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聽見梁王的名字,太後有些疑惑一般:“此次圍獵,哀家怎麽記得并未叫梁王伴駕?”

趙禹宸的面色微沉,聲音冷厲:“是未叫,不過梁王守了二十年皇陵,景山于他都是自個私宅了一般,他自個想要過來,還有誰能攔着不曾?”

瞧出了趙禹宸面上的沉郁,方太後瞧着手上的白狐,猶豫了一瞬,還是與皇帝慈和的勸了幾句:“梁王不過是親王,陛下乃是皇帝,又一向仁德,所謂君子可以欺以其方,梁王固然可以厚顏些,可陛下若是當真因此大動肝火,卻是不值當了。”

太後這話其實是說的十分婉轉,極有分寸的,但許是這些日子聽着太後的心聲聽多了,此刻雖然離得還遠,趙禹宸竟也能自個便将這一番話換成了太後的心聲,約莫就是——【梁王是個不要臉的,你跟他生什麽氣?你是個君子,真被不要臉的人氣着,你便輸了!】

這麽一想,趙禹宸竟是莫名的有些想笑出來的意思,更要緊的,是他也忽的察覺到,這似乎是母後第一遭,與他提起前朝宗室之事,在這之前,對于外頭這些政事,她一向都是三緘其口,一個字都不會多問,一句話都不會多說。

趙禹宸的目光掃過還在籠子裏瑟瑟發抖的白狐,心下便仿佛有些明白了什麽,他先吩咐魏安,只先叫梁王在外頭圍合內候着,自個則坐了下來,認真的與母後應了一聲:“終究是母後看的通透,說的分明,的确是朕一時想差了。”

方太後看着趙禹宸并非敷衍的模樣果然也也是一愣,頓了頓,方才重新恢複了慣常的慈愛之色來,又應了一句:“是陛下仁德。”

趙禹宸搖了搖頭,他這會兒并不打算立即便出去見梁王,便上前在一旁坐下,瞧着太後從縫隙裏小心翼翼的瞧着那籠中的白狐上,便開口道:“這狐貍野性未馴,不敢放出籠子來,母後若是想瞧着真切些,一會兒叫能馴獸的人在手上拿着,瞧着和貍奴似的,您摸摸試試,是不是也一樣。”

方太後聞言顯然有些動心,張張口,似乎想說些什麽,趙禹宸便又早有預料一般繼續開口道:“将寶樂也叫來,想來她一定覺着有意思。”

“也好,陛下就是心疼寶樂。”将寶樂提了出來,方太後立馬便順勢答應了下來,将白狐交給了一邊的宮人,還有些不放心的囑咐着,叫半屏小心看着,給送些食水去,又叫蓋上薄毯子,莫教人吓着了去。

等得将這些瑣事都一一囑咐妥當之後,方太後轉過身,才瞧見陛下在一旁看着自己,面帶沉吟,竟是十分的複雜一般。

方太後見狀便略微一驚,也發覺自己的确是有些失态了,低低頭,便又立即恢複了素日的慈愛端方:“陛下在外頭可用了膳了?”

趙禹宸點點頭,方太後卻仍不放心:“用過了想必也都是些冷食,明個才是寒食,今日便着急吃那一肚子冷的,也不怕積住了,半屏,先給陛下上一碗熱茶來。”

趙禹宸仔細的瞧了瞧,也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他此刻,便仿佛從母後的關心裏瞧出了幾分不同于以往的真心來。

只是之前偶然聽見就罷了,對着嫡母長輩,趙禹宸向來不會主動去窺探太後的心思,此刻便也并不上前,只仍舊隔在三步之外,開口應了,便果真接過熱茶來淺淺的啜了幾口。

是不是真的又如何,趙禹宸垂了眸,心中冷淡,他早已登基成人,又不是幾歲的懵懂幼兒,還離不得娘親的懷窩窩裏,不論太後如何待他,他只按着禮法,好好孝敬,只求無愧本心便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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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太後娘娘。”說話間,簾外蘇明珠行了進來,與兩個福身行過了禮,便主動與太後笑着問道:“陛下送給您的白狐您可瞧見了。”

方太後聞言果然一笑,親自便帶了剛進來的蘇明珠去瞧放在一旁的木籠:“你看看,這狐貍,原來是長這幅模樣!”看罷之後,蘇明珠扶了方太後回來,太後還在似模似樣的嘆息道:“陛下是有心,只是将這東西給哀家送來,也實在是瞧着不像回事。”

“您這是什麽話?”蘇明珠便狡黠一笑:“咱們陛下又不是那等死板教條之人,陛下最是孝順,只要您高興,還說什麽像不像話不成?陛下您說是不是?”

