,越來越講究規矩禮儀似的,見面告退,說話送禮,都是一次不落、一點不錯,但相較之下,多少便也不如從前親近。
但方太後對此倒也并不十分詫異,陛下也就小時候的很短一段日子,才與她撒嬌癡纏過一段日子,随着一日日長大,便衆人的教導下,原本就是一日日變得懂事且“知禮”的,看着這樣的趙禹宸,方太後更是隐隐的從他身上瞧出了幾分先帝的影子,因此便也不疑有他,只在心中暗嘆了一句不愧是先帝的獨子……便也立即習慣性的拿出了從前在先帝面前的賢德溫良來,慈愛點頭叮囑了一句:“陛下諸事都當心些。”
這讀心異術在身上用的久了,許多時候趙禹宸不必聽心,只靠這自個眼目便已能分出許多事,便如同他已經知道,當母後擺出這般格外端莊慈愛的神情之時,大半的時候都并未用心,只是随意敷衍。
只不過這麽久來,趙禹宸對此也早已習慣一般,只按着規矩應了一聲是,便也不再耽擱,利落的起身上馬,帶着貼身親衛往前頭圍場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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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要過來開獵,趙禹宸今日穿的就是一身玄色的精幹騎裝,只前胸後背上用金線繡了祥雲飛龍,下袍是一派極有質地的純黑,深色的褲腳緊緊的紮在皂靴裏,靴底也鑲着雲紋金邊,左靴踩镫順勢上馬,紮的緊緊的右腿便在馬背上劃出一圈好看的弧度,坐等之後,不必呵斥揚鞭,只握了缰繩,訓練有素的大宛名駒便揚蹄而去。
雖然不知道趙禹宸的騎射到底如何,但這上馬騎馬身法卻是當真的漂亮講究,白馬黑衣,脊背挺直,只如戲文上的白馬小将一般,即便在周遭一衆身披輕甲,訓練有素的年輕龍羽親衛裏,也是格外的出挑。
蘇明珠看着趙禹宸的背影漸漸遠去,回過神,便有些疑惑的與太後問道:“陛下是何時學的騎射的?臣妾倒不知道。”
她記得之前在蘇府時,趙禹宸還是只會讀書,并不會騎馬的。
方太後拉着寶樂想了想:“約莫八九歲的時候,先帝尊崇周禮,養育太子也是按着古禮,君子六藝一樣都不能落下,莫說騎射了,哀家記得,陛下連駕車都是學過的。”
周禮?那都是什麽時候的事了,那個時候的禦,學的是駕駛戰車,是正經事,這會兒的大焘,叫一國太子學什麽?駕馬車不成?這是為了推崇周禮,壓根不顧實際情況了吧……
蘇明珠嘴上沒敢說什麽,只低頭撇了撇略微表達了些對先帝這刻板教條的鄙夷,不過方太後卻還是看了出來,只是笑了笑,也又道:“其實,連先帝自個,君子六藝都沒能學全,想來,也是望子成龍罷了。”
蘇明珠聽了這貌似解釋實則嘲諷的話,當下也是忍不住的擡頭一笑,便也上前,扶了方太後進了圍場行宮。
大焘先祖不尚奢靡,這景山圍場的行宮也修建的很是平實質樸,裏外轉上一圈,便能瞧出了不過是一座五進的的尋常宅院,唯一有些不尋常的,便是建在山裏,景色怡人,且最後的花園相連着一方飛懸的瀑布,草木都也帶着一股子生機勃勃的野氣,卻又與宮中那等被修剪的規規矩矩的大為不同。
眼看着日頭要漸漸的起來了,蘇明珠只陪着太後大致轉了一圈,便先陪着請太後先去住處安置了下來,太後體貼,知道能出來一遭機會不易,便也未曾拘着貴妃在屋內陪着,更過衣後,便叫蘇明珠自去前頭松快,原本寶樂也想鬧着去的,只是太後瞧着日頭大,便帶她去瞧瞧小馬駒。
蘇明珠應了,之後回了自個的住處,果然便立即吩咐白蘭将她的騎裝弓箭都收拾出來,又問起了方才陛下說過的明朗這會兒在哪。
“行宮小,不好随意進來,少爺在外頭等着。主子不先用些東西再出去?”白蘭問道。
蘇明珠想了想,有些迫不及待的模樣:“不必了,我不餓,也省的叫明朗多等,何況都已經出來了,還在屋裏頭用膳有什麽意思?你帶着食盒,随意撿些吃食帶着,咱們一會兒餓了在外頭吃了就是!”
