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章
九斤二守在牙行,恰巧興寶軒的夥計過來傳話,偏生江玉麟未歸,撲了個空。興寶軒的夥計瞅見九斤二在此,心下思之退而求其次也無不可。登時一溜煙移到九斤二身前,低聲在他耳根子底下嘁嘁喳喳言語了幾句。九斤二點着頭,讓他放心,坦言話定帶到。夥計嬉臉謝過,旋打道回府。
約莫一炷香後,江玉麟回到牙行。九斤二快步走到他身邊,“少爺,你可算回來了,晌午興寶軒的夥計來傳話,說是他們掌櫃大費周章把你要的東西給弄來了,讓你親去驗收。若是離不開身,讓我們捎話過去,他們大不了遣人送了來。你看...?”
“我親自去一趟,這事兒不宜聲張。”
“要不先歇上它一盞茶半盞茶的,少爺你剛回來。”九斤二總覺得江玉麟這身行頭和出門時的裝扮有異,歪着頭問道:“咦,少爺,你打哪個綢緞莊又置了一身新行頭,真精神!”一面說一面伸手摸了摸,咂嘴繼續說道“這可是上等的杭州織錦,廣州少有綢緞莊有這種貨色。”
江玉麟笑了笑“九斤二,不錯,眼力有長進!”喝了口茶,頓了半晌,“不瞞你,這是寶兒置辦的。”
九斤二點點頭,抿了抿嘴,“少爺,雖然寶兒小姐平時嬌慣任性,對少爺還是挺上心的。哎,如此說來剛剛少爺是打寶兒小姐那回來?”
江玉麟并未答複,起身交代了賬房先生和平日能主事的幾個得力的夥計幾句,朝着九斤二偏了偏頭,九斤二識趣的麻利拔腿跟了上來。
江玉麟主仆跨進興寶軒的門檻,掌櫃瞧見後樂呵呵地過去招呼他們到了內堂,吩咐夥計打開暗紅色長形的錦匣,從裏邊搬出一臺暗黑色的古琴。江玉麟仔細端詳,上下摸了摸,不論是型還是品,不失為大師高超之作。九斤二會意的将琴翻轉過來,乍見材質琴工,江玉麟确定此琴制于萬歷年間無疑。見江玉麟笑着點了點頭,九斤二便将琴原樣擺好。江玉麟又起興舉指随意撥彈了幾下,琴音悠揚宛耳,确實是上乘之作。
江玉麟低聲與九斤二耳語了幾句,向掌櫃的告了辭,返身回了牙行。興寶軒的掌櫃一頭霧水,不明古琴是否稱江玉麟的意,不解他意欲如何,乃拉住九斤二問東問西。兩人交涉了幾句,九斤二一面拿出銀票,一面讓夥計将琴妥善放回錦匣。錢貨兩訖,九斤二雙手托着錦匣驅腿去了怡香樓,将錦匣交與黛月,與之言語幾句。黛月心領其意,俯身寫下幾行字,裝進信封,托其付與江玉麟。九斤二接過信封,便退去了。剛走到黛月房外的回廊适逢方浩昌帶着一個懷揣着一把琴的小厮過來。九斤二與之擦身而過,眼睛只盯着手中的信封,并未注意來者。
方浩昌倒是留意到了九斤二,本想招呼一聲,轉念又想人已走遠也就作罷。方浩昌叩開黛月的房門,少頃,門便開了。方浩昌信步進去,一低頭正好瞧見桌案上未籠上錦蓋兒的錦匣中放置的古琴,又想到九斤二,自找臺階僵着臉笑道“原以為江公子無心風月,料來還是惜花之人,倒是我晚了一步。”本意博美人一笑,如今殷勤沒獻上,到頭黛月如慣對他不冷不熱,見光景無趣,方浩昌說了幾茬無關緊要的話也就抽身回去了。
九斤二離開怡香樓後依江玉麟指示,徑直回了江府。上下晃蕩幾圈,看了看日頭,臨近歇了牙行的時辰,少爺也快回來了。他索性踱到府門前,靠坐在江府前院的游廊上候着。坐了一刻鐘後,江玉麟踏上江府大門的前階徐徐走來,九斤二眼前一亮,箭矢離弦一般的湊到他的跟前。“少爺,黛月姑娘給你留了信劄。”說着從懷裏拿出那封信遞給他。