趙禹宸放了茶盞,回過神,不甚在意的點頭應道:“是,都已出了大孝,母後也不必總是守着女紅古籍,過得古井一般,也該給自個尋些樂子了。”

說叫她尋樂子,過得松泛些話,這是第二次了,方太後的面色便忽的一頓,她轉過頭來,忽的瞧了一眼趙禹宸,只是極其淺淡的笑了笑,并未開口。

但因着正好行到了自己身前,趙禹宸耳邊卻仍舊是清清楚楚的聽到了一句複雜的嘆息:

【雖說一脈相傳,可皇兒是皇兒,與先帝,終究不同的,倒是哀家想錯了……】

皇兒這稱呼趙禹宸竟還隐隐有些印象,那是在極小的時候了,應當還是不怎麽會走的歲數,那時候母後便會将他摟在懷裏,一聲聲的叫着他“皇兒、好皇兒,母後的乖乖小皇兒……”等得他被封為太子,這稱呼便少了許多,漸漸的便再也不曾聽聞過,母後對着他便只會規規矩矩的稱呼殿下、陛下了。

聽見這一聲“皇兒,”方才還在冷心冷意,想着只求自個無愧無心,太後如何都與他無幹的趙禹宸,便只覺着心頭叫誰猛地攥了一把似的,他愣愣低頭,又啜了一口茶水,分明是暖胃的溫茶,喝在嘴裏,卻不知為何竟嘗出了些酸澀微苦的滋味,叫他一時間幾乎說不出話來。

太後與蘇明珠卻是未曾發覺到他的出神,明珠扶着太後在落了座,便閑談着問起了諸如寶樂怎的未見,下午去可曾上馬,學的可順利之類的閑話。

正在這時,魏安躬身行了進來:“禀陛下,袁家的兩位少爺在外頭,想要與陛下、娘娘謝恩。”

袁家的兩位少爺,便是前幾日被人所害,下朝路上便摔斷了腿的那一位兵部左侍郎家的兒子,被明珠提醒之後,趙禹宸便當朝下旨不必再升旁人,只等得袁大人腿傷好了,還繼續任這兵部侍郎之職,之後,更是趁着這個機會,将原本身有殘缺者不得科舉為官的祖制都一舉去了。

此乃仁政,果然與趙禹宸之前所預料到的一般,略有些波折,卻也變得還算順利。

既是借着袁侍郎的事開的頭,趙禹宸便索性不但派了太醫去袁府守着為袁侍郎好好治傷,且還順勢召見了袁侍郎的兩個兒子,對其諸多恩賞,連這次的游獵,也特意的帶了袁侍郎的兩個兒子來,算是将這禮賢下士,善待臣下的任君名頭真正落到了實處。

袁氏也的确都是知恩圖報,這兩個兒子,但凡面聖,便必定要誠惶誠恐,動辄便要替家中老父與一家子,一次次的叩謝陛下隆恩。

趙禹宸聞言,深吸口氣,便起了身,與太後娘娘道:“母後且坐着,兒臣先去前頭了。”

“好,叫貴妃也與你一道,哀家等等寶樂回來,便一并過去。”方太後帶笑應了,瞧着他出去之後,又想到了什麽一般,派了半屏追上去,與魏安囑咐了一句什麽。

趙禹宸無意瞧見了,便叫了魏安近前問了起來,魏安利落躬身一禮:“太後娘娘囑咐小人,說是山裏風大,夜裏怕是要涼,記着給陛下多帶一件衣裳。”

【哎呀涼什麽啊,守着那一堆篝火,現烤出來一只羊羔子!啧啧外焦裏嫩,羊肉又性熱,一只羊腿子啃下去,多大的山風也撐得住!要說在這外頭就是好,在宮裏一片片的烤着,哪裏有這一整只來的舒服?】

趙禹宸魏安的這心聲裏回過神來,便忽的有些釋然一般一笑,擺擺手,便示意魏安退下去。

一旁蘇明珠瞧他一眼,有些奇怪問道:“陛下這是高興什麽?”

“想通了一些事。”趙禹宸神色輕松的搖搖頭,卻不與她多解釋,只是一派輕松的當前往前行去。

蘇明珠眨眨眼,便也不再多言。

到了內圍的禦座之前,階下角落處果然有兩個人影,遠遠的瞧見了他們之後,便恭恭敬敬的跪候着,格外認真的行了大禮。

看到這袁家的兄弟兩個,尤其是立在後頭的袁家二子之後,趙禹宸的面色便忽的有些微妙了起來,他擡手虛扶起,極快的示意兩人起身,便立即疾走幾步,上了臺階之上。

但即便如此,他而耳邊,還是格外清晰的聽到了一句格外幽幽遠遠的唱曲兒:【咿咿咿——呀!啊啊,啊——】

趙禹宸深吸口氣,腳步匆匆的行到了案後坐下,這才勉強松了一口氣。

他自從有了這讀心術,在朝堂之上見的人當真已不算少了,其中有忠臣、有奸佞,有滿心的忠肝赤膽,卻是不知變通,将治下理的亂七八糟的且自個還不明緣故的,也有那等心思繞出九九八十一的個彎,雖不清廉實則卻是治國之能吏的。

