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唐緩頹然地仰躺在草地上,咳嗽帶出的眼淚還留在腮邊,她卻連手都懶得擡。
眯眼看着晴空之上有些刺目的太陽,聽着馬車遠去的聲音,她心中反複算着,如今距那四十九日的期限,還剩下多少日子。
她又覺得,照此折騰下去,恐怕日子未到她便先将小命交代了出去。
不知那變态谷主如今是否回去,若是回去必然發現她已經不在,不知看到那盆被自己吃掉的銀絲壽客,谷主的鼻子會不會被氣歪。
想着想着,便有些開心起來,她甚至想哼出個調子來,無奈眼皮有些發沉,合上眼睛時最後想到的是,不知谷中那幾株玉蘭是否如往年一般,開出了俏生生的花朵來。
聽說人将死之時,會回憶起自己的一生來。唐緩只覺得,那些已經模糊不清,本以為被遺忘的事情,此時卻越發清晰地浮現在眼前。
在瞿如宮時,水巳年長她三歲,任那小少年如何軟硬兼施,她卻從未開口喚他一聲哥哥。
那日水巳不知從哪裏尋來一塊上好的崖柏木,據說是有助睡眠之效,彼時她對雕刻來了興致,見那木料實在稀罕,便向水巳要了過來。
她用閑暇時間刻了許久,卻只雕出了個輪廓來,恰巧被水巳瞧見,他問她到底要雕刻出個什麽東西,她笑答鳳凰最美,水巳卻說,我卻瞧着像只母雞,結果被她追着吼了一下午。
當她攥着那只崖柏木雕出的半成鳳凰去尋他時,見到的便是無情埋葬掉他的大火。
浴火重生,從來只是一個傳說,也只可能是一個傳說。
不知那日瞿如宮中為何如此混亂,她卻抓了機會,恰好趁亂逃了出去。
在落雪的樹林中奔逃時,她遇見了那奄奄一息,卻對活下去異常執着的錦衣男孩。他說他叫林玉,是襄國晏城人,唐緩卻以為他燒糊塗了腦子,彼時的晏城,是璃國的國都。
她照着他指的路,費力地背着他去求醫,中途他只清醒過一次。
她不知,這條路的盡頭是四月谷,她不知,四月谷主會自作主張地将那孩子身上的毒盡數渡到她身上,她也不知,那谷主為何對他二人如此奇怪,無論如何都不同意二人離開。
看到被救那孩子清醒時,唐緩的心裏是歡喜的,在谷中相處的日子,她是歡喜的,那後來入谷求醫的女孩子說要帶他們出谷時,她也是歡喜的。
Advertisement
那女孩子帶着身患重病的弟弟獨自入谷,實在不易,卻也不知是在哪裏得知的入谷法子。
那一日趁着谷主不在,她和林玉一起上了那女孩子出谷的馬車,行至一處樹林邊緣時,馬車停下來休息。
那女孩子說是有話要單獨對她講,将她領至一處斷崖,她剛回身站定,不料那女孩子用了力氣使勁一推,她便跌了下去。
幸虧曾在羽樓訓練兩年,她反應過來後猛地伸手抓住崖邊藤蔓,知道來者不善,她只得大聲叫道:“林玉,快來救我!林玉!”
“你莫要白費力氣,你所救之人根本不是什麽林玉。救了貴人一命,倒也算是為下輩子積德了,記得投個好胎。”說罷,那女孩子從袖中抽出一把小刀,利落地割斷了藤蔓。
她驚恐地看着那女孩子,聽着耳邊呼呼的風聲,對那人視她如草芥的目光,實在是想忘也忘不掉。
不知幸是不幸,她醒來時又回到了四月谷中。
四月谷主救了她一命,卻也開啓了她被用來試毒試藥的命運。
谷中的十年時光乏善可陳,除了試藥,大抵便都是在那藏滿了書的屋子中度過。在瞿如宮時,水巳教她習字,在這間書屋中,她練出了一手好字。
她不知那些書冊的主人是誰,卻也知那定是個驚才絕豔之人,她一筆筆臨摹,天長日久,将那字中意蘊勉強學出了八.九成來。
那當真是,漫長的十年。
胸口悶着一股氣,讓陷入回憶的唐緩十分難受,她掙紮片刻後終于清醒了些,卻實在不想動,這一刻甚至有些不知道自己是死是活。
她便繼續安靜地躺着,恍惚間額上一暖,有人伸手探了探,末了道:“終于退了燒。”這聲音溫和淡漠,唐緩知道她定是在哪裏聽到過。
“師兄,你這兩日莫不是吃錯了藥,對正事從未如此在意,為何獨獨對這丫頭上心。若是回去叫老李知道,還不得以為你至今不娶妻,是因為有這怪癖。”
“怪癖?”那人輕笑一聲,回道:“什麽怪癖比得上把自己折騰成你這個樣子來的怪。”
“難道我願意變成這不男不女的模樣嗎?若不是我犧牲至此,你我便是連靖州的門都進不來,更別提到晏城去。話說回來,師兄你到底娶不娶林飛暖?人家姑娘傾心與你,為此,将軍府幾年來拒掉的媒人那可多了去了。”
“你對她倒是上心。”頓了頓,“此事以後再說罷。”
“以後再說,以後再說,師兄你何時能認真起來?為何年紀輕輕,活的像個老和尚。”
那被喚師兄的聲音不惱反笑:“認真?你難道看不出,我每一刻都活得很認真。”
聽他二人此番對話,唐緩終于想起,這二人的聲音與當日赤嵚山腳下酒館中的二人一模一樣。
怪不得那女人聲音奇怪,還有些針對她的刻薄,若是計較那日她提前溜走,留他二人付賬,便說得通了。思及差點被那人折騰到挂掉,她當真是有些憋悶。
想到此處,她無聲地睜開眼,卻不料正與床邊之人四目相對。這一眼,不知為何讓她腦子一片空白,未容她深想,那人便開口道:“可還有哪裏不舒服?”