白蘭聞言便也應了,好在正是寒食的時候,宮裏備下的冷食倒是多得是,倒也并不愁餓着,等得蘇明珠換上了騎裝,又将雲髻拆開編成了發辮在腦後挽成了一個利落的發髻,外頭白蘭便也将出去要帶的食水都準備妥當。
蘇明珠再不耽擱,穿慣了宮中那些繁複的衣裙,猛地換上了利落的騎裝,她只覺着渾身上下哪哪都是格外的松快,一路腳下踩雲一般的出了行宮門口,果然,以弟弟明朗為首的四五龍羽衛,便上前,屈膝與她見了禮。
“啊?這是我的麒麟!”看着被蘇都尉牽在手裏的赤兔胭脂馬,蘇明珠的眼睛便又是一亮,幾步上前摸了摸那馬柔順的鬃毛,赤兔胭脂馬也溫順的蹭了蹭她的手心,輕輕打了個響鼻,果然,就正是她在蘇家時,慣常所騎的母馬,她起名為麒麟。
看着蘇明珠的滿面喜色,年輕的蘇都尉也忍不住的露出一抹笑意來:“還是二哥想的細,他特意囑咐我将麒麟帶來,說是娘娘看了一定高興。”
“當然高興!二哥實在是有心了。”蘇明珠嫣然一笑:“你回去替我謝謝二哥呀。”
蘇都尉搖搖頭:“娘娘一會兒見着了,可以親自謝他。”
“二哥來了?”蘇明珠吓了一跳,忍不住的便壓低了聲音:“在哪?”
蘇都尉笑了笑:“娘娘不必小心,二哥說,他在京城名聲不顯,又并無官職在身,便是光明正大的回來,也并算不得什麽,不必再遮掩了。”
蘇明珠頓了頓,想了想後便也不得不點了點頭,這話的确說的沒錯,只他們自家人裏知道二哥精于謀略,又天性聰慧,便是爹爹平日裏都常常将內外之事與二哥商議,可是二哥一向低調,外頭的人還當真沒怎麽聽聞過蘇家蘇明理其人,事實上,直到現在,還有許多不明情形的,一直以為二哥乃是蘇将軍從外頭帶回來的庶出兒子,在蘇家不起眼,不得寵,并無人拿他當回事呢!
因着蘇明珠一般的家裏人,知道二哥才是蘇家智囊,這格外的在意罷了。
只是,既能光明正大回來,之前二哥又何必偷偷摸摸的?蘇明珠仍舊有些詫異,還未來得及問出口,便又聽見弟弟有些失落的一般的繼續道:“再一者,其實如今不該叫二哥,得叫表哥了……”
“嗯?”蘇明珠聞言一驚,在顧不得問旁的,只停了腳步立即道:“這是怎麽說?”
“前些日子,二哥與爹爹說他年紀也大了,想要改回李姓,認祖歸宗,爹爹也應了……如今二哥已改了戶籍,叫做李明理,咱們家裏上下,稱呼二哥也都改叫表哥、表少爺了。”
明朗向來是個純良的性子,他對二哥改姓這事心下格外不解,總覺着分明是一家的親兄弟,莫名的便生分了去,偏偏父親卻還當真應了,但他既不願怪父母,又不肯埋怨兄長,便只是一味的與自個生氣,這會兒好容易見了同胞的姐姐,便忍不住的露出了幾分委屈來:“他說認祖歸宗,要認回生他的血脈李家去,可他生父家那個模樣,家裏誰又不知道呢?姑母便是在李家生生的憋屈去的,二哥剛接來時,只瘦得竹竿兒一般,身子直到現在都未能養好,兄弟一處長到這麽大,分明都一直好好的……”
蘇明珠同樣覺着不解,但她心裏更在意的,卻還是家裏父母:“是二哥主動提起來的?爹爹應了,那娘親怎麽說?”