當然,其實更多的還是些庸碌凡人,心中烏七雜八,皆是滿腔瑣碎道不值一提的。

人心之複雜難測,瞬息百變,這幾個月來,趙禹宸當真早已知道了個清清楚楚,但饒是如此,趙禹宸在第一遭見到這袁家的小兒子時,仍舊是頗有些無措。

沒錯,袁侍郎的這個二兒子,是個不學無術的纨绔子弟,卻不愛旁的,只愛聽這昆曲兒,心愛到連面聖的時候腦子裏都一直在不自覺的哼唱曲子,雖說他唱的其實還不錯,但是他常常只拿這麽一兩句在心裏翻來覆去的琢磨,來來回回的換音調換聲腔,天知道分明聽得是心裏哼出來的曲兒,怎的還能比真唱出來時還愈發覺着悠揚婉轉!

總而言之,這袁家二子的心聲趙禹宸但凡聽上一次,便是實實在在的餘音繞耳、三日不絕,且來來回回,繞的還當真就是這一句,實實在在的繞的趙禹宸腦殼子發暈!

因着這個緣故,趙禹宸對着人,心下實在是有些害怕,偏偏他還要給袁侍郎這個體面,卻不能表現的太過冷峻,只将身子緊緊的靠在禦座上,強撐着面色溫和的與他們兩個問過了袁侍郎的腿,又撫慰了幾句,見着後頭太後娘娘也帶了寶樂來了,這才松了一口氣,連忙順勢打發了這兄弟兩個下去。

只是等得他看見了跟在母後身後,一并過來的人時,眸光一凝,剛剛才放松了幾分心情,便又一次沉了起來。

事實上,不光是趙禹宸,便是蘇明珠見着這人後,都也一并忍不住的皺起眉頭,心下也生出了滿滿的嫌棄來。

而有這般威勢的,自然正是梁王無疑。

蘇明珠與趙禹宸一道起身迎了太後入座,梁王亦是俯身行禮,這般一錯開,便露出了後面一個身形纖細,身着水綠羅裙的女孩,

“這是本王的女兒,取名叫巧雲的,今個兒特意帶來給太後與陛下請安。”

蘇明珠一愣,便立即直起了身子。

梁王實際上是生了一個女兒的,提起來時,說是梁王府上的小郡主,其實卻不過是口上的尊稱罷了,非但不是王妃嫡出,甚至連個妾生子都不算,只是一個不明不白的婢生之女,乃是梁王在景山守陵之時,長到十幾歲,因着身邊無人張羅,便叫身邊的侍女服侍着通了人事,不妨便有孕生下了一女。

這樣的出身,即便是落在皇家裏,到底也是有幾分說不出去的,梁王之前回京,雖也帶上了這個女兒,但因着梁王還未娶妻,府中無人操持,這所謂的小郡主便也只是深居後宅,從不曾現于人前過,蘇明珠之所以知道,還是因着兩年前,這孩子上元節去街上瞧花燈,險些被拍花子拐了去,多虧了明朗遇着,出手相救。

不過也正是因着這一樁事,梁王這個不要臉的才借着“救命之恩”的說頭越發貼上了蘇家,甚至還自作主張将弟弟明朗都送進了龍羽衛來。

蘇明珠這會兒借着席間的火光看去,個子不高,低着頭,有些怯怯的模樣,瞧着倒是十分的文靜,丁點瞧不出什麽心機。

“巧雲見過陛下,見過太後,見過貴妃娘娘。”這趙巧雲連說話的聲音都是小小的,幾乎都不怎麽能聽着,格外的腼腆怯弱。

這樣的一個小姑娘,衆人對她自是沒什麽好說的,都只點頭叫起,贊了幾句之後,便又重新将目光看回了梁王。

梁王嘆息一聲,滿面格外悲痛自責的模樣:“不瞞太後,巧雲乃是上月的生辰,算來都已十三了,只是臣弟未曾娶妻,府裏又無長輩,臣弟糊塗,竟是叫巧雲無人教導,十幾年來,混混沌沌,生生的耽擱到了今日。”

蘇明珠皺着眉頭,看着他這幅裝模作樣,耐着性子又等着梁王自責了半晌之後,便聽得他終于提到了正題:“臣弟鬥膽,便想将巧雲送進宮來,托付與太後照料幾日,一來,世間女子,再無人比得過娘娘您的賢德,二來,宮中有寶樂公主一處相伴着,巧雲也能見見什麽是皇家貴女,說不得便也能學上一二,如此,臣弟這人父,便也不至太過失職了。”

