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夜風拂過的回廊,宮燈燈影搖曳,浸了夜色的桃花除去雨中的柔弱,卻又平添出染了醉意的妖嬈來。

連綿不絕的雨意并未叫人失落,承天帝大宴賓客的熱情,将整個璃宮的目光都吸引至燈火通明笙歌缭繞的長安殿。唐緩此時走在寬闊寂靜的宮道上,聽着腳步聲回蕩在雨中,竟是莫名覺得有些森冷凄涼。

似乎根本望不到邊際的亭臺樓閣,也許就是這樣靜靜地見證着沒有盡頭的悲歡,既悲傷隐忍,又冷漠無情。

她那被雨水淋透的身體,此時似乎僅僅依靠着意志在支撐,她只得在腦海裏反複念着蘭甜玉。

蘭甜玉本是長于外藩,璃宮中的這一株是前朝時進貢而來。

那手記記載雖簡,蘭甜玉的圖示卻畫的細致。這蘭甜玉并無蘭花之幽,也無玉石之質,看起來簡直像是一塊朽木。

然而,這塊朽木身帶奇香,香氣甜膩而惑人心神,若要取出,必定要用封閉的烏木盒子盛放。若是不知其中利害草率為之,後果應當會比較麻煩。

蘭甜玉據聞被藏于寶閣的東側偏殿,而寶閣立于整個皇宮的東北角,裏面除卻蘭甜玉并無什麽值錢的寶貝,而這蘭甜玉的金貴,又幾乎無人知曉。

距離寶閣不遠處有一八角亭,據說曾有人吊死于此,此後夜裏常常有女人的哭聲傳來,久而久之,這一處幾乎連個人影也見不到了。

宮道行至盡頭,半個亭身已入眼簾,周圍難尋碧樹繁花,只種滿了鳳尾竹,纖葉柔柔,風韻潇灑,清幽的意蘊與華麗的皇宮格格不入。

唐緩不信鬼神,此處的偏僻正好給她行了方便,不用擔心被人給瞧了去。她一心朝着寶閣走,一不小心與斜裏突然走出的人撞了個滿懷,二人一起摔在了地上。

那人身着宮中粗使宮女的衣裙,似是被唐緩的出現吓得不輕。

她一直低着頭,隔着雨簾,唐緩只看得到那人的面部輪廓,看年紀應當不算年輕。也許是有些緊張,那人摔倒時手中握着的紫色錦囊也落在地上,她顧不得其他,趕忙抓起錦囊起了身,又許是起得太急地面又滑,起來後還沒站穩便又滑倒在地上。

這一跤摔的更狠些,手中的東西也落得更遠,唐緩眼看着一個圓圓的東西從那錦囊中滾出,直直滾到她的腳邊才停住,她有些好奇地将東西拾了起來。

那是一顆嬰兒拳頭大小的珠子,通體碧綠,珠子中央卻是一團黑色的渾濁液體,這樣的組合極是特別,她好像曾在哪本書中看到過,可還未容她細想,那女人一把從她手中搶回珠子,重新放進錦囊中又仔細紮好了口,那有些粗糙的手指在觸及唐緩涼的過分的手時,渾身不由自主地顫了顫。

唐緩目送那人轉了個彎,看着那背影極快地消失在視線中,然後她才想起從地上爬起來。想到此時她的臉色定然糟糕,那人莫不是以為自個兒撞見了那傳說中八角亭裏的鬼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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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緩強撐着僵硬的步子,終于挪到了寶閣去。整個樓閣看起來有些老舊,好在裏面并沒有漏雨。只是當她推開東側偏殿的門,看到殿中方磚之上尚未幹透的腳印時,整個人都僵在了原地。

心中不想承認地叫着:“不會的,不會的……”,腳步卻因為害怕而不敢靠近,她怕看到希望破滅,只留下不安成真。

短短的一瞬間好似過了一個時辰之久,唐緩艱難地順着那腳印挪到偏殿中央,有些忐忑地看過去。

偏殿中央有一白玉石臺,其上的托盤與石臺是以整塊白玉雕刻而成,因此二者連在一起。白玉托盤上只擺放了一個烏木盒子,白玉細膩,烏木古雅,這整個石臺看起來竟是比蘭甜玉的甜膩香氣更加惑人心神。

