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不論如何,梁王之女趙巧雲,從此便養在太後宮中這事,是這般定下了。
梁王将女兒交給了太後之後,便好似當真再無他求一般,連之後的晚宴都沒再出現,竟是連夜便回了景山皇陵去,一副至此便要安心守陵的模樣,單從外頭竟是一點瞧不出野心勃勃的模樣。
梁王去後,圍場第二日也都再無什麽值得一提的大事,因着是寒食,不能動火,衆人圍獵的興致便也都少了大半,只相伴帶着些食盒出去賞春賞春,做了些有似模似樣的詩文出來——
蘇明珠雖然腦子裏存了不少能夠驚豔四座甚至流芳百世的好詩句,但是她一來不好此道,二來,也沒有去借前人文才為已用的習慣,因此便一日都未曾怎麽開口。
這個場合,原本該是董淑妃大展風頭的時候,但是因着其身子仍舊抱恙,卻是只是行宮之中休養,并未現身,剩下的人,倒也有好有壞,只是都不如蘇明珠上輩子聽過的,所能經過千百年的篩選多流傳下的經典來的叫人深刻,總之她聽了半晌,卻是沒一句能記到心裏去。
蘇明珠原本還想着趁今日尋個機會再見上二哥一面,但是弟弟蘇都尉卻與她說,二哥今日一早便有事一般,已然匆匆回了京,這事便也沒能如願。
如此一來,這兩日的景山圍獵之行便這般匆匆結束,蘇明珠随着禦駕回了宮中,除了往宮中帶回去了一個梁王府裏的趙巧雲之外,旁的好像都并無什麽變化。
教養趙巧雲這事雖非方太後的本意,但她既然應承下了這事,便也做的處處周全,因着這姑娘乃是獨自一人進宮,身邊不單沒個貼心下人侍從,甚至于身上連一件行李包袱都未帶,當真就是這般幹幹淨淨的,只帶了自個一個人。
見狀,回宮之後,太後便将壽康宮西邊的敬芳閣收拾了出來給趙巧雲住,在宮裏,小郡主這不明不白的稱呼是自然不能再叫了,壽康宮裏便只叫其為趙姑娘亦或者巧雲姑娘,因着來的倉促,毫無準備,不得已,太後又只得先将寶樂原本的衣裳用物都收拾了一批給送了過去,布置妥當。
趙禹宸與蘇明珠兩個雖然覺着疑惑,但心下對梁王費盡心思,甚至不惜不回京城也要塞進宮的這個女兒,多少也還是有些在意的,太後面上不顯,心下也明白其中糾葛,除了住處東西之外,也費了不少心思,打着照顧教導的名頭,連內監宮女,到嬷嬷女官,親自挑了十幾個她放心的妥當人,塞到了趙巧雲的身邊去。
事實上,這也正是趙禹宸與蘇明珠之前知道梁王不是個善茬,如此行事其中必有緣故,卻仍舊對趙巧雲一個小姑娘的作用,總存着幾分懷疑輕視的緣故。
不為旁的,實在是對這幽幽深宮來說,一個無依無靠,年僅十三的小姑娘,能做的事情實在是有限的很。
原本就是個上不得臺面的婢生女,又并不是正經有封號的宗室女,能夠進宮原本只是因着梁王舍下顏面求肯,更莫提太後娘娘雖慈愛好心,待她卻也不過平平,不過是些面上的功夫,宮中都是積年的人精子,又有哪一個看不出來?
這樣的一個“巧雲姑娘,”在壽康宮自然不可能随心随性,随意走動生事的,整日裏出了自個的靜芳閣,便是每隔上幾日去正殿裏給太後請個安,且就這連壽康宮都不出的幾步路,還是一腳邁,八腳随,從裏到外、時時刻刻都會有幾十雙眼睛日夜不停的盯着,說句不好聽的,那當真是連每日更過幾次衣、打個幾聲嗝都能看的清清楚楚。
這麽嚴苛的“照顧”下,這趙巧雲若想生出什麽事來,當真除非她能飛天入地,像戲文裏說的分個分身出來還差不多。
更莫提,趙巧雲這個小姑娘,自打進宮之後,也丁點沒有露出什麽異常來,整日裏只是乖乖的在靜芳齋裏待着,旁人說什麽,她就聽什麽,丁點兒不曾生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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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非太後也不能頂着個教養之名,卻是撂在一點一次不理,隔三差五的,還會叫其過來,問些習不習慣之類的話,這小姑娘就能當真守在靜芳齋裏一步不出,只安靜的如一支卑微的草木也似。
這樣的小姑娘,蘇明珠見了兩回,都并沒察覺出什麽不對,趙禹宸來壽康宮時遇見一次,偶然起意,一面凝了心神,一面問了一嘴:“皇叔如何舍得叫你獨自一個進宮來?”