說罷,梁王便格外鄭重的朝着方太後跪了下來,一旁的趙巧雲瞧見了,也怯怯的跟在梁王身後一并俯身跪了,乍一瞧來,倒當真是十足的可憐一般。

方太後聞言一頓,面上便滿是猶豫,只将目光朝着趙禹宸瞧了過來,趙禹宸也正沉吟間,一旁的蘇明珠便忽的開了口道:“太後娘娘還要掌管宮中庶務,且身子又不甚好,只一個寶樂,便已是費心費力了,哪裏還有空教導旁的?”

雖然不知道梁王這舉動是什麽意思,但既然是梁王想幹的,蘇明珠便覺着不該叫他順心如意。

趙禹宸聞言也贊同的點了點頭,只作出一幅孝子模樣來,說了些不忍叫母後太過操勞的話頭。

梁王卻是并不肯放棄,聞言反而越發悲痛了一些般:“世人道,喪婦長女不娶,無教戒也,臣弟身為人父,如何忍心看得女兒淪落至此?不敢勞煩太後,只求太後在宮中舍一屋之地,叫巧雲住上幾日,莫要叫孩子擔上這不娶之名。”

方太後輕咳一聲,她雖不在乎宮裏多這麽一個小姑娘,只是她一向不涉政事的,并不願沾染上這渾水,聞言便只是轉了話頭道:“你如今年紀不小,如何還不娶妻?這孩子放在哀家這亦是名不正言不順的,倒不如,往府裏取一賢妻,叫她為你教導巧雲。”

梁王滿面凜然:“不瞞太後,臣弟耽擱至今,早已決意不再娶妻,只一心為先帝與父皇守陵祈福!”

一心守陵?一心守陵你回京城來幹什麽?不好好的在你的景山待着?

趙禹宸心中不屑,話已至此,他便也順勢咬住了這個話頭:“卻不知皇叔竟有如此孝心,朕實在慚愧,既是如此,巧雲便留在宮中罷,朝中之事,朕亦不敢再勞煩,皇叔日後也不必再沾染外界凡塵,只在景山一心守孝便罷了!”

梁王聞言卻竟是毫無異色,反而格外感激涕零一般,當真應下了這話,鄭重其事的俯身叩謝了,起身之後,又轉身細細的叮囑了身後的趙巧雲,說了些父親日後不再回京,你一個人要懂事些,在宮中多多孝敬太後……的話頭。

瞧着那模樣,若是個不知情的,只怕當真要以為梁王是個毫無私心的慈父了。

事已至此,方太後不論心下如何,面上也只能應了,笑眯眯的招手,示意那趙巧雲近前來,離得近了,便能瞧出梁王這獨女的确是一副格外膽小的模樣一般,對着慈愛的太後,也是滿面的膽怯無措,低着頭,目光忍不住躲閃着,莫說堂堂郡主了,只怕是朝中略微有些教養的小官之女,都會比她來的更大方些。

這樣的模樣放在在場衆人眼裏,自然是有些上不得臺面的,趙禹宸瞧了她一眼,便只搖搖頭,又與梁王确認道:“巧雲有母後教養,京中梁王府,朕也自會派人好好照料,皇叔只管在景山安心守陵,不必操心這等雜事。”

這話的意思,便是叫梁王若是無事,就不必回京惹事了,不過梁王卻是丁點不在意一般,反而坦然一笑:“臣多謝陛下體恤。”

趙禹宸皺了眉頭,算了算他與梁王之間的距離,借着低頭喝茶的舉動,閉目凝神,仔細的朝着梁王身上聽去——

“勞煩太後,臣弟實在慚愧……”這是梁王口中與母後說的謙辭,不必多聽,趙禹宸這麽想着,又努力的聽了一遭,可對方卻是當真的心口如一一般,心下竟是毫無什麽旁的言語。

趙禹宸試了幾次,卻都是一無所獲,反而額角有些隐隐發沉,無奈之下,只得放棄了。

回過神,趙禹宸又覺着如此也好,一個十三歲的小姑娘罷了,放進宮裏,叫人好好看着就是,相較之下,若是能叫梁王至此不再回京,可以說是當真值當的很。

一旁的蘇明珠也是一般,想不出緣故,便也只得放到了一邊,她側過頭,與趙禹宸對視一眼,兩個人第一次有了些心有靈犀的默契之意:

沒錯,将這麽一個小姑娘弄進宮來,又能惹出什麽事呢?

作者有話要說: 方太後(納悶):哀家只想安安靜靜的養娃吃瓜,一個兩個的,為什麽總給我找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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