當初爹爹接二哥回來時,氣憤之下便說過李家禽獸不如,蘇家妹妹的孩子只是蘇家的,與他李家再無一分幹系!爹爹與娘親都早已将二哥視作親子一樣,結果這麽多年過去,二哥卻說了這樣的話。
若是父母主動提起的還好,可在偏偏二哥自個開的口,爹爹與娘親面上自然不會攔着,可是父母又不是聖人,心裏若說不介意自然會是假的。
提起這個來,蘇都尉果然也很低落的模樣:“爹爹瞧着還好,娘親已經難受了好幾日,偏在我們跟前卻不肯露,只私下裏與爹爹吵了好幾場,這次圍獵,娘親也沒能過來。”
莫說在大焘了,哪怕是上輩子,蘇明珠也極少見過能像蘇父蘇母一般伉俪情深的夫妻,十幾年來,爹娘之間除了偶爾玩笑的鬧上一鬧,當真是連個紅臉都未曾有過的,如今竟是這麽厲害的吵了架?
聽了這話,蘇明珠也不禁有些生了氣:“二哥這是作甚麽?是爹娘待他不好嗎?還是嫌棄咱們家裏虧待了他!李明理便比蘇明理念着好聽是嗎?瞧着那麽聰明的一個人,我竟不知道他竟是這般迂腐!”
瞧着蘇明珠這般生氣,蘇都尉便有些後悔的模樣,連忙勸道:“娘娘莫要生氣,葉落歸根,二哥想要認祖歸宗,也不是說沒有道理……”
“屁的道理!”蘇明珠竟是沒忍不住的說了粗話,氣憤之下,她也顧不得什麽山水游獵,幾步上前,便怒氣沖沖的上了馬背:“不是說李明理來了?他在哪?我倒要去好好問個清楚!”
蘇都尉滿面無措,諾諾解釋:“二哥身無官職,又不必在圍場祭祀面聖,一來了景山,便獨自走了,我還要當差,也未曾留意……”
“那咱們先去尋父親!”
聽了這話,蘇明珠只得轉了話頭,只是滿腔的郁氣竟是都尋不着個源頭,騎着馬在原地轉了幾圈,還是忍不住恨恨道:“不成,我明日才回宮,你今個回去便尋了他,告訴他,我明個與陛下請旨,還與你出來,叫他明日等着我,我非要與他問個清楚不可!”
“駕!”說罷,蘇明珠一甩馬鞭,便當前行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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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明珠與一衆龍羽衛們相繼騎馬遠去之後,又過了多半個時辰,行宮之內,便又緩緩行出了一位身着素色綢裙的高挑女子,身後只帶了水煙一個親信的大宮女,門口也同樣早有宮人候着,見着她後,恭敬的行了禮:“見過淑妃娘娘。”
自行宮出來的人正是董淑妃,她才女出身,并不會騎馬,因此仍舊是身姿綽約,緩緩上了馬車。
水煙将主子扶上車後,水煙便開口吩咐道:“娘娘聽聞圍場外頭有一片桃花林,想要親自去采些花蕊來制茶上進給太後娘娘品鑒,貴妃娘娘身子未愈,一路都穩着些!”
