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章
‘雪山大士’的鑒定結論一錘定音,不久,‘盛筵’散去,牙行漸恢複了肅寂。九斤二突然想起什麽,走到江玉麟跟前,“少爺,之前寶兒小姐來過。我答了幾句。她見咱們牙行今天這陣勢,知道你脫不開身,焉怏怏地帶着小翠打道回了府。”
江玉麟疑惑道:“寶兒可留下什麽話來?”
“倒沒有特別交代。只說讓少爺牙行事情料理停當後找她去。”
“尚早,走,去悅賓閣犒勞犒勞你的辘辘饑腸。”
九斤二大喜,慈濟寺齋食穿腸過,清湯寡水,經這麽一折騰,腹中早已不留半星一點。将要緊事交代給其餘長役,邁着大步,穿過熙攘街巷,擡頭便是悅賓閣。九斤二前腳剛要邁出去,還沒着地,便被江玉麟喊住。
“诶,九斤二,你看前面那個姑娘,有些面善。”江玉麟執扇指着三丈遠的一個姑娘。
九斤二收了腳,走到街巷中央,沿着江玉麟所指方向,手搭涼篷,眺目探去。“少爺,是噢,那身形體态,模樣打扮,好像一位故人。那個誰...那個”
那姑娘越走越近,江玉麟驚喜的執扇拍打手掌。
那不是家塾先生杭沁格先生的女兒——琇瑩小姐嗎?九斤二似乎也認了出來。
杭沁格,年少奪魁,乾隆四十年進士,早年一度官至歸道臺、雲南巡撫,因累心官場勾心鬥角、爾虞我詐,于乾隆四十九年辭官,縱情山水,向往梅妻鶴子,漱石枕流。膝下二子一女,子留京繼守祖業。後攜妻女遷往廣州,結識江守言,二人一見如故,情義所在,經不住江守言挽勸,做了江府的家塾先生,江玉麟自幼承其業。江玉麟、九斤二、琇瑩,三人打小一起長大。三年前,杭沁格妻子殁去,舉家扶靈歸京,此後,渺無音訊。
“琇瑩!”
“琇瑩小姐!”
“真的是她!”江玉麟快步走過去,雙手抓住那姑娘的胳膊,像求證似的定睛看着她的臉,激動不已。“琇瑩,是你,真的是你!”他關切的從頭到腳地打量了一番。
“琇瑩小姐,你回來了?”
姑娘一開始被迎面的兩人唐突的舉動吓到,擡眼看是故人,亦歡喜不已,看着他二人,點着頭欣喜道:“闊別數日,沒想到一回來就遇着了。”
“走,咱們進去,坐着慢慢絮叨。”說罷,江玉麟拉着杭琇瑩進了悅賓閣。
不遠處,一身着鵝黃坎肩內襯淡青裙褂的姑娘聳眉瞪眼,怫然不悅。貼身的丫鬟一聲不敢吭。這一幕入的是錢寶兒的眼,鑽了卻是她的心。
錢寶兒傻傻的站在原地,心如刀絞。大庭廣衆他居然拉着一位姑娘的手,平日但凡我與他略微親密,他便會用‘守禮’借口搪塞,哪怕是二人獨處之時,亦是拒人于千裏之外。為什麽對那個女人,衆目睽睽之下都能将禮法抛諸腦後?在他的心裏,究竟把我置于何地?
她愈想愈惱,娟巾甩地,一跺腳轉身就走。小翠拾起追了上去,倏爾錢寶兒停下腳步,片刻又轉回身。心想,‘哼,我為什麽要走,我是玉麟未過門的妻子,那個女人有什麽資格跟我搶男人?我偏要進去看一看他江玉麟背着我在搞什麽鬼?要是敢對不起我,我絕不會原諒他!’
小翠一愣一愣,“小姐,你...”
“跟我來!”
錢寶兒怒氣沖沖地走進悅賓閣,大有興師問罪之狀。正廳未見江玉麟一行人身影,又敲開一間間的雅閣,挨個的找。被她‘騷擾’的賓客敗了興,沒有好臉色地與她理論,更有甚者破口大罵,言辭龌龊。适時錢寶兒正在氣頭上,以牙還牙地回了幾句,甩出銀票破門而出,那些人大都見錢眼開,那麽大手筆的銀票,怕是被扇了耳刮子都能咽下去。
江玉麟三人正在地字一號雅間敘舊,出乎意料的故人重逢,三人皆恍如夢寐,歡聲笑語,不絕于耳。悅賓閣的拿手菜目被點了個遍,滿滿當當一大桌。山珍在着,佳釀在手,故人咫尺,好不痛快。
“琇瑩,你怎麽突然到廣州來了?也不提前知會我們,也好替你接風洗塵。”
“是啊,琇瑩小姐,你們一去就是三載,音訊全無。這次回來不走了吧?”