那趙巧雲聞言福了一禮,聲音低若蚊蠅一般,諾諾的說不出話來,趙禹宸聽其心聲聽了良久,都只是空茫茫的一片,直到他險些要放棄的時候,才好容易聽見了一句格外乖順的心聲——【父王叫我來,我便來。】
這話一出,趙禹宸一時間只覺着這孩子幾乎馴服的有些可憐,又有些疑心梁王大張旗鼓的送個女兒,其實只是障眼法,私底下其實是另有謀算,想要聲東擊西。
這麽一想,趙禹宸便将心神多少從這趙巧雲身上略放下了些,只又從宮中的龍影衛裏挑了幾個人出來,将趙巧雲與董淇舒兩個都牢牢的看着。
他自個則轉了心神,開始用着這讀心異術,慢慢召見朝中文武官員,倒也并不着急,一日裏至多只召見兩三個,閑話一般的問些別有深意之語,這麽一個多月下來,漸漸的,便也叫他将朝堂之上眼熟的百官都聽了個遍。
經過了這些日子的磨煉,趙禹宸已早已被這讀心術練的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只朝堂上的這些牛鬼蛇神,不論聽出了什麽,他都能夠平常以待,波瀾不驚,抽絲剝繭一般,結合着諸人原本的行事功錯,一點點的将德才兼備,有德無才,有才無德,以及平平無奇、甚至毫無用處的廢物蠹蟲,都一一的在心裏分出了一本名冊出來。
且除了才德之外,官員之間的門別派系,趙禹宸都意無意的探聽出了不少,連幾個表面絲毫不露,私底下卻因着各種緣故投靠了梁王的朝臣都叫他察覺了出來。
只是雖然知道了不少,一時卻不好大肆聲張調動,鬧的人心慌慌,趙禹宸只是在心裏默默記了,只等着慢慢再做計較。
唯一有些不順利的,便是這讀心術一日日的用的久了,便很是耗費精神,直叫他每日回了寝殿之時,都做了什麽苦役似的,格外的疲累,必得每日裏都多睡上一兩個時辰,才能重新緩得過來,偶爾能騰出些空來,還要去給太後請了安,剩下的空閑,去一遭昭陽宮都是來去匆匆,竟是連與貴妃說話都不怎麽顧得上。
也正是因此,在旁人眼裏,陛下整日裏吃的多,睡得香,分明不如以往辛勞勤政了,身子卻反而比從前一日日的清減了下來,竟像是有些體虛之症一般,只叫太醫署裏已葛太醫的為首的衆太醫們暗暗憂心不少,連太後與明珠都聽聞了,真心問過了好幾遭,好在天氣一日比一日的熱,趙禹宸找了個苦夏的由頭,勉強算是糊弄了過去。
不過趙禹宸倒也并沒打算日後都一直如此,他估算着,再有個一兩月,将朝中百官都探聽個差不多之後,他騰出空來,便要想想法子,試着不叫自個再用這讀心術,若不然,一輩子都像這般嘈嘈雜雜,他也實在是有些受不了。
更要緊的,是他一直牢記着,他乃君王,雖說有了這上天所賜的機緣異術,但可以憑借使用,卻萬萬不能被這異術所縛。
他是立志要做明君的,可古往今來,卻從來沒有靠着讀心異術治國的明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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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就在宮中的另一邊,禦花園秋楓亭內,蘇明珠正對着自己的弟弟蘇都尉面上帶笑,關心問道:“怎麽樣?母親可給你相看好到底張家的哪一個女兒了?”