駕車的宮人自然是恭敬應了,那桃花林在圍場最西邊,架着馬車走最平穩的大陸,便足足用了小半個時辰才到。
下得車來,果然見得一片的粉粉嫩嫩,桃桃夭夭,這桃花在山中開得格外的肆意,幾要染去了半邊天幕一般,但素衣綢裙的董淑妃卻是并顧不得細細賞這桃花,她扶着水煙的胳膊踏入桃林,目光便在不停的左右巡視,倒似是在找尋什麽一般。
半晌,董淑妃雖沒能找到人,耳邊卻是隐隐聽到了桃林深處傳來幽幽的琴聲,她精于琴道,一聽之下,便已分了清楚,這正是一首鳳求凰。
聽出了曲名之後,董淑妃緊緊攥了手中素帕,在原地猶豫片刻,終究卻還是躊躇着一步步循着琴聲上了前。
未行幾步,她便也看見了桃花深處,一男子寬袍緩帶,坐于花下,焚香彈琴,配着那副端正面色,卻是格外的飄然出塵。
“梁王爺……”董淑妃低了頭,聲音也是低低的,只叫人疑心旁人是否能聽見。
但梁王卻是偏偏就聽見了,他聞聲停手,順勢起身,面上滿是欣喜的坦然:“本王派人告知了娘娘這一片桃林,原本只不過是姑且一試罷了,卻不想娘娘果真來了,看來此次圍獵,本王這一趟已是不負這春光!”
董淑妃手心攥的緊緊的,忍不住的便退了一步:“王爺……來此,不知有何貴幹。”
梁王笑的一派光風霁月:“實不相瞞,是為與娘娘道謝!”
“道謝?”
“不錯,本王雖久居深山,卻傾慕太傅三朝賢名久矣,只恨無緣得以相交,不曾想,竟得娘娘引線,一償宿願,娘當真乃是本王貴人,豈不是當得這個謝字?”
王爺竟是知道是我提議祖父去聯系了他?董淑妃聞言吃了一驚,心中又驚又亂,忍不住的便退了一步,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梁王卻順勢便又進了一步,格外真誠道:“本王前幾日才去見了太傅,且特地帶了父皇所賜的千年人參,那人參難得,最是溫補,太傅用過兩日已好了大半,想來再多用些日子,定然能便能漸漸好轉。”
不錯,自從長子定了罪之後,董太傅便再一次的卧病不起,旁人還有些疑心他是羞于見人,假意告病,但淑妃卻是知道,祖父年紀原本就大了,經了這麽一遭,家裏又日日被鬧的雞飛狗跳,卻是實實在在的病倒了,已然起身都格外的艱難。
如今董家遭了大變,唯一能撐得起的也只有祖父一個,聽着這般的消息,董淑妃如何能不急?此刻聽了梁王這話,心下便是一松,只對梁王越發感激了起來:“多謝王爺。”
梁王便又是一笑,低聲道:“娘娘對本王有恩,自然是報答,叫您的心願得償的。”
董淑妃聞言咬了咬唇,便又低下了頭去:“妾身唯一所願,便是董氏平安,家族延綿。”
“哈哈,這又何難?”梁王爽朗一笑,便也跟着壓低了聲音,分明是這樣正經的話,卻叫他莫名的說出了幾分深意一般:“承蒙娘娘不棄,只要娘娘信我,娘娘之願,便亦是本王之願。”
桃花之下,董淑妃心下一緊,面上便也忽的泛起了一抹桃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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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與此用時,圍場之上諸多繁文缛節也都已一一行罷,一身騎裝的趙禹宸面色威嚴,朗聲道:“此次圍獵,不計身份,狩得獵物在前者,朕皆有封賞!”說罷,當前開弓,弓滿箭出,便只流羽一般的準準射進了早已備好的鹿眼之中。
一箭既出,伴着聲如雷動的一聲萬歲,兩邊等候已久的宗室子弟,龍羽親衛們早已迫不及待,便争先恐後的縱欲而出,便也代表着此次圍獵正是拉開了序幕。
趙禹宸見狀,轉身回了帷帳之下緩緩坐下,喝了一口清茶潤了潤喉,左右瞧了瞧,便與魏安開口道:“去瞧瞧貴妃可已動身,若是也來了圍場,便請她來。”
魏安利落答應着去了,才剛去不久,外頭便又有一個毫不起眼的小宮人,一路暢通無阻的行到了禦前身邊,低着頭與趙禹宸簡潔的說了些什麽,若是離得足夠近,便能隐隐聽出“淑妃”“桃花林”“梁王”等詞句。
趙禹宸聽罷,垂下眸,便斂去了一抹冷厲之色,道:“繼續盯着,不許有半點錯漏。”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