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章
入夜時分,府裏依稀明起燈盞油松,所映之處,別有一番景致。江、杭二人游園時久,雖腿腳有些疲乏,興致分毫未減。從來風景皆幻境,雅致只關跟前人。一個粉頸青梅如貂蟬,一個玉面竹馬似潘安。相處之時,偶爾擡眼忽見眼前人俊貌,兩兩對視,不免神怔,又各自難為情的岔開尴尬,胡亂拾起個話題來。游至一株百年的木槿旁,杭琇瑩霎時想起了什麽,瞬間五髒炙起,面上做燒,颔首低眉。
江玉麟察覺到她的變化,駐足問道“琇瑩,是乏了麽?”
杭琇瑩聲細如蠅,“不,不是。”
江玉麟偶感不對勁,揚手擱往杭琇瑩的額頭,觸了觸後垂下手來,眉頭一皺,關心道“還好無恙。”
“我們到別處看看。”她擔心江玉麟看穿心事,擡手便拉着江玉麟離開這‘是非’之地。才邁開步子,許是走得太急,未留意眼下雜石,杭琇瑩被拌得一個趔趄,足下不穩。江玉麟見勢忙伸手将她的手一拉,琇瑩登時撞入江玉麟的懷裏。
杭琇瑩既驚又喜,兩腮通紅地偎在他的懷中,也顧不上待字閨中理應避嫌,恣情享受片刻他身上的餘溫。
少刻,江玉麟扶了扶她的肩,一時間兩相對望,兩人定在原地,看着彼此出神,大有忘情心動之态。杭琇瑩則杏臉桃腮,心有千千結,半晌都未答複,情到深處,不禁閉上了雙眼...
半日,江玉麟回神,問道“琇瑩,可有崴到?”他似乎忘了另一只手卻仍緊抓着杭琇瑩的手腕處。
杭琇瑩忙張合眼角,定了定神,穩了穩氣息,揚起羅帕掩着鼻子反輕聲調侃道“有你這及時雨在,豈有不周全之理?手還不快...”
話未說完,江玉麟驚措地滑下手來,往後退了一步,欲言又止。
“你們在幹什麽?”不遠處,錢寶兒傻站在原地,神情恍惚,她的雙眸中斂着憤怒,蘊着失望,藏着心酸,直直地看着木槿樹影下的二人。她沒有往日的跋扈,少了往日的嬌慣,不似以往興師問罪,不像昔日劍拔弩張。心愛之人與其他女子你侬我侬之時,她卻只是一個旁觀者,眼睜睜看着未來的夫婿與她人情深意切,真是諷刺。那一幕,直讓她心如刀割,花容瞬間失色,挨一刻長如一夏。
江玉麟聞聲一震,二丈外寶兒黯然失色,雙手還托着午間江玉麟換下的那套衣裳,不願相信眼前所見,一步步地往後退。身後的小翠一臉怨氣地看着他。江玉麟心亂如麻,一時語塞,“寶兒..”
被錢寶兒撞見,杭琇瑩不知如何自處,低着頭避開寶兒灼人的眼神。
錢寶兒瞪了瞪杭琇瑩,這個與她一同長大被她當做唯一好友的琇瑩姐。她咬了咬牙關,然後撇過
頭斜斜地看着江玉麟,須臾間淚滴淌過臉頰,她将手中的衣物擲于地下,捂臉掩淚而去。
“小姐...”小翠一邊喊着一邊麻利地收拾散落在地上的衣物跟了上去,起身前對着江玉麟生氣地哼了一聲。
突如其來的這一切讓江玉麟措手不及,第一次遇到這種形景,不禁亂了方寸。他看了一眼杭琇瑩,旋即驅腿追寶兒,嘴裏喊着她的名字。
人去園空,徒留杭琇瑩一人站在木槿下,愁容滿面,惶惶不安。
錢寶兒對江府的布局了如指掌,傷心之至,只想早點跨出這座府邸,有生以來,從未這般狼狽。
江府府門前等候她的一行轎夫見到自家小姐出來,忙揭開轎簾。誰知錢寶兒并未搭理,不擇去處往另一頭跑去。轎夫撇下轎子喊着‘小姐’追上去,錢寶兒反過身來,“站住,滾!都給我滾!”轎夫吓得倉惶地停在原地,不敢再上前一步。
她冷笑一聲,呵,他竟然沒有追上來,真的沒有追上來。我在他心裏究竟算什麽?殘淚劃過兩鬓,她木然地移動着步子,心存僥幸地盼着江玉麟來追她,能給她絲毫的在乎。幾位長輩的談話無疑是雪上加霜,一字不漏地在她的耳中穿巡。原以為和他姻緣天定,佳偶天成,二人間絕無他人立錐之地,豈料長輩的一句戲言便能揚挫她篤信數載的圭臬。
“寶兒!總算追上你了!你慢點,小心摔着!”