“哦?”江玉麟些許意外的接過信,打開信封,将信展開,‘江公子款以厚禮奇物,黛月受之有愧,茍輕賤卑微之身,唯恐玷污風雅糟蹋奇珍,不足消受。然公子借書童口舌,傳汝心腹之事,黛月聞之盡入心耳。如此卻之多有不恭,草木之态亦非本願。至此,恭敬不如從命,黛月唯有受之依之。又古有須眉‘千金難求知己’之言,卑微裙釵污濁之地竟逢江公子知心解意,黛月甚幸甚喜。無奈黛月身世凄零,如今寄身風雨,又無長物,無以饋報。若江公子垂閱此信,癡望公子某日撥冗複歸,黛月借勢尤可淺疏彈奏拙調劣曲,聊表寸心薄意耳。
九斤二在一旁偷瞄了幾眼,短嘆道:“有少爺收拾爛攤子,寶兒小姐這個富貴閑人真是安枕無憂,樂得逍遙。”
江玉麟笑了笑,将信疊起置于袖兜內,邁着步子往書房行去。九斤二跟着後面憋了半晌,總覺得不吐不快,遂小心試探着“少爺,黛月姑娘那....”
江玉麟停下腳步,“自然是要赴約的。”他蹙着眉若有所思,頓了頓道“過些時日再說。”
九斤二點着頭說道“也是,寶兒小姐消息如此靈通,正是風口浪尖兒,這會兒少爺要是去了,依寶兒小姐的脾氣,将怡香樓夷平了也未可知。”
“數你明白。不過,說了這遭後,且放肚裏掖着。口風要緊,別讓我爹多心。”
“少爺,放一百個心。”
進了書房,江玉麟從擱藥的壁櫃中取了瓶跌打酒和金創藥。他坐在太師椅上,撸起左腳褲腿,拔開瓶塞倒出跌打酒于青紫處搽抹幾下。
九斤二看到,大吃一驚,蹲着他跟前,一臉關心的問“少爺你受傷了?”
“怎麽你也大驚小怪的。”江玉麟拾掇好褲腿,逐個挽起衣袖,笑了笑道“這幾日恐怕要辛苦你為我上藥。”一面拿起金創藥交給九斤二。
九斤二看着江玉麟雙臂上結痂的傷口瞠目“平白無故少爺你這是...”
江玉麟心下盤度事情并無遮瞞的必要,既然他刨根究底,只得簡短幾句将個中原委剖明。九斤二聽完,心疼主子又不便多說,悉心替他上藥,一味扁着嘴咕咕哝哝。
酉時左右,江玉麟用完晚膳,百無聊賴之際漫步至江府西廊。西廊有一處水月湖,數丈游廊通向湖心,中央矗着醉風亭。他走到亭中左觀右賞,紅日西沉、樓角殘霞、池中游禽、楊柳栖鴉映入眼簾,好一派景致,直教人身心得展倦容直舒。
正此時杭沁格父女前來拜訪,府門口的阍人多是年前才招來的年輕後生,不識來人。但仍禮遇有加,好聲好氣地讓他們父女二人暫且稍等片刻,容他進去通禀一聲。江守言聽聞故友造訪大喜,一面喝令九斤二知會江玉麟,一面帶着四兩迎到府門口。
“翰同(杭沁格表字),久違了!”江守言扶着杭沁格的左臂熱情地問候。觑見杭沁格身後立着一個亭亭玉立的小姐,江守言撐了撐眼,眯着看了幾眼,繼而笑道:“旁邊的窈窕閨女可是琇瑩,真是越發出落得标致。”
四兩也揖了揖手拜會杭沁格。
杭沁格點頭會意,“久違。江兄猜得不錯,正是小女。”
“琇瑩見過江伯父。”杭琇瑩下身施了一禮。
“好,好。”江守言笑呵呵的彎身扶了扶琇瑩,繼而道“下人進府時日尚短,不識泰山,致接待不及,勿令見罪。回頭定讓四兩好生管教。”
“江兄言重了,不知者無罪。”
“好,翰同你是江府貴客,就依你。咱們進去敘敘舊。”江守言伸了伸手,将杭沁格父女往正堂方向引。到了正堂,分賓主之次坐下。江守言吩咐下人沏了壺上好的鐵觀音,仍覺得淡茶難盡與深交故友久別重逢之意蘊,又喚四兩取了他珍藏已久的陳年女兒紅來。幾人敘舊言今,談轶說奇,縱是閑話家常,推杯舉盞,好不痛快。暢飲有意,何妨年歲空添,酒酣胸膽,無礙兩鬓微霜。
杭琇瑩在一旁低着頭惴惴不安,雙眸時不時偏向門口,為何他遲遲不來?
