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舊事
今天難得有風,走在帶着消毒藥水的街道上, 竟有一分罕見的心曠神怡。
因為這一帶算是他們醫療隊的地盤兒, 正是下班時間, 偶爾有面熟的醫生路過,會笑着打招呼寒暄,沒有人看出兩人之間的那點微妙。
十分不到的路程, 很快就來到了醫院宿舍的門口。
“……我進去了。”榮雪指了指裏面。
邵栖點點頭。
只是榮雪的鑰匙還沒碰到插進大門的鎖內,他忽然又道:“那個……”
“還有事?”榮雪轉頭看她。
邵栖暗自深呼吸了口氣,看着她的眼睛, 試探着低聲問:“謝醫生那件事, 你是不是還沒有原諒我?”
其實兩人相逢之後, 都刻意避開從前的事,無論是快樂還是痛苦的, 兩人都沒有提過。直到這一刻, 邵栖才終于鼓足勇氣說出來。
因為他知道,如今隔在兩人中間的, 與其說是幾年的時光,不如說是當年犯下的錯誤。
榮雪不妨他忽然問這個, 一時怔在原地,不知該如何回答。
在震區那個兵荒馬亂的夜晚發生的事, 确實讓她對邵栖的任性憤怒至極, 如果不是他非要連夜離開,謝斯年就不會受傷骨折。
但後來冷靜下來,她不得不承認, 邵栖的所作所為,其實和她脫不了幹系。所以謝斯年出事,是她和他共同的責任。
他們都不成熟,都自以為是,所以最後落得一團糟,還害了一個無辜的人。
至于原諒與否,她根本就談不上資格。
她的沉默,讓邵栖面露失落。正要再開口,忽然被一道聲音打斷:“咦?你們怎麽在這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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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唐昊。
唐連長笑嘻嘻地跑過來:“邵博士,你說你水土不服病倒了,現在好些了嗎?”
邵栖本來好不容易積攢起來,試圖打破他和榮雪僵局的勇氣,被這位黑臉兵哥的出現,打得飛散,他勉強笑了笑:“已經沒事了。”
“你一定要注意啊!我來這邊都得了幾場病了,還患了一次瘧疾,別提多痛苦了。”
邵栖扶額:“我明白的。”
唐昊又看向榮雪,臉上有和他那張剛毅黑臉不太符合的羞澀:“榮醫生,我們連這個周末,會去東區的中國城超市采購,你需要我給你捎帶什麽嗎?”
榮雪搖搖頭,笑道:“暫時應該沒有,要是想起來告訴你。”
唐昊點頭:“好的。”又問邵栖,“邵博士,你需要嗎?”
邵栖搖頭:“醫療隊會統一采購物資,應該沒有什麽缺的。”
唐昊嗯了一聲,朝兩人揮揮手:“我去執勤了,你們慢慢聊!”
都被打斷了,聊什麽聊啊!邵栖看着他筆直的背影,腹诽道。
榮雪看了他一眼,道:“那件事謝醫生原諒你就足夠,你不用對我交代。”
“所以你還是沒有原諒我嗎?”
榮雪失笑:“邵栖,你還不懂?那件事不是你一個人的錯,我也有問題,所以不存在我原不原諒你!”
邵栖不解:“你有什麽錯?”
榮雪道:“如果不是當初我沒處理好咱們倆之間的關系,就不會發生那麽多事。”但她顯然不願多說,“算了,已經過去那麽久,再提也沒有意義。但看到你現在這樣子,我很為你開心。大家都過得好好的,比什麽都重要。”
邵栖想問:只是為我感到開心嗎?還有沒有對我有哪怕一點感覺?
但這樣的話,始終還是沒有問出口。
他點點頭:“你說得對,過去的事情已經不重要。我們得活在當下向前看。”
“那我進去了,你回去早點休息。”
邵栖嗯了一聲,看着她進門,身影消失在小樓內,才轉身離開。他沒看到上了二樓的榮雪,在他離開後,隔着窗戶一直看着他。
其實在他問出那句話的時候,她就已經确定邵栖的心思。她承認自己是有些暗喜的,但暗喜之後,又隐隐有些惶恐。
因為她知道,無論是他還是她,都已經沒有當初那種不管不顧的勇氣。所以才會小心翼翼地試探。
他們已經無法再承受一次失敗。
隔日剛剛上班,張明生就神色嚴峻地走進來道:“市郊一個大型中資廠爆發嚴重疫情,已經死了兩人,我們得馬上過去看看情況。”他指着辦公室的幾個人,“你們都跟我去。”
“好嘞!”趙曉冉誇張地應道。
榮雪看了眼邵栖,低聲問:“你身體沒事了吧?”
邵栖看了看她,搖頭:“沒事。”
趙曉冉聽到兩人的對話,笑道:“哎呀學姐,你就別擔心了,看師弟的臉色也知道沒事,我看師弟身體素質很好呢!”