聽到熟悉的聲音,錢寶兒心頭如同淌進一股暖流,他來了,他還是在乎我的。錢寶兒轉悲為喜,止了步子抿着嘴笑了笑。情到深處,他回應半星關懷都能讓她破涕為笑,一改朱顏。古來嗟嘆‘癡心女子負心漢’,皆因士之耽兮猶可脫也,女之耽兮不可脫也。
見寶兒停下來,江玉麟由心地笑了笑,旋疾步趕過去。
錢寶兒聽到腳步聲,倏爾又想起眼見之景,耳聽之言,一口悶氣又上心間,蹙損她眉黛花容,壓得她五髒翻騰,六腑難歇。她扭過身,淚眼愁眉地望着江玉麟,半霎啓開朱唇,倔強地指着他
“你站住,不許過來!”
江玉麟剎住腳步,二人此時僅五步之遙,已然近在咫尺。他仍氣喘籲籲,擡眼看清寶兒這般模樣,皺了皺眉頭,只覺得心中隐隐作痛。他搖着頭“寶兒,你聽我解釋。”
“不,我不聽!”錢寶兒雙手捂着耳朵,反應激烈。
“我不知你會突然出現,你所見只是表象。”
“眼見為實,你卻說是表象?你是牙人,口齒伶俐巧舌如簧,如今竟用那一套來搪塞我?我明明看得你們...你們...”頓了半日,錢寶兒楞是未吐出心中言語。他二人動情的形景又攝入她的腦海,越是胡思亂想,益發心如刀割。她回身又邁腿往前跑。
江玉麟快步追上來,情急地從後面雙手環住她“寶兒,事實并非如此。”
錢寶兒用力掙脫,“你放手!放手!”
江玉麟置若罔聞,只是緊緊的環着她。
“你不說要守禮嗎?是因為對她逾了禮數,所以如此?你去摟她啊,你們才是郎情妾意,情投意合。你縮手,不要碰我!”這話,錢寶兒幾乎是吼出來的。放在平日裏,他若有這番親密的舉動,她定會開心到夜不能寐,可竟是在這種關頭上,他...錢寶兒冷冷一笑,“玉麟,為什麽,你為何要這樣對我?”話音一落,錢寶兒淚如雨下。
“寶兒,不是這樣,不是。”
錢寶兒鼻中發出一聲冷哼,“還在狡辯,放開我!”錢寶兒拽出雙臂試圖掰開江玉麟的胳膊,奈何被江玉麟死死的抱着動彈不得。他攢着眉頭似乎在忍耐。
“江玉麟,我讓你放開!”
“別這樣,冷靜一點!”
“那你松手。”
江玉麟猶疑片刻,慢慢垂下手來。正欲開口,錢寶兒倔強的驅腿又要走。江玉麟疾步繞到她身前。錢寶兒停下腳步,“起開!”一面移過身子往另一邊走去。窄巷中不見行人,四周安靜得連呼吸抽噎聲都分外清晰。
江玉麟雙手扣住她的肩膀,眼中夾雜着道不清的情緒,甚至連自己也不明為何會這般心急如焚地想化解這個誤會。直到此刻,江玉麟方看清楚她的面容。寶兒淚痕滿面,眼眶通紅,素昔動人的雙眸已腫成了桃核,犟地不肯看江玉麟一眼,看起來一肚子委屈,一邊撐手推開他。從未見她這番模樣,江玉麟心疼地擡手拭去她臉上的淚痕,自責道“寶兒,讓你這樣難過,對不起。”
錢寶兒不禁擡起頭看着他,須臾冷冷道“虛情假意。你明知我會難過,可你并未避諱。若不是我
親眼所見,還想瞞我到何時?”說完,一滴淚珠濺到江玉麟的虎口上。她想到此不由地滿腹怒氣,擡手便捶打江玉麟的胸膛,嘴裏斷斷續續地嚷着“江玉麟,你混蛋!”用力地甩開了他的手。
“如果這樣讓你好受點,被你捶幾下又何妨。寶兒,我自知以你所見的景況難免亂想,可事情真的不是那樣。”他也不攔她,閉着眼睛任她撒氣。
錢寶兒頓時消停下來,背過身,“好,我倒要聽聽你如何解釋。”
“我對琇瑩絕無男女之情,只有兄妹之意。那刻腦中剎那閃過你的模樣,是...是晌午我無意間輕薄你的情景,因此神怔。也許你不相信,就連我自己也不得其解。”
錢寶兒驚喜萬分,哪經得起這般出乎意料的溫言軟語。她緩緩地轉過身,似疑非疑“真的?”
