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章
烈日高懸,街道熙攘,攤販左右擺鄰,行人上下穿巡。九斤二侍随江玉麟前後,撐着紙傘為他遮陽。江玉麟留意升鬥百态,與朱門一擲千金的作派實有天壤之別,萬事不離錢財,锱铢必較。他在街市中閑游亂逛,偶爾詢個價兒,問個行情,一面命九斤二筆墨記下,三番四次下來,靈機一動,計從心生。忽見拐角處的鴨仔巷喧嚷嘈雜,衆數街坊、行人圍在一起,不時傳來“打她!打她!”的哄鬧聲。他好奇地驅腿過去,九斤二在前方開道。九斤二扒開人群,惦着腳尖張望,看到被圍在人牆中的錢寶兒,大吃一驚。一頂轎子東倒西歪地倚着東牆,錢寶兒驚恐的縮着手護着自己,無助的靠在貼身丫鬟小翠身旁,一個男人對着她舉拳欲揮,錢寶兒心驚肉跳地閉着眼睛撇過頭大叫起來。九斤二心急地回過頭對江玉麟說道,“少爺,是寶兒小姐!”正臨手起拳落之際,九斤二飛身過去把住那男子的胳膊,用力一掰,瞪向他警告道“不要亂來!”
錢寶兒驚魂未定地睜開眼睛,是九斤二。人群中還有兩個熟臉,顧井和餘中正。
江玉麟跻身來到她的身邊,關切地問道“寶兒,沒事吧?”
寶兒如看見救星般,松了一口氣,拉住江玉麟的手,喜出望外地喊道“玉麟!”
“發生何事?”
寶兒指着那滿臉怒氣地男子,委屈地說道“他們要打我啊。”
一老妪聞言忙訴起苦,說起原由來。江玉麟聽此,義正言辭地說道“各位,她是我的人。今日她闖的禍由我來承擔。”并向老妪及其子道歉,并命九斤二拿出一張五百兩的銀票作為補償。寶兒見此喜形于色,低着頭抿嘴自喜。那對母子見到大手筆的銀票,頓時眉展目舒,心花怒放。眼看事情得到解決,豈料餘中正一手搶過銀票,盡其能事煽風點火,再次将小事化大。餘中正擡出鴨仔巷的規矩刻意刁難,咄咄逼人。江玉麟無計可施,為化解此事,只得忍氣吞聲地喝下整壇如臭水般難以下咽的‘百子千孫酒’。至此,餘中正方善罷甘休,胸中自覺暢快無比。
錢寶兒擔心江玉麟不适,遂一同回了江府。果不其然,剛回到卧室歸坐,便嘔吐不止。她忙在一旁替他輕拍背脊,捋順氣息,一面疊聲命九斤二準備濃茶、熱水和毛巾。待江玉麟緩了口氣,她從懷中抽出絲帕,替他擦拭嘴角,彎下身子蹙着眉頭關心道,“玉麟,好些了嗎?”