說着就要去拍他的手臂,但被他及時避開。
想到昨天這位師姐的奔放行徑,邵栖就有點無語,也不知道榮雪有沒有誤會。他這麽多年一直潔身自好,就是希望有朝一日與榮雪重逢,可以毫無芥蒂地。他可不想被這個奔放師姐弄得一團糟。
除了他們這一行人,醫療隊還派出了兩個醫生三個護士,兩輛救護車。
到達工廠時,是兩個小時之後。
工廠已經封閉,氣氛看起來很壓抑。
看到他們的車子,大門徐徐打開,讓幾輛車子開了進去。
待人下車後,負責人走上來:“是張教授嗎?你們終于來了。”
張明生點點頭:“還麻煩把情況說明一下。”
那負責人道:“之前有兩個非方員工感染病毒,但因為是突然發作,還沒送醫就在宿舍沒了。兩人接觸的範圍很廣,這兩天忽然有好多個出現疑似症狀,我們不敢掉以輕心,但條件有限,只能全部隔離在舊廠房,總共幾十個人,打電話給幾個埃博拉診療中心,都沒法全部收治。只能請求你們前來看看情況,看哪些病患需要先帶走。”
張明生:“行,我們馬上去看情況。”
幾個人穿上防護服,在負責人的帶領下,去了工廠後面的舊廠房。
廠房空間很大,但密密麻麻躺着幾十個疑似病患,也實在是有點觸目驚心。
消毒,分發藥物,進行防護宣講和安撫,一切還算順利。
雖然有幾十個疑似病患,但其中有一半可能是心理感染,而非真正感染,在張明生的指導下,将這些人重新隔離,以防交叉感染。然後将最嚴重的兩名病患用擔架擡走了。
這一番折騰下來,也是将近兩個小時,那兩個病患被擡入了救護車內後,悶在防護服中的一行人,幾乎像是被灌了一身水般,趕緊脫衣服消毒洗手。
清理工作做完,那負責人走過來道謝,苦笑道:“謝謝你們過來,不然都不知道該怎麽辦。”
“這是我們應該做的。”張明生上了年紀,熱得直喘氣。
就在此時,忽然一個黑人男子,跌跌撞撞跑過來,面目扭曲,形容癫狂,發出的聲音嘶啞地像是努力擠出來的。
隐約聽得出是在說:“救救我救救我!”
幾個人吓了一大跳,那負責人似乎也不知這人是從哪裏跑出來的,幾個人都吓得往後退。
那人跑了幾步,忽然栽倒在地上,從嘴巴裏吐出一灘血,只是下一刻又爬起來,卻轉了個方向,朝一旁的角落跑了過去,然後蜷在陰影處,像是驚恐想小獸,不敢再動彈。
負責人大概是認出那人,叫道:“不要待在這裏,趕緊回舊廠房。”
那人可憐兮兮地眨了眨眼睛,終于還是起身朝裏面走去。
榮雪想起那人,在剛剛檢查中,他也是比較嚴重的一個,但他們目前沒辦法将他帶到診療中心,只能暫時在工廠繼續隔離觀察。
埃博拉致死率實在是太高,她能想象出他的絕望和恐懼。
那人在穿戴者隔離裝備的保安護送下,消失在他們的視線中。
只是……
榮雪忽然看到剛剛地上的那灘血,然後目光落到不遠處的廠房,因為正逢休息時間,裏面開始有工人陸陸續續走出來。
“不要過去!”她用英語大叫一聲。
但那些工人顯然不知道她在叫什麽,繼續往前走。
因為天氣炎熱,這些工人此時出來休息,不僅光着膀子,甚至還有人沒穿鞋子。
她看着那些人離血跡越來越近,腦子一懵,在其他人反應過來之前,已經迅速從車內拿了副手套,一塊抹布,以及一瓶消毒劑,匆匆朝那血跡跑去。
然後用最快的速度将地上的血跡清理,噴上了消毒劑。
在她做完這一切的時候,那些工人們正好從這裏經過,還奇怪地看着她,顯然不太清楚她在幹什麽。
她将垃圾扔到那個專門的垃圾桶後,努力保持鎮靜按着程序洗手消毒。但身體還是止不住發抖。
剛剛為了及時清理那灘血跡,她除了戴一層防護手套之外,什麽防護都沒做——而血液是病毒最容易傳播的途徑。
那工廠負責人不知道事情嚴重性,但在場的醫護人員卻再清楚不過。
張明生神色複雜地看着她:“你知道你剛剛的行為有多危險嗎?”
榮雪點頭:“我明白。”
張明生搖頭嘆氣:“不過要不是你及時處理,恐怕更危險。”他頓了頓,“也不用太擔心,我剛剛看你操作很小心,應該不會有什麽事。”
榮雪點點,沒有說話。
一旁的邵栖一直看着她,剛剛她忽然跑上前處理血跡的時候,他一顆心幾乎提到了嗓子眼兒,本來想去幫忙,可又怕去了讓她緊張,反倒是添亂,只能默默盯着她的動作。
看她臉色發白,他不動聲色地伸手去拉她,卻被她眼明手快避開,然後皺眉朝他搖了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