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二日清晨,唐緩是被人使了大力氣推醒的,在天還未大亮之時。
期望中的美夢到底有沒有做,她是記不得了,她只知道,若是再不醒過來,定會叫那人推的吐血三升。
唐緩只睡了兩個時辰,勉強睜眼時眼睛有些酸,卻并不妨礙她看清床邊站着的人。
楚六難得正常的穿着男裝,手中提了個包袱,見唐緩睜眼,突然朝着她詭異一笑。
唐緩一大清早便如見了鬼一般,驀地從床上坐起來,徹底清醒過來後瞪着楚六道:“你怎麽不敲門就随便進來?”
楚六嗤笑道:“我敲門敲得門都快掉了,可是敵不過一只睡死的豬啊。不過你這毛都沒長齊的丫頭有沒有門倒也沒什麽不同。”
唐緩懶得與他争口舌,白了楚六一眼道:“幼稚。”
楚六将手中包袱往唐緩身上一甩,命令道:“換上。”
唐緩将包袱打開,裏面是一套藏青色男裝,面料中上,樣式卻并不特別。她将衣服向旁邊一甩,似笑非笑道:“怎麽,軟柿子捏慣了,如今竟犯病到你穿女裝我可以穿女裝,你穿男裝我還得陪着不成?”說着便拉起被子蒙住頭,連看也不願再看上一眼。
本以為楚六會就此作罷,不料他竟仗着力氣大,一把将唐緩從被子裏拎了起來,唐緩被吊着脖子一時呼吸困難,卻聽楚六幸災樂禍道:“你是不是還做着白日夢,想着依仗我那好師兄來着?”
唐緩沒回答他,此時便是她想也回答不了,只得聽他自顧自繼續道:“如今找麻煩的人全部撤走,師兄昨晚便啓程去了晏城,如今這裏只你我二人,我這話,你想聽得聽,不想聽也得聽。”說着,手一松,将唐緩甩回床上。
唐緩只着重聽了前半句,此時伏在已有了些微潮氣的棉被上,一時間自嘲地喃喃道:“為何一個兩個都是這樣呢……”
楚六沒再理會她的話,好漢不吃眼前虧這個道理唐緩還是曉得的,她沒再廢任何話,只一刻鐘便全部收拾妥當。
跟着楚六結過宿費出了客棧,看他樣子卻不像是要趕路,也不知是要去哪裏。
走了一會兒,楚六突然開口對她道:“懷城內史老來得子,今日會擺滿月酒大宴賓客,待會你随我去赴宴,開宴之前與府中公子小姐們在一起時,向他們打聽打聽這個東西。”
唐緩瞟了一眼楚六手中的紙,紙上一塊青銅令牌分成三部分,其上所雕正是虎紋,唐緩見識不多,卻也識得這是調兵虎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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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他們的目标竟是虎符,只是不知這塊符調的又是哪一隊的兵。
楚六的手指停在中間那一部分圖上,強調:“只這部分。”
唐緩細看了一眼,發現中間這一部分單獨拿出來看,竟像個精致小巧的筆架。她收回目光,卻聽楚六壓低聲音又道:“莫忘了,你若是耍什麽花樣,我定會叫你後悔。”
唐緩不由的被這威脅氣笑,挑眉看向面前做中年裝扮的年輕人,“楚六,你說會不會有這樣一天,你今日所在乎的這一切,都毀在我手裏,事情因為你的偏執而變得再也不受你控制,一切都離你今日的目标越來越遠?”
楚六對她這番話嗤之以鼻,篤定道:“絕對不會有那樣一天。”因為他已經決定,出這懷城之日,便是她喪命之時。
***
一路行至內史府門處,二人被引入府中,楚六留在外廳,唐緩由于年紀小,便入了內廳。楚六僞裝成前來懷城定居的鳏居茶商,借此喜事前來拜會內史大人,所上賀禮自是叫人移不開眼,因此得了內史大人青眼。
唐緩從前看地方志時,對一方內史的俸祿略微了解,眼拙如她,也看得出這內史府的奢華,已快與朝中一品大員的府邸平起平坐,想也知道在這天高皇帝遠的地方小城,這位官老爺到底貪了多少銀兩去。
從早上看到楚六開始,她便多少猜到了他的打算。與其說他跟随鐘晹綏去往晏城,倒不如說他在替人監視着鐘晹綏的一舉一動,當然這只是她的感覺,卻不知鐘晹綏對其中之事究竟知道多少。
如今楚六居然還想讓她幫忙打聽,簡直是做他的青天白日夢。
唐緩在第二個轉彎處甩開了府內引路的侍者,想着如此講究的府邸一定有偏門後門之類的地方,此時不走更待何時。
後院的小戲臺上已經開始唱起戲來,一時間臺上鼓樂齊響,臺下衆人不時交談幾句,真是好不熱鬧,她便避開那處,朝着人少偏僻的地方走。
憑借着令人不敢恭維的方向感一路走過去,唐緩雖然成功避開了人,卻也成功地失去了方向,最後不得不在一處小院子前停下來。
唐緩努力回憶了一下,确定此處之前并未來過,這才松了一口氣。又走出兩步,不料發絲被小院門口低矮柔軟的新枝勾住,她使勁一拽,早上勉強梳起的發髻索性徹底散開,一頭青絲全部披散下來,這下子倒是省了她的力氣,終于不用再去解頭發。
她用手抓了抓有些淩亂的發絲,餘光不經意掠過小院時,整個人愣了一瞬。
小院裏種着許多花草,園藝風格與整個府邸其他地方差不多,但卻有氣勢得多。若說府中大花園是個副将,那這小院子便是個将軍,殺伐果斷的那種。但這些她都不甚關心,真正吸引她注意的,是院中那兩株打了花骨朵的白菊,此時看起來竟是與四月谷中她吃掉的那株銀絲壽客一模一樣。
果然是特別的花,否則怎會舍了秋季,在春夏之季盛開。但四月谷主不是信誓旦旦地說,銀絲壽客,世上只那一株嗎?否則君子陣又怎會成為絕世之毒。
她不由自主地邁進小院,裏面并沒有瞧見人,直直走到那兩株花枝前彎下腰,不料剛伸出手便腕間一麻,打中她的那粒小石子在地上又滾了幾下才停下來。
唐緩側頭看向來人,只見一個年近花甲的男子從樹冠的陰影中走出,身上雖有酒氣,腳步卻穩健得很。想是人家惱了她擅闖院子,唐緩趕忙指着那花骨朵解釋道:“我是看到它們才進來的,聽說銀絲壽客世上只一株,卻不知為何這裏一起出現兩株。”
“你小子倒是識貨。”那老頭說完這話,卻對着她的頭發蹙了蹙眉,唐緩猜他也許對自己的性別産生了混亂。
“這不是銀絲壽客,只是看起來相似的白菊,其上并沒有銀色光澤。老夫試了很多年,卻依舊不得銀絲壽客的要領。”說罷,有些狐疑地看着唐緩道:“莫不是你見過那稀罕的銀絲壽客?”