“琇瑩小姐一個人在街上閑逛,怎麽不見巧雲跟着?她是不是像以前一樣耍滑頭,還是她贖了身嫁人了?”
琇瑩掩嘴嗔笑道:“難得你們如此記挂我,還以為日子久了你們把我忘了。你們連珠發問,奈何我只有一張嘴,我細細答你們。”
江玉麟意識到自己心急失禮,順便瞟了一眼九斤二,然後說:“怪我們關心則亂,不急不急,你慢慢說。我先自罰一杯。”說完舉杯盡飲。
琇瑩笑道:“巧雲還在舊宅裏左右伺候,沒耍滑頭也沒嫁人。九斤二,你可安心了?就知道你惦着她,改日你和四兩叔打開天窗,上我家提親要了她去,我絕不攔着。”
九斤二難為情道:“呔,我就信口問問,誰惦着她了?我的姑奶奶,可別讓這玩笑傳到我爹的耳根子裏。我和少爺一樣惦記着琇瑩小姐,我們三人一起長大,感情篤厚,你這一走我還以為再無相見之日,還暗自傷心好幾回。”
江玉麟忍不住打趣道:“岔開話題真有一套。”扭頭又問杭琇瑩,“琇瑩,還未見過老師,不知可有一起來?接下來有何打算?”
“這次我也是和爹一起來的,爹說在廣州閑散慣了,再難适京城裏天子腳下的是非紛争。如今孝期已滿,家中的大小事也安排得周全妥當,信誓要回到廣州再過幾年清淨日子。我們是晌午到的,路上見聞廣州變化甚大,按耐不住久別之情,撂下包袱便出門四處閑游亂逛。爹現在應該還在舊宅裏檢點行裝物件。舊居丢空多年,破落不堪,讓人觸景傷情。爹打算修葺重整,恢複舊觀,當一容身之處,且多少能慰藉我爹對我娘的思念之情。”
江玉麟聽得入神,而後回道:“既然如此,需要用人之處盡管吩咐,願盡綿薄之力。”
“還有我九斤二,琇瑩小姐盡管使喚,在所不辭!”
江玉麟二人熱枕快腸,關懷備至,杭琇瑩欣慰萬分。一別三年,魚雁不通,多少次望盼夢裏輕舟,化解相思兩地,能圓如前相伴左右。亦哀愁等閑時久情愈淡,變卻故人拳拳心。直到街巷重逢,杭琇瑩方如釋重負。垂頭言笑之時,觑見江玉麟腰間所別香囊,确認正是出自她之手。杭琇瑩喜不自勝,那個‘江’字香囊,原來他還留着,原來他還佩在身邊。故意擠眉指着香囊玩笑道:“這個入不了眼的香囊怎麽還留着,針腳淩亂,繡工粗糙,天下第一牙的少東哪能這麽湊合?”
江玉麟面紅耳赤,解釋道:“你初學女紅就做得這麽精致妙俏,誰說不入眼的。故人相贈,豈是街邊秀坊的俗物能比拟,又豈能随意扔棄?”
杭琇瑩如同吃了一粒定心丸,持娟輕掩,面色如潮,心中自是歡喜。
“我們少爺是‘天下第一牙’的少東,他看東西不會有錯。”
“一踏進廣州,天下第一牙少東的本事就如雷貫耳,方才還聽到有幾個公子議論玉麟鑒證雪山大士一事。九斤二,當初我也給了你一個,你的香囊可還在?”
九斤二忸怩不安,撓着頭嘟囔道:“對不起,琇瑩小姐,我弄丢了...正巧你現在回來了,要不再送我一個?”
“胡鬧,那時我們年紀尚小,不喑世事,收下了也就收下了。如今豈可同日而語?你想要,回府後我有的你盡管挑,若沒有中意的,你到向老板的繡莊裏放眼挑去,不在話下。”
杭琇瑩前一秒還心花怒放,這一刻便花容失色。年少時不敢輕易表露女兒家心思,以免落人口實,所以繡了兩個香囊,他們一人一個。他留着它也許只是因為他重情重義,懷緬故人之物。原來他并沒有将香囊當做......,許是我錯付了情思,抑或他并不明白我的心意,只以為是孩童間的簡單相贈。
九斤二伸手拍打自己的嘴,“你看我快人快語,還當咱們是小時候,無所顧忌。琇瑩小姐可要原諒我口無遮攔。”
杭琇瑩強顏歡笑,回道,“我就當童言無忌。你想要香囊,說不定巧雲還真願意給你繡幾個呢。”
“哎哎哎,又說到她了,琇瑩小姐得理不饒人了。來來來,嘗嘗這道菜。”
“被我說中了,我看你是想堵我的嘴。”
三人笑作一團。忽而聽到門外回廊上嘈雜吵鬧,三人一頭霧水,不知其詳,直直的往聲響傳來的地方看去。
江玉麟放在手中酒杯,“外面發生什麽事?”