九斤二兜轉了一圈,才在西廊遠遠得見江玉麟身影。“少爺!少爺!”江玉麟興致正雅,忽地被九斤二幾聲叫喝打斷,他扭過頭望過去,九斤二在游廊的另一頭揮着手吆喝“少爺,杭老爺和琇瑩姐登門,老爺讓你過去一趟。”
江玉麟聽到傳話,急忙抽身,與九斤二一道去了正堂。
“哦,玉麟來了。”江守言看向來人。
杭琇瑩見到來人喜出望外,花容得綻,不時地偏頭偷觑幾眼,倏爾又羞地粉面低垂。
江玉麟對着杭沁格施一大禮,“玉麟給先生請安。”
“不必拘禮。”杭沁格站起來,扶起他,“玉麟,先前,我授業與你,是你的先生;可在那之前,我與你父親業已交深,如今你又學成出師,以後可改口叫杭伯父。”
“是。杭伯父。”
杭沁格會心地點着頭,“哈哈,可教,可教!”随後回身入座。
“玉麟啊,琇瑩也來了。”江守言看向一旁的琇瑩。
江玉麟看着琇瑩笑了笑,二人裝模作樣的各相行禮見過。
“闊別三載,宅子裏多少有些變化,玉麟,你帶琇瑩到府裏四處逛逛,随意轉轉。也不知琇瑩仍熟絡與否。”
“嗳,好。”江玉麟往琇瑩使了一個眼色,杭琇瑩莞爾一笑,步履輕盈地随了上來。
夕陽西下,只剩幾抹殘霞餘晖。江玉麟引着杭琇瑩從別苑漫到雅築,自西廊環至東廊,各個院落別宅,閑雅之處,僻靜之所均一一看遍,逢新造改建之地,江玉麟一一詳明。二人行到年少時的熟絡地,經過老去處,便總能憶起當年嬉戲娛鬧的趣事,意合一處,忍俊不禁自來笑意洋洋。于杭琇瑩而言,故地重游,即刻叩開陳往記憶,歡愉往事湧至心頭,內中盛載歡聲,溢滿笑語。
正堂中,江守言和杭沁格及四兩,三人不分主仆把酒言歡。話間杭沁格言及江玉麟遣派江府一衆下人襄助修葺一事,直贊他心思細膩,處事周全。幾轉話鋒,又論及江玉麟終身大事來。
“江兄,玉麟時年幾近弱冠,久知指配錢府小姐錢寶兒,婚事為何遲遲未操辦?”
江守言語重心長地答道,“翰同有所不知,愚兄自內子過去後,傷了根本,身子骨每況愈下,老眼昏花,耳聾塞聽,所以早早将牙行交給玉麟打理。幸而玉麟少時拜你足下受教,學了幾分,又有幾分天資,雖年紀尚淺,但眼力不輸老成,保住了牙行百年的基業。但年輕人難免氣盛,偶有意氣用事之時,終究不夠沉穩。德翁(錢方孔表字)膝下只有一個女兒,自小養的嬌慣任性,好在單純率真。寶兒對玉麟一往情深我是明白的,之所以久懸不辦,我心下擔憂玉麟歷練不足,又不谙夫妻相處之道,過早成婚,難保牙行難顧,家宅不寧。總之,一言難盡啊!”