唐緩仔細一瞧,果然如他所說,花朵上面并沒有一絲銀色。
心下百轉千回,用腳趾頭想也知不能說出銀絲壽客被她吃了的事情,若真是百年開花一次,這人這輩子怕是沒希望真正見上一次了。
唐緩面上淡定,搖頭誠懇道:“那種稀世之花,我如何能見,不過道聽途說罷了。”
那人聽了唐緩的話,深以為然地點點頭,見他如此篤定,唐緩忍了忍,心中那一記白眼終是省了下來。
原本想打聽下方向便告辭,只是她還未開口,那老頭卻開了酒葫蘆灌了一大口酒,唐緩深吸口氣,使勁嗅了嗅那酒的香氣,眼前一亮。
雖然比不上瞿如宮玉菱酒的淡雅和蘭生酒的醇厚,卻勝在性烈清爽。這樣的酒盛産在北地邊疆,唐緩在四月谷只喝到過一次,還不如眼前的這個香。
見唐緩睜大眼睛盯着自己的酒葫蘆,那老頭突然來了興致,往唐緩跟前湊了湊,眼光發亮地問她:“臭小子要不要嘗上一口?”
唐緩不料方才還端着一張嚴肅臉的人突然說出這樣的話,忙眼光發亮地看向他,四目相對,一拍即合。
那老頭似怕唐緩反悔似的,忙從屋裏抱出兩個酒壇子,招呼唐緩到樹下的石桌前坐,将倒扣在酒壇上的粗瓷碗放了一個到唐緩面前,邊倒酒邊道:“他們都看不上老夫釀的這酒,那是他們沒眼光,沒想到今兒你小子運氣好,算你有眼光,來!”說着,與唐緩碰了一下,一口氣便幹了。
唐緩也跟着喝了一口,酒一入口,辣的她眼淚差點流下來,辣勁過後便是酒香,去了雕飾,直白的香。
那老頭見她不扭捏,更加滿意,喝到後來,二人竟然劃起了酒拳。唐緩起初總是輸,劃到後來居然也能與那人五五分了。那人似是難得喝得痛快,時而中氣十足地笑出聲來,直到耳朵被一只白淨的手擰了起來。
剛剛還神采飛揚的老頭突然蔫了下來,只聽手的主人,一個看起來年逾四十的婦人斥道:“除了剪花草就會喝酒,平常自個兒喝也就算了,今個兒居然拉着人家小丫頭陪你個糟老頭子喝,你也不嫌臊得慌!”雖說的是責怪的話,眼角眉梢卻還是藏着些笑意,許是看老頭難得暢快,也被那快意感染了幾分。
前面還好,聽到後半句,那老頭不服道:“什麽小丫頭,明明是個臭小子!”話雖如此,聲音卻放得低了些,态度絲毫強硬不起來,一看便知懼內的很。
唐緩此番也喝得痛快,因為君子陣而終日冰涼的身子難得暖了些,這也是她最初喜歡上喝酒的原因。
她眼光清亮,笑眯眯地看着面前的人,不時抿上一口。
那婦人見她還在喝,便松了手中擰着的耳朵,轉身過來拉她道:“這是誰家的小姑娘呦,小小年紀學什麽不好,竟然學會了喝酒,瞧瞧這頭發,成什麽樣子。”說着,進屋取了梳子來,索性開始幫唐緩梳起了頭發。
春日的空氣中總是流轉着萬物初生的清香,日影、鳥語以及微暖的風皆浮動于帶着新綠的枝葉之間。
唐緩眯着眼,靜靜地感受着身後之人手指穿過發間時的觸碰,這樣的感覺很夢幻,那手指上帶着的微熱體溫卻又比她活着這件事情更加真實,一不小心便讓她生出歲月安穩靜好再無颠沛的錯覺來。這樣的錯覺能讓她自欺地沉迷一瞬,但随着清醒而來的是更無法自拔的痛苦,她為何這樣痛苦呢?
因為她還活着。
對,她要活下去。
唐緩驀地睜眼時,那婦人正将一枚頭飾別在她發間,然後笑道:“這才像個姑娘。”
唐緩的眼周發紅,嘴角微微揚起,小心翼翼地伸出雙手,輕輕撫了撫頭發,即使沒有照鏡子,她也知道,這是她這些年來梳的最好看的頭發。
她立起身,沖着那二人規規矩矩地行了晚輩最正式的禮,道:“多謝,告辭。”說罷,連方向也沒有問便出了小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