進了夏日,宮中諸人都穿的涼爽,今兒個的蘇明珠便穿了一件拿珍珠墜了花瓣兒的輕紗暑衣,內裏襯着海天霞的綢主腰,将她的腰線系的盈盈一握。
因着天熱,她不耐煩叫頭發在垂在脖頸肩膀上平白窩出汗來,便吩咐叫山茶給她高高的梳了鬟髻,也不插什麽累贅的步搖簪環,只用珊瑚紅的絲帶綁好,又将一早新出的茉莉剪下,攢成花球,在髻邊簪了,含苞待放的茉莉在這熱氣慢慢的開出來,便一整日都會伴着一股子似有似無的花香,恬淡且甜美,比那各色熏香都來的清新舒暢。
雖說這般梳的高高的少了堕馬髻該有的柔婉妩媚,但露出了白鷺一般修長脖頸,卻更顯的人精神利落,露出了一股後宮女子難見的勃勃生機,隐隐的,倒有些像是未進宮時,還在家中的鮮活自在。
事實上,蘇明珠這一個多月的日子,過得也的确是不錯,父母都已經回京,父親官升太尉,順風順水,蘇家最大的死對頭董太傅自從長子出了事之後,告病告了一個月,前幾天才勉強能起身,進宮謝了一次恩,雖然趙禹宸面上還是客客氣氣的諸多關懷,但不知是身子未好,還是董太傅自個不好意思,卻仍舊沒有上朝理事,再加上梁王這會兒還在景山安安分分的守陵,卻是再沒誰來找蘇家的麻煩。
宮外頭一派太平,宮內也是一般,董淑妃的“病”時好時壞的,整日的守在關雎宮內都不怎麽出門見人,自然也生不出什麽事。
陛下那邊近日忙于政務,也似乎不怎麽顧得上一般,只是常常賞賜些吃穿用物,卻是不再像父親剛回來那陣子時,每日的過來尋她說話,只三五日過來昭陽宮一回,每每都還很是疲憊一般,常常只用過午膳,借着她這地界睡個午覺,便又匆匆回了乾德殿去。
蘇明珠私心裏覺着,除了政務繁忙之外,這可能是因着趙禹宸已經派了信賴的親信武将去西北,一點點接手蘇家在西北的兵權,不必再對她特意的小意殷勤,這才漸漸的淡了。
不過她倒也并不當回事,事實上,之前十幾日裏趙禹宸對她百依百順,又是一次次的賞東西,又是一回回的偏袒偏寵,甚至于連“相守一世、伉俪情深”的話都說了出來,她心底裏已經覺着格外的不對勁兒了,這會兒趙禹宸略微放下了些,她反而覺着正常,甚至松了一口氣似的。
看着家裏似乎一日日的在京中安穩了下來,趙禹宸的表現也一點點的趨于正常,蘇明珠便覺着離她出宮的日子也已是一日近過一日了。
這麽想着,蘇明珠的心情便也一日比一日的輕松高興了起來,她算着日子差不多,今兒個便尋機在禦花園了找了蘇都尉來,打算好好的問問弟弟的婚姻大事。
提起這事來,蘇都尉微微的紅了臉:“是嫡出的三小姐,已托了張家太太問過,張家也應了,如今,已問了名,母親正忙着去城外的大安寺裏算八字。”
“哦?這豈不是已經定了!”蘇明珠聞言亦是滿面笑意。
說來也巧,分明此時沒有了董太傅拿宋玉輪出來的情形逼着,家裏有的是功夫慢慢尋,結果卻還是看重了世交張家的女兒,蘇夫人這一月來,去了張家好幾次,借着各色的名頭相看了半天,最終便瞧上了張家的嫡出幼女,如今年方十六,算來再用個一年半載的走過了六禮,剛好便能大婚。
蘇明珠笑了笑:“果然是有緣,不過娘親也當真是急脾氣,我這才催了一回,就這麽快的連名都問過了!”
蘇都尉微微低頭,有些郝然的模樣:“也是娘娘小心,梁王家那小郡主才多大年紀,哪裏就有這般心思呢。”
之前梁王死纏爛打的硬是塞了趙巧玉過進宮來,雖然有太後一手照看着,蘇明珠自個也并未察覺出什麽不對,但她還是有些不放心,記起了當初弟弟救下這位“小郡主”時,梁王上門致謝,便有些要結親的意思,為免夜長夢多,她便忍不住給家裏傳信,叫蘇夫人給明朗的親事多緊着些,免得節外生枝。
只不過這些日子以來,趙巧玉那個小姑娘一向都乖巧的很,如今弟弟的親事都已定了,蘇明珠便覺自己好像有了些小人之心的意思:“我倒不是對小姑娘有意見,實在是她爹梁王太過不要臉了,我總是忍不住擔心罷了。”
蘇都尉一向不太會背後說人,聞言只是有些腼腆的笑了笑。
既然提起來了,蘇明珠想到了自從進宮便一直在靜芳齋裏安安靜靜的待着的趙巧雲,便也順口問道:“那小姑娘一直都是那麽一副內向的脾氣?你在上元節燈會上救了她時,是什麽模樣?”
蘇都尉想了想,斟酌着回到:“就是,十分文靜,也沒哭沒鬧的,低着頭,吓得只咬了牙在拍花子手上一動不動的,還是我瞧着她衣着富貴,手臉都白淨淨的,實在不像是那等粗人能養得出的女兒,上前問了一嘴,這才露的餡,若不然,只怕當真就被拐不知哪兒去了。”
“是被吓壞了吧?”拐旁人孩子這事,放在什麽時候都叫人覺着驚險可恨的,蘇明珠想着那場景,忍不住的有些後怕:“你救回來之後,她也沒哭不曾 ?”