江玉麟颔首回應,登時又開始佝着身子嘔吐。
見他辛苦難過的神情,錢寶兒起身埋頭抱歉地說道“都怪我不好,若不是我,你也不會被那個混蛋整成這樣。玉麟,對不起。”
江玉麟強撐着斷斷續續地答道“對你來說,我是你的男人,男人是應該為了女人赴湯蹈火的。為你做這點事情也是應該的。”
錢寶兒聞言,欣喜到難為情,扭捏地說道“玉麟,你變了,油嘴滑舌的。”可觑得他摁着心口難受地模樣,內疚地喃喃道“玉麟,看你這般痛苦,我很心疼,往後我再也不惹是生非給你招麻煩了。”
江玉麟欣慰的擠出一抹笑容,“不打緊。凡事有我。”
隔日,江玉麟和九斤二一大早便去了錢府,将心中計謀說與錢方孔。銅錢這種零碎錢財,大富人家少見,但市井、尋常百姓人家的口袋中卻有數之不盡,信手捏來也有幾十。大可在市集開設錢莊,再用稍高的價錢回收乾隆通寶,相信短時間內即可成就,如此便不懼銅商囤積居奇。雖言商人重利,随行就市也無可厚非,但也須留意廣州的銅商以及來往頻繁者,若真有人從中作梗,順藤摸瓜可揪出虛擡銅價的幕後主使。即便回收了足夠的銅,也不能掉以輕心,難保幕後主使再使詭計,蓄意阻撓鑄幣一事,不得不防。
錢方孔聽後拍手叫絕,直贊他機智過人。即刻吩咐管家穿插入手盯梢銅商,一面則開始籌措開辦錢莊事宜,以最快的進度全力張羅。依江玉麟的計策,九十枚銅錢換一兩銀子的比例進行回收。街坊鄰居得知有這等好事,急不可耐得捎上家中的銅錢,為換白花花銀子排着長龍。幾日下來,正如江玉麟所料,業已回收大批乾隆通寶,銅料一事似乎已經迎刃而解。
秋風緊,亂紅糜,殘陽猶斂雲霧裏。濟慈寺的菊花頗負盛名,時下綻得正豔,令廣州城裏城外的閑人雅士意興盎然,心向往之。除此之外,臨濟慈寺賞月也是一大快事。孤寺幽塔,寂林清院,別有一番滋味。這可讓素喜游玩素有雅興的錢寶兒心窩兒直癢癢。錢方孔洞察女兒心事,見收銅之事進展順利,便授意江玉麟擇日攜上寶兒到濟慈寺玩賞一番。
因此番捎上了錢寶兒,有鑒于前事,路途偶有荒野之處,只得擇轎而行。各帶随從,一路浩蕩。九斤二圓了歇腳的心願,騎馬代步。濟慈寺香客雲來,游人紛至,寺中的菊花似通人性,一時間争妍競彩,較常日更豔媚幾分。滿地‘金黃’,争相吐芳,暗香撲盈袖,沁人心脾來。美景浸眸,清氣襲人,錢寶兒合意地拉着江玉麟四處游賞,十分盡興。
談笑間,瞥見杭琇瑩的身影正在前方,駐足吮吸菊之靈氣,近身巧雲伴在左右。寶兒霎時心內閃過一絲不悅,登時憶起江父與杭父的談話,臉色剎那陰沉。這個人橫亘在他兩之間十多年,就連獨自出游,也能狹路相逢。往日尚不足為懼,他們是指腹為婚的姻緣,可如今她虜獲了江父的歡心,占盡了人和,不得不讓她憂心。
錢寶兒呆伫在原地,眼睛定定地望着前方。江玉麟察覺異常,順着她的眼神看去,“琇瑩”。寶兒嗔地瞪了他一眼,倏爾拽着他的胳膊邁開步子走過去,口內喊道:“琇瑩姐。”九斤二拔腿随着,深知情況窘迫,周身尴尬的氛圍氤氲。自上繡樓之事發生後,巧雲已許久不睬他,自家飛絮尤未定,豈顧得争解長絲是否絆路人?
杭琇瑩聞聲側身回望,江玉麟的身影明晃晃的映入深眸。他二人如今看似親密無間,卻讓她顧影自憐猶如飄零葉,情無處寄,意無處栖。她勉強拘起笑容,視線從江玉麟的身上移開,看着寶兒,音容清爽,“寶兒,你們也在。”
“是造化,我們三人的緣分深厚。”寶兒話中帶話地回道。
“得以相識數十載,自是不淺。”
寶兒被回話嗆住,只得岔開話頭。“不知寺中何處景致最合琇瑩姐心意?”
“心幽景自諧。若非得說出一處,數禪房前栽種的忍冬。或是我六根未淨,自覺那是唯一一處不拘戒律的所在。”
寶兒不解,歪着頭問道“何解?”
杭琇瑩笑而不語。
寶兒側身問向江玉麟,“玉麟,你說。”
“這...”半晌,江玉麟還是說了出來,“忍冬也叫鴛鴦藤,故而...”
