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泛黃的書頁上,端莊小楷寫的密密麻麻,間或配着簡單插圖,但此時此刻,落在唐緩眼中的,只有三個字。

君子陣。

自四月谷主口中說出這個名字後,她在心中默念了無數次的三個字,在白日的湖邊,在入夜的月下。

它似一個古老謎題,費盡精力,無從解答。她将許多年華傾覆其上,卻再換不來歲月的垂青。

“下毒之人曾喚它‘君子陣’,但這毒便是我師父也不曾參透,好在我想出這法子,将他身上的毒全數渡到你這裏。你瞪眼也沒用,還是乖乖待在四月谷,萬一哪日尋得解藥,你便算是撿回條命。”

彼時,四月谷主白衣白發,輕言慢語間定了她的生死。

“呵,竟是如此簡單……” 但是,為何又這樣難。唐緩想扯出個笑容,說出的話卻帶了些哭腔,仿佛受了莫大委屈。

這紙頁單薄的小冊子像是制毒之人手記,她将其中幾頁折好後小心收進袖中。

此毒不難制,只是制毒之物已絕于世間,此毒不難解,只是解毒之物皆是世間獨一而無二。

君子陣,大概得名于其解毒之法——七重夏梅,蘭甜玉,碧竹絲,銀絲壽客,四‘君子’先後無妨,只是自服下第一味始,需在七七四十九日內服下下一味,否則心脈盡斷。

傲幽澹逸的四君子,以七七之數成陣,好一個君子陣。

看着手中書頁上的繪圖,想到她在出谷之前,懷着對四月谷變态谷主的報複之心,吃下的那朵據說百年難遇的微泛銀灰色澤的白菊,應當便是那銀絲壽客,怪不得她幾日之間便好似長了兩歲的模樣,原是誤打誤撞,卻是已經走上了解毒之路。

感覺到有人靠近,唐緩吸吸鼻子,擡眼看向慢慢靠近的知墨,想了想,一時間說出口的只有:“別忘了我剛剛的話。”

說完後,她再無暇顧及知墨,疾步去尋許靜心,匆忙間向許靜心交代了些事情,然後未多停留,簡單收拾了行李,當日便下山去。

山下近來已有春日氣息,只是夜裏依舊寒涼。

唐緩一番折騰卻只打聽到蘭甜玉的下落,據說是藏于璃國,好巧不巧正在戒備最森嚴之處——皇宮,因此她一路便是朝着璃國國都晏城的方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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趕了幾日路,已跨過悫州地界,進入靖州。靖州是璃國六州中最小的州郡,卻是連通璃國北方和國都祾州晏城的唯一通道,即使不富庶,卻從未被忽略。

這些日子她撿着僻靜的地方走,為了免去不必要的是非。

這日傍晚,唐緩終于決定尋個住處歇歇腳,第二日再趕路。臨行前,許靜心給她收拾了足夠的盤纏,這些日子雖一路奔波,日子倒也過的不艱難。

入夜時分,天上月色皎皎,街市依舊喧嚣,唐緩洗完熱水澡用了飯,趴在窗邊看熱鬧。

夜晚含蓄得讓她有些昏昏欲睡,她眯着眼睛關了窗,想睡個好覺,至于七七四十九日的期限,既然無力可解,便決心不再去費神。

剛自顧自鑽進柔軟的被子,便聽隔壁突然傳來一聲響,許是房間隔音差,又許是她耳力不錯,白瓷碎裂的聲音聽的一清二楚。

這聲響過後,緊接着便是一陣孩童的哭聲,間或有女人的說話聲,似是在哄那哭嚎不止的孩子。

唐緩無奈,用被子蒙了頭,那聲音卻似長了腳,自個兒爬進她的被窩,再鑽進她的耳朵。想到明日還要趕路,她驀地坐起,忍了又忍,那聲音卻來勢更兇。

她一把掀了被子,披上件厚衣裳出了門。

行至隔壁房門外,哭鬧聲更加清晰,那孩子哭喊道:“我要回家……我要娘親……你不是我娘親……你是壞人……”哭到後來,似是有些喘不上氣來,聲音便漸漸弱下去。

耳根終于清靜,唐緩便收回要敲門的手,卻聽屋內一人用聽起來很奇怪的女聲道:“你,快快喚我娘親!你今日若是學不會,我便折了你這小手!”說完許是還抓住那孩童的手比劃了一下,吓的那孩子哭的更兇。

莫不是遇上了人販子?唐緩轉念一想,又覺得那女人這樣帶着孩子住客棧,此時不被抓,早晚有一日也會露陷。如此,她便不想多事,打算回房。

許是之前着了些涼,唐緩突然沒忍住,打了個響亮的噴嚏,那噴嚏尾音未落,身後房門被人一把推開,一只冰涼的手狠狠扼住了她脖子,一提一帶,她被帶進身後那個房間後,門又穩穩合上,那人動作一氣呵成,若不是幾乎被掐斷的呼吸,她便是覺得任何事情都未發生也是有可能的。

奇怪的女聲從她身後響起:“你是何人,為何躲在外面偷聽?”