“江兄所言不無道理,但依我陋見,玉麟橫溢之才,處事無虞,有道知子莫若父,我尚可知,江兄更是了若指掌無疑。料來多半是江兄心系祖業,身肩重擔,以致多慮。”
江守言聞言醍醐灌頂,揚聲道:“有理,牙行和玉麟在我心中最為緊要,殊不知世間本無事,庸人自擾之。今日受教了。”說畢杯酒下肚。
“玉麟是江家的單丁獨苗,開枝散葉的責任自然落在他的身上。不知江兄日後有何打算?”
杭沁格說的隐晦,江守言仍明話外之音,他頓了片刻,笑着答道“我年近半百,僅玉麟一子,為人父母自然是盼他能為江家傳繼香燈。與寶兒的姻緣,是父母之命,玉麟自小便将這樁親事牢記于心。且不說我與德翁的交情,寶兒對玉麟除了情義,還有恩。去年他二人相約踏青,豈料玉麟疏忽被毒蛇咬了一口,寶兒二話不說當即替他吸出毒血,後來玉麟頭腦昏沉,站立不穩,素來嬌生慣養的寶兒竟将玉麟直直背到街市,方雇了轎頂将他送了回來。若不是寶兒豁身相救,玉麟性命不保,我恐怕要白發人送黑發人。玉麟卧病期間,她寸步不離,千金之軀為他端茶煎藥,我看着也為之動容。如若玉麟負了寶兒,我也是不肯的。不過,玉麟畢竟是我的兒子,倘遇上其他心儀的女子,求我玉成好事,我自然會如他所願。男人三妻四妾,正常不過。若他情根深種,誤了子嗣大事,我斷不會坐視不理,由着他胡鬧。”
杭沁格大為驚駭,“不曾想錢小姐為玉麟這般情深,實屬難得。所謂姻緣自有分定,我們一介俗子,抵不過各盡人事。”
“可不是嗎?單憑此事,我江家也不能忘恩負義,不容虧待了寶兒半分。驕縱也好,任性也罷,但凡有分有寸,亦不足為慮。”忽然江守言想到了杭琇瑩,又提起話說道“琇瑩如今也是雲英未嫁,不知翰同有意婚配何家公子?”
“兒女嫁娶之事,我向來不諸多幹涉,由着他們自己選擇。浮生不過數載,難得有情投一處,兩意相合之人,若得與白頭,豈不幸甚妙哉?琇瑩雖是女兒身,她的終身大事,也全憑她自己做主,我自然相信她的眼光。”
江守言驚之,“愚兄迂腐,翰同如此開明,委實着人汗顏。琇瑩品貌不凡,知書達理,不知誰家公子有這樣的福分,入得琇瑩之眼,得娶如厮佳人。”
一語畢,三人皆笑口開懷。
半晌,杭沁格未歇笑意,開口道“翰同愚鈍,并不明小女心事。說來不怕江兄笑話,若說我心中的東床人選,偏如意令郎玉麟。論才華、相貌、人品,廣州屈指有幾人能及?不過這些都是後話,玉麟已有婚約,奈何你我無親家的緣分,晚矣,晚矣。”杭沁格短嘆一聲。
江守言笑道:“玉麟得翰同如此青睐,是他的造化。可惜我只有一個兒子,若不然,還有得斡旋一番。”他抿了一口酒,心中裁量半刻,又說“倘若他日琇瑩鐘情玉麟,看中了他,這事還有得商量,有得商量。只是位分...難免屈就了琇瑩,不知翰同可有異議?”
“唉,我斷不是看重虛名之人,當今滿漢都能一家,布衣之間妻妾之分何足介懷?真有那一日,只要琇瑩甘願,我做父親的豈會別有希圖?不過現如今只是你我酒後戲言笑談,緣分造化還是看他二人。”
杭沁格之言深合江守言之意,他拍腿起身,走到杭沁格身邊,“那是自然,那是自然...江門有幸得翰同垂青,琇瑩垂愛,若成就其事,愚兄求之不得。”
談至濃快時,推心置腹,無所不言。疏難防,隔牆有耳,諸言盡入來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