杭琇瑩莞爾一笑,至少他還是知心人。
寶兒的雙手瞬間從他的胳膊上滑落下來,冷冷一笑,“你們還真是心有靈犀。”江玉麟低頭不語。
“我想去大雄寶殿參參佛,恕我先失陪了。”杭琇瑩不忍局面僵化,欠了欠身欲退去。
“稍等,我也有此意,我陪你一道。”寶兒啓步至杭琇瑩的身旁。
杭琇瑩猶豫片刻,不便拒絕,只得應允。
“玉麟,你在這兒等我們。”寶兒回頭交代道。
江玉麟點了點頭。洞若觀火,憂從中來。從談話中已隐約覺察她們唇劍相交,含沙射影,但願她們能相處融洽。此刻縱是美景在眼前,意興已闌珊。她二人帶着各自的婢女離開後,他心不在焉的看着遠處的青山出神。九斤二也無趣地倚在東北方向的廊檐下,愁眉苦臉,嘴中叼着一根狗尾草。
“江公子。”
他驚地回過頭,略覺意外,“噢,是馬小姐。怎不見近身随着?”
“他們在不遠處候着。”馬琬怡信手指向游廊處,婢女綠竹及數個衙役立在原地待命。基于上次一劫,出門不敢大意。馬泰和亦不放心她一個未出閣的姑娘獨自至偏遠之地,遂調度一衆身手不錯的衙役相随,看何人敢在太歲頭上動土。
江玉麟偏頭看過去,又轉過頭,拱了拱手,“在鑄幣坊倚仗馬姑娘暗中幫襯,江某在此言謝。”
“客氣,遠不及江公子上回仗義相救。數日不見,江公子何以少了往日風采?”
江玉麟笑道,“身處這冶豔的花簇之中,自是要少幾分顏色。”
馬琬怡揶揄道:“群芳不解意,蓮苦心自知。”
“馬姑娘真會說笑。”
“方才發生了何事,小女子可是盡數皆知。”
江玉麟詫異地看着她,“馬小姐你...”
“機緣巧合被我撞見,還望江公子勿怪。”旋又試探地問道:“江公子可是因情而生惆悵?”
“情有七情,紅塵俗世,凡夫俗子誰能斷了它?馬姑娘聰慧,且對,且對。”
馬琬怡笑道,“江公子不愧是天下第一牙,果然巧舌如簧。像江公子這樣的青年才俊,紅粉知己自然不少。”
江玉麟正色道,“不,一個足矣。”
馬琬怡聞言黯自神傷,是該欣慰他的專情,還是該自諷他口中的知己另有其人。她癡癡地看着他的面容,如此的好皮囊,腹中兼具不世之材,不知是何方伊人殊有此榮,承恩他的一往情深?她不甘心地繼續探問道“江公子口中的唯一,可是指腹為婚的未婚妻?”
“正是。溺水三千,取此一瓢飲,已是我幾世修來的福分。”
她的心跌至了谷底,不過是引玉之磚,入彀之詞,豈料竟是中的之語。既然他心儀之人是他未過門的妻子,馬琬怡之情思俨如愁絲,愁難解事難全,恐怕此生無望?若執迷不悟,勢必關山阻隔。念及此,一股絕望感湧入心頭,寒意逼人。可迄今能入馬琬怡之心者,放眼唯此一人。天地
雖大,江玉麟無二。何能甘心,何以釋懷?
馬琬怡神思恍惚馳蕩了半日,方按下自己酸楚的心,感嘆道“江公子和錢小姐的姻緣是天作之合。有多少深閨的雲英依從父母之命,身許從未謀面的夫君,喜也好,悲也罷,三從四德,隐忍一生。其心可憫,其命可悲。若幸得夫君憐愛,倒也還湊合。倘蒙受冷遇,争奈靈心已死,空餘枯槁肉身了殘生。錢小姐之福,多少女人日思夜想寤寐求之而求之不得?姻緣天定,終是羨慕不來。我雖是官家女兒,也是豔羨的。”
她将內心柔軟之處坦露人前是江玉麟始料未及的,他安慰道:“時下秋意正濃,女兒家傷春悲秋也是常有的。馬小姐未免妄自菲薄,想必他日也能覓得如意郎君,共諧琴瑟。”
“江公子當真這麽想?”
“字字肺腑。”
“且承江公子吉言。”馬琬怡暗暗自嘲,與他共結連理已是癡人說夢,何來如意郎君,何以共諧琴瑟?
如今失了雅興的又多了一人。不久,馬琬怡便婉婉有儀地辭別了江玉麟,一徑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