蘇都尉搖頭:“沒有,嘴唇都咬破了,也沒吭出一聲來。”頓了頓,像是回想到了什麽,便又補充道:“我把她帶到安全之處,好言哄了許久,她才擡了頭,卻也沒哭,只跟我說了一句父王會來救她的,我這才挨着京裏的王府去問了出來。”
蘇明珠聞言想了想,正要說些什麽時,對面蘇都尉便與周遭宮人忽的起了身,恭敬行禮道:“見過陛下!”
蘇明珠順勢回頭,果然是一身單衣的趙禹宸,便也順勢福了身下去。
“不必多禮!”趙禹宸遠遠的便叫了起,面上帶了笑:“才從母後那來,有些事要與你說,一問果然是在園子裏,你也不嫌外頭這暑氣了?”
蘇明珠笑笑:“總在殿裏守着冰盆也無趣,湊巧今兒個有風,還略涼快些。”
說話間,趙禹宸也瞧見了亭內的蘇都尉,叫起之後,便也毫無帝王架子,一家人閑話一般的關心道:“蘇都尉的婚事可定下了?”
“可不是巧了,臣妾方才問完了呢!”蘇明珠一笑,便将與張家三女兒已經問了名的事說了出來,趙禹宸聞言賀了一回,又說了等走到了納征,便叫宗室府裏帶着太後加封郡主,與賜婚的聖旨一并過去。
蘇都尉恭恭敬敬的謝了恩,他聽到了方才陛下提起來找娘娘有事要說,便沒敢多留,只幾句話後,便立即起身告了退。
“陛下要與臣妾說什麽事?”蘇明珠扇着手中的團扇開了口,面上帶笑。
趙禹宸面色溫和:“如今國孝已出,方才朕去了壽康宮,母後提起按着規矩,這宮中也該再進些新人了。”
蘇明珠搖扇的動作微微一停,頓了頓,便似笑非笑的擡了擡嘴角,看不出面色:“哦?”
看着這樣的蘇明珠,趙禹宸心頭莫名的一慌,立即補充道:“朕已說了,如今戰事初定,正是休養生息之時,前朝又政務繁忙,實在不必大辦,禮聘便不必了,只叫宮務府裏從外頭采選些聽話的良家子,貴妃你挑幾個順眼的放在儲秀宮着先教着規矩就是。”
歷來後宮添新人,最合規矩的就只有禮聘與采選這兩種,如蘇明珠與董淑妃,便都是宮中下旨,正經的禮聘進宮,這樣的都是家世出挑的豪門貴女,接進宮後,冊封的位分也不太低,最差也是九嫔起步。
采選就略差了些,與選宮女都差不多,不計出身,只要是良籍的,由下頭一層層的挑上來,最後由宮務府裏選出容色最出挑的幾十個送進儲秀宮,由陛下或是太後皇後、高位的妃嫔最後掌眼,被宮中這幾位貴人相中了,才能賞下位分。
當然,這樣的位分就不會太高,大多就是些選侍采女之流,能封上個貴人,便已得是十分的出色難得了。
趙禹宸之所以不叫禮聘也就是因此,他早已打算過些日子,便叫欽天監裏選個黃道吉日冊封明珠為後,偏偏明珠又是個一派純粹,從不耐煩使那些隐私心計,照顧宮中瑣碎的。
他思來想去,便覺着只得靠他護着明珠些,近些年裏宮中都再不進高位的妃嫔,只采選進來幾個卑順聽話的,也都暫且放在儲秀宮裏慢慢教着規矩等着。
需得等得冊後大典完了,他先名正言順的與明珠成了夫妻,最好再能生下幾個子嗣來,長到兩三歲立住了,他再去幸旁的宮中女子。
這麽一來,便不必擔心旁的人生出庶長子來,日後再生出什麽旁的心思變故,動搖了明珠,與他們日後嫡子的地位。
蘇明珠雖然不知道趙禹宸心中已經計劃出了這麽遠,但聽了趙禹宸這一番不必禮聘,只叫她掌眼,從采選的秀女裏挑幾個順眼的話,卻也明白陛下這已算是給了她十足的體面,當真是格外的難得了。
想到這,蘇明珠心下便頗有幾分複雜的滋味,她頓了頓,面色便也忽的一松,笑眯眯的點了點頭:“好。”
趙禹宸見狀,不知為何,卻好像有些隐隐的不安,他原本都已經盡量不去窺探親近之人的心思了,可此刻想了想,卻還是忍不住凝神聽了聽——
【看在你還算有良心的份上,我給你好好挑幾個,嗯,肯定再不叫第二個董蓮花的那樣進來騙你了!】
聽着這話,趙禹宸的心下便忽的一松,接着,又漾出了濃濃的暖意,神色越發的溫和了起來:“只你看着合眼緣,不會惹你厭煩的,旁的都不必理會。”
作者有話要說: 趙暗投(感動到幾乎哭出來):果然,只有明珠對朕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