唐緩看不到身後那女人,目光所及,只看到那孩子安靜伏在桌案之上。

唐緩身子有些僵硬,此人身手不看也知是一等一的好,她近日真是命運多舛。

那人見她不答話,似是失了耐心,手起掌下,唐緩後頸一痛,還未來得及罵人,便兩眼一黑,失了知覺。

***

再次睜眼時,唐緩只模糊地看到了馬車的木質車頂。此時天色将白未白,車內幾乎漆黑一片,外面有風聲沙沙作響。

她動了動,頸後的疼痛清晰依舊,無奈她手腳被縛,嘴巴被堵住,此時是什麽事情都做不了。

馬車此時并未前行,她仔細聽,外面有說話聲越來越近,那聲音被刻意壓低,直至車外極近處才聽清一二。

“楚公子放心……未傷及要害……不送……”

“……多謝……恩情……告辭……”

此番寒暄過後,馬車便動了起來,唐緩被颠簸的頭暈腦脹,後來便直接又暈了過去,直至天色大亮時才徹底清醒過來。

此時窗外陽光大盛,整個馬車裏都亮起來,唐緩眯了眯眼睛才适應下來,她偏了偏頭,發現了躺在她身側之人。

她費力地擡起上半身,想瞧瞧那人模樣。

那人看起來是個中年男子,五官平平無奇,身上穿的衣服她打量許久,認定是囚服無疑。那灰色衣衫上浸着的些微血跡已經幹透,看樣子像是傷口崩開後染上的。

這番力氣使的她全身酸疼,趕忙又躺了回去,她對于現在究竟落入何種境地,心中實在是一點譜也沒有。

頭剛落穩,身側那人似被夢魇住,口中開始含糊不清地念着什麽,唐緩想了想,莫不是同是天涯淪落人?

她向旁邊蹭過去些,然後用肩膀撞了撞那人,重複兩三次,那人輕吟一聲,慢慢清醒過來。

看神色,這人開始時似是比唐緩還要迷茫,怔愣許久,終于發現了躺在身邊幾乎被纏成蛹狀的唐緩。

他打量唐緩一眼,眉頭微皺,不知為何,眸色好似又深去幾分。唐緩眼巴巴地盯着他看,那人一雙眸子極是好看,墨玉般的讓人瞧不出情緒來,只餘要将人吸進去的墨色,藏着幾不可察的熟悉之感。

那人有些費力地起身,似是不小心牽動傷口,眉頭又是一皺,然後伸手除去了塞在唐緩口中的帕子,接着伸手去解繩子。

唐緩長籲一口氣,還未來得及高興,車簾便被人從外掀開,接着便是那日那奇怪的女聲驚喜道:“夫君你終于醒了!”

唐緩內心糾結起來,折騰了半天,原來這二人竟是一丘之貉,難道昨晚,那陰陽怪氣的女人是去劫獄了嗎?

她又找了一圈,發現在隔壁嚎哭的孩童此時不見蹤影。這女的是悍匪,男的是囚犯,情況似乎不太妙,唐緩一時間将五官糾結成了一團。

出人意料,那中年模樣男子連眼皮也沒擡,一聲不吭地繼續解唐緩身上的繩結。

唐緩見他如此,感動得差點流淚,還不忘偷偷瞅那女人一眼,果然見她一副不滿的模樣。

“夫君,身子可有哪裏不适?”那女人小心問道。

“真是胡鬧!”許是許久未曾說話,男子聲音有些啞,卻也很是好聽。

“夫君,大丈夫要能屈能伸,此去路途遙遠,若不如此,你我二人如何平安到達晏城?”那女人似是被兇的傷心,用帕子拭了拭眼角并不存在的淚,臉上厚厚的脂粉簌簌落下些許。

唐緩被嗆得咳嗽起來,心下卻道好巧,這二人居然與她目的地相同。她的盤纏都留在客棧裏,如今正是身無分文,若是能搭得順路車省了吃住,也算是不幸中之幸。

只是,她心中沒底,這車到底能将她帶到目的地還是鬼門關去。

那女人兩步鑽進車裏,也不管她夫君是否同意,指着唐緩故技重施道:“叫聲爹爹、娘親來聽聽!”唐緩越聽越覺得這人語氣有些耳熟,卻一時想不起自哪裏聽過,見她逼得緊,實在未忍住,無奈地翻了個白眼。

那女人似是瞧不慣,便要上手,被那男子不着痕跡地擋開,那男子開口,聲音似是恢複許多,清越溫和卻不容置疑道:“別胡鬧,放她走。”

唐緩如今連個饅頭都買不起,雖然不知這二人底細,但是這男子雖然穿着像個犯人,人卻算是頗為正直,而且貌似比那女人做得了主,這讓她心裏有了些底,心道留下來倒是不無可能。

她心裏正盤算着利弊,猶豫着到底是否松口。

那女人許是見男子真的有些生氣,雖然不甘心,卻也只得妥協,惡狠狠地看了唐緩一眼,唐緩正對上那人兇神惡煞的眼神,想到在客棧中險些被掐斷氣的脖子,不由地也惡狠狠地瞪了那女人一眼。

許是想到再無轉圜之地,那女人在另外二人均未反應過來時,伸手提起唐緩的衣領,掀了簾子便扔了出去。

小路兩旁是柔軟的草地,許是因為那女人功夫不錯,扔的時候用了巧勁,若是普通小孩,此番定是毫發無損。

唐緩摔在地上,因着只穿了中衣,在馬車裏時不覺得,此時春日的風吹在身上,她卻只覺如墜冰窖。

她想從地上爬起來,卻喉間發癢,忍不住咳嗽起來,咳得她整個身子有些打顫,無論如何都停不下來。她弓着身子蜷縮在地上,擡手用衣袖捂嘴,咳聲終于停下時,白色袖口已全被染紅。

作者有話要說: 這君子陣名字好聽,卻實在惡毒,女主已成功将其加入內心黑名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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