唐緩眉尖微蹙,不知為何心跳有些快,全身流動的血液似乎都從平靜變得喧嚣起來。她面上不動聲色地呆了好一會後,只搖了搖頭,卻沒說話。
那喬裝成女人模樣的師弟便有些陰陽怪氣地問她:“你到底是什麽人?”
之前不知道還好,此時唐緩再看向那人,目光難免古怪些。她想到此行目的,扯謊道:“晏城人。”
“哈?”那人許是因為巧合而驚訝到忘記變聲,這一個字用男聲說出後方才意識到不妥,雖然唐緩看起來年幼,他卻覺得這孩子實在有些不好相與,便清了清嗓子,才用女聲道:“我去弄些吃的來。”說罷,匆匆忙忙地奪門而出。
屋中一時安靜下來,唐緩知道眼前之人定也是易了容的,再想到他二人似是在極小心地趕路,同行的想法終于徹底與她告別。
唐緩正猶豫,便聽對面之人突然搭腔道:“聽聞晏城中楓林街上的尋記燒雞聞名天下,能香飄十裏,此事當真?”
唐緩對晏城知之甚少,以為這人喜歡吃燒雞,靈機一動回道:“有名是真的,十裏倒是有些誇張了,二裏應當是有的。”說罷,還盡力扯了扯嘴角,擠出一個看起來端莊而不是心虛的微笑來。
那人依舊面無表情,唐緩不知為何卻覺得他好似笑了笑。
他端起茶盞抿了一口,唐緩盯着那執盞的手,心下不禁贊道,果真賞心悅目。
那人放下茶盞時,似是突然想到什麽似的,有些誇張地一拍額頭,“我倒是忘了,晏城是沒有楓林街的。”
話音落下,唐緩的笑僵在唇邊,臉色一瞬間變得有些難看。
那人稍稍偏頭,眉間似有疑惑,不知是問自己還是問唐緩道:“尋記燒雞在哪條街上來着?”
管他楓林街還是樹林街,唐緩此時根本不想接話,更何況多說多錯,就讓那人自己想去吧。
“應當是記錯了,晏城好像沒有尋記燒雞。”見唐緩沒出聲,他自顧自接道。
唐緩在心中翻白眼翻得眼皮泛酸,這人怕是一開始就知道她在說謊,卻不直接拆穿,只是像逗小孩兒似的在試探。
她想,接下來莫不是就要刨個根問個底,畢竟誰都不想帶着個未知的麻煩一起“小心”趕路,即使對方看起來人畜無害。
唐緩正想着,卻見那人徑自微微笑開,淡漠的眉眼瞬間溫和許多,他擡手摸了摸唐緩的頭,唐緩想躲卻沒躲開,那人聲音帶着笑意道:“我會幫你保守秘密的。”說罷起身,行至門口時又回身對唐緩道:“作為保守秘密的酬勞,到晏城記得請我去楓林街吃燒雞,我可是念了好久了。”
楓林街的燒雞陰魂不散,唐緩頓覺頭痛,無力地躺回去,不知是不是錯覺,她覺得那人心情好到步子都輕快了許多。
***
再次啓程趕路前唐緩才知曉,原來他們已在醫館宿了三晚。
臨走前,她溜進那老郎中的藥廬裏,将裏面的藥草從頭到尾看了個遍,直至那穿着女裝的師弟催了她五次,她才匆匆上了馬車。
這一次不知從哪裏尋了一中年車夫來,三人倒是能一起坐在馬車裏。唐緩轉而一想便明白,讓一個女人在外面趕車,無人看到倒還好,若是進了城,難免惹人注意,反倒容易生出事端。
從上車開始,那師兄便一直閉目養神,另一人見唐緩盯着他師兄不放,趕忙清了清嗓子,不悅道:“你可別打我師兄的主意。”
唐緩心下無奈,白了那人一眼,末了問他:“瘸腿凳子,我們這是去哪?”
“去懷城。”答完突然反應過來,怒道:“你這香菇包子,剛才叫我什麽?”說着便伸手去敲唐緩的腦袋,一時間竟用去了五分力道。
唐緩忙向後躲去,故意又重重地重複了遍“瘸腿凳子”,氣得那人探着身子不揍到她不罷休。
外面的車夫許是聽得響聲,出聲問道:“夫人,發生何事了?”
“無事,你專心駕你的車。”
唐緩聽他吊着嗓子擠出陰陽怪氣的女聲,一時忍不住,笑得前仰後合。
“師兄,我能不能把這包子從窗戶扔出去!”那人忍無可忍,惡狠狠道。
唐緩卻是一點也不惱,笑意流轉間聲音悅耳道:“師兄,我能不能把這變态的瘸腿凳子從窗戶扔出去?”
“可以。”誰也沒有想到,那閉目養神的人會突然出聲,也不知這一句“可以”是在回答誰。
“若是扔不動,我可以幫你。”唐緩擡頭,發現那師兄彎了唇角,正看着她。
唐緩眉眼更彎,得意地看向女裝師弟,那師弟苦着一張臉,當真是再也不想搭理他們兩人。
馬車中一時間安靜下來,唐緩依舊面帶微笑,心中卻有些不解:從靖州到晏城,若是走懷城便繞遠了許多,他二人此番不惜繞遠路,怕是有什麽重要的事情要去處理。
作者有話要說: 提問時間:猜猜看,這晏城中,到底有沒有尋記燒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