“少爺我去看看。”九斤二打算起身去探個所以然。才走兩步,還未出門,外面除了吵鬧聲,還夾着一句句‘江玉麟,江玉麟你給我出來!’
九斤二對這聲音熟悉不過,“少爺,這...”
“不知道寶兒又惹出什麽亂子。”江玉麟站起身,“琇瑩,稍等片刻。”
九斤二剛拉開門,誰知寶兒就在門口,三人碰了個正着。九斤二吓了一跳,“寶兒小姐你真是神出鬼沒!”
寶兒怒氣沖沖地對着江玉麟說:“哼,就允你們佳人有約,不許我神出鬼沒,怕壞了你們的好事!好你個江玉麟,之前碰了一鼻子灰,牙行的事情處理完了怎麽不來找我?我再去找你,牙行不見人影,去江府也直說你沒回去,原來貓在這兒風花雪月,要不是大街上被我撞見,我還蒙在鼓裏呢!江玉麟,你怎麽對得起我?”說完又指着九斤二,“你說,是不是你沒有轉告給玉麟?”
九斤二悶聲不吭。
“寶兒,不是你想的那樣。你先進來看看是誰,再數落我也不遲!”江玉麟拉着錢寶兒進來,頭一擡,“寶兒你看,那是誰?”小翠也諾諾地跟在後面。
錢寶兒兩眼一挑,驚喜道,“琇瑩姐,怎麽是你?你何時回來的?”
杭琇瑩站起來,婉顏笑道,“今個兒剛到。寶兒妹妹,久違了。”
老話說得好,‘兩’個女人一臺戲。不知道是錢寶兒能洞悉她人心事,還是能明察秋毫,又或是太過在意出現江玉麟身邊的任何一個女人,天性敏感。錢寶兒打量着杭琇瑩,這個從小就‘插足’在他們之間的女人,醋意橫生,‘狹路’相逢,分外臉紅,遂暗地裏較起勁來。錢寶兒故意挽着江玉麟的手,似乎在提醒杭琇瑩,這個男人是我的,你休想搶走。對着江玉麟道:“看你是遇到琇瑩姐的份上,饒了你這回。”
杭琇瑩看到這一幕,面容有些不自然。
“寶兒,不合适。”江玉麟尴尬的欲撥開錢寶兒的手。
寶兒臉色忽變,難道他心裏真的裝了琇瑩姐,是怕她看到?她生氣道:“你是我未來的夫君,我挽着你有何不可?這也越禮了不成?這兒都是老相識,誰會亂磨牙。”
“好好好,依你便是。來,坐下再說。”江玉麟見寶兒看來是真生氣了,也就不再多說什麽。
幾人均入座,翠兒一旁候着。寶兒依舊挽着江玉麟的胳膊,靠着他坐着,心裏舒服暢快不少。又問杭琇瑩,“琇瑩姐花容月貌,秀外慧中,如今已到嫁杏之年,不知是否婚配?”
杭琇瑩有些失落,回答,“适逢母喪,不宜婚嫁。如今孝期屆滿,婚姻乃父母之命,尚未指配。”
錢寶兒看了一眼江玉麟,眼神中別有含義。“芳華剎那,琇瑩姐早日覓得良人為善。玉麟,你說對不對?”
“寶兒,你...”
杭琇瑩嘴角微微抽搐,一陣陣心痛襲來,強擠出一抹笑,“難為寶兒妹妹處處為我着想,自然不會辜負妹妹的美意。”
場面不尴不尬,九斤二隐約感覺到寶兒‘磨刀霍霍’‘殺氣騰騰’,不敢插嘴,也無力解圍。
江玉麟太了解錢寶兒,透過方才乖張的言行,早已知道她葫蘆裏賣的是什麽藥。不方便直言相勸,更不宜拐彎抹角,到時候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反倒弄巧成拙,裏外都得罪。寶兒這壇子醋看來是打翻了,他只好打圓場道:“花花自相對,葉葉自相當。莫思身外無窮事,且盡生前有限杯。這種事情,随天意,還是盡歡來得實在。來,我先飲而盡。”擡手間一杯酒下肚。
九斤二馬上附和道,“少爺說的對,莫使金樽空對月啊,咱們喝酒,就當是接風洗塵。”
寶兒見此也不好步步緊逼,多少還是要顧忌江玉麟的顏面,也舉起了杯。之後也只話了些無關痛癢的閑言。
酒過三巡,日落西山,宴罷人散,各自回了府,各懷無限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