“嗯。”江玉麟點了點頭。
他絕非油嘴滑舌之輩,不曾想他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來,真是破天荒的頭一遭。錢寶兒笑逐顏開,喜的撲進他的懷中。這次,江玉麟沒有拒于千裏,只是會心一笑。她緊摟他的腰身,往日總憂心眼前人如風一般,瞬息無蹤,獨留雲煙。如今依偎在他的懷中,雖片刻溫存,心下踏實無比。
兩人無話,四下無人,唯矮牆高籬。月倚樓西,皎白如銀,見妾意郎情。只道‘天階夜色涼如水,卧看牽牛織女星’。
是夜,江玉麟送錢寶兒回府後,只身回家。府門前錢府轎夫還守在轎旁等候主子,小翠手裏揣着那身衣裳,撅着嘴巴反過身躲着他。“寶兒已經回府了,你們回去吧。”
“嗳,好勒。那小的們就此退了。”領頭的轎夫說完便起身和衆人一同擡轎而去。
小翠仍杵在原地,江玉麟猜想她或許是替寶兒抱不平,還暗自置氣。“小翠,別落在後面,畢竟是個姑娘家,黑燈瞎火不見得方便。還是你有話想言明?如此只管說來,在下洗耳恭聽。”
過了半晌,小翠斜着眼睛陰陽怪氣地說道“江少爺,按理說主子的事情我們做下人的不該多嘴,但我實在替小姐委屈。我手裏這身衣裳,是你晌午在府裏換下的,是小姐,她親手浣洗,晾曬後仍嫌有潮氣,又執着湯婆子熨燙煨幹。我們小姐素來養尊處優,十指從未沾過陽春水,想必江少爺清楚不過。十件百件的衣裳在小姐的眼裏,又值幾個錢?僅因是你的東西,小姐格外上心,可她細皮嫩肉畢竟沒做過粗活,為此手上還燙出了一溜燎泡來。當她她興沖沖的跑到江府找你,結果你呢?不止如此,還有江老爺他...”話說到半截,忙又咽住,唯恐失言。
“我爹怎麽了?”
“沒,沒什麽。總而言之,雖說我們小姐脾氣大了些,但對江少爺總歸是用情至深,還望江少爺能體恤我們小姐的良苦用心,銘記往日情誼,千萬不要負了她!奴婢想說的都說了,我料江少爺該不會和我們下人一般見識。得罪了。”說完,将衣裳塞到他的懷裏,甩着羅巾扭頭走了。府門前空空蕩蕩,獨江玉麟一人傻楞在原地。
半日,江玉麟方踱門進府,問起杭氏父女,下人回禀半個時辰前已離開。他回到書房,盤度小翠方才一席話,久久不能平靜。呆坐了片刻,忽而覺得兩臂作痛,扶起衣袖,原是初結痂的傷口複裂開引起的刺痛。拿起金創藥正欲敷上,正巧來找少爺的九斤二見書房有光亮,推門而入。九斤二走過去,就着閃爍的燭光,看到他胳膊上崩開的傷口模糊了血肉,原委不言自明。他搖搖頭嘆了一口氣,然後奪過金創藥,細心的将藥末灑在傷口上,一邊抱怨道,“少爺啊,你着雖是皮外傷,但也經不起反複折騰。這段時間你還是少‘招惹’寶兒小姐為妙。”
江玉麟若有所思地看着燈燭,不知是答話還是自言自語。“比起寶兒為我受的罪,這算的了什麽呢?我這條性命也是她的,當初若不是她,我早已命喪陰曹。”
那晚,江玉麟一夜無眠。
展眼過了幾日,此間江玉麟并未造訪杭府,只是差派九斤二過去詢問察看修葺工事,仔細棘手麻煩之處,橫豎他來想法子解決。九斤二得此美差,能假公事濟私情,頻頻逮着機會便湊到巧雲身邊暗通款曲,自然不亦樂乎。杭琇瑩每每見九斤二登門,少不得精心打扮一番,滿心歡喜攜奴帶婢的招呼出來,左顧右盼愣是未尋見江玉麟身影。本因那日之事心下不安,此刻更是滿腹愁腸。伊始恐被人話嫌,仍故作矜持旁敲側擊地詢問牙行近況或差使近身丫鬟問個一二,到後來直接打開天窗說亮話問起江玉麟。
九斤二留意到杭琇瑩的神情,已猜出□□分,無疑,琇瑩姐對少爺有情,只是九斤二裝傻充愣并未挑破。九斤二也知道,如今‘風頭’未過,此時登門,難免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屆時少爺定裏外難為。遂九斤二只答牙行事務繁忙,少爺□□乏術,記挂之處只好假手他來代勞,琇瑩姐只管好生保重,少爺若得空閑,不日自來杭府拜會。
杭琇瑩縷縷心灰大半,一成不變的說辭倒像是刻意避而不見的借口。她左右無言失意地回到繡樓,無精打采地看着針線活計,坐如呆鵝,意識之中徒存‘為什麽?’。是啊,她難明就裏,前幾年分明感覺到他情深意篤,就連前幾日尚對自己關懷備至,為何一轉眼仿似要劃清楚河漢界,是她過慮了,還是他...變了心?忽而信手拿起剪刀,對着眼皮底下僅餘數針腳即可告成的荷包亂剪一通,荷包瞬間七零八碎。難道往日情分也如此物,破碎支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