唐緩雙手有些顫抖地撫上盒蓋,從未如此小心地打開盒子,那一刻,她終于體會了一次心如死灰是什麽樣的感受。

盒子中本應放着形似朽木的蘭甜玉的地方,此時卻放了一塊真正的朽木。

空氣中還殘留着淺淡的甜膩香氣,捷足先登之人定是清楚此物的厲害,且極是心細,似怕取走東西觸發不知是否存在的機關,在原位上以等重之物做了替代。

似是卸了渾身力氣般,唐緩突然跌坐在地上,渾身抖了一會兒後,她用纏了濕布條的手抓住了已經有些打結的頭發,口中喃喃道:“會是誰呢?會是誰呢……”

難道是剛才撞見的那個女人?不對,地上的腳印是男人的,況且那女人是從八角亭方向拐出來的,應當不是她。

那麽會是誰?

她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來,不死心地圍着那白玉臺左看看右看看,除卻盒蓋邊緣一處略帶油光的半個指印,再無其他發現。

失魂落魄地走出寶閣大門,在雨中踉跄幾步後,唐緩再也邁不動步子。她所有的希望都在此被掐的斷裂開來,如今天大地大,她竟不知道下一步究竟應當朝着哪個方向邁出。

怔怔地感受着雨水從天上落下,落到她已經濕透的發絲裏,落到她被撕扯的失了形狀的衣衫裏。渾身最後一絲體溫也在漸漸流逝,她甚至覺得,此時張開嘴,會從裏面跑出一團白色的哈氣來。

“呵……就這麽死掉嗎?既然這樣,八歲和十歲又有什麽不一樣,唐緩啊唐緩,你為什麽就吃了銀絲壽客呢?”

她緊緊攥着拳頭,用衣袖抹了把臉,眉目間突然染上了一絲愠怒,聲音很輕卻帶了恨意:“你怎麽就中了君子陣呢!你怎麽就救了那麽個白眼狼呢!你怎麽就被賣到了瞿如宮呢!你……怎麽就生在這個世上了呢!”

她擡手想狠狠地扇她自己一巴掌,舉起的手腕卻在半空中被輕輕握住,她掙了兩下也沒掙開。

唐緩仰頭望去,她的頭頂不知何時撐開了一把傘,是上好的二十四骨紫竹柄。

身後那人放開了她的手,唐緩僵着臉轉了身,最先入眼的是那人玄青色的衣袍,銀絲勾勒的暗紋低調而繁複,即便在暗無月色的雨夜,依舊攜了股不可侵犯的尊貴。

那人退後半步,稍稍與她拉開些距離,唐緩擡頭看他,正對上一雙有些意外的眼睛。

這是完全陌生的一張臉,明明是清貴俊朗的少年模樣,骨子裏卻偏偏生出唯有歲久年深才得以沉澱而成的雍容風雅。

那人一手執着傘,另一只手取出一張紙,展開後遞到唐緩面前,聲音清越地問道:“可是你寫了這張字條,約我此時此地見面?”

唐緩瞥了一眼那字條,上面的字雖然清秀,卻與她的字跡大相徑庭。不知為何心中便來了氣,她連“不是”兩個字都懶得說,只用手背狠狠将眼前那只好看的手擋開,一言不發地轉身就走。

“阿緩,”唐緩走了兩步,卻被攔了去路,身後那人不知如何再次站到她面前,将大半個傘身遮在她頭頂,“認出了我,為何轉身就走?”

認出來了,她當然認出來了。

雖然沒見過他的臉,可是她記得他的身形,他的眼睛,他的手,而他甚至連衣袍的顏色都沒有換。

不願承認,她竟是真的有一點點想他。

這樣的重逢實在令人意外,若是早幾個時辰,唐緩定然會懊惱渾身的狼狽,可是此時,她只是沉默地低頭,盯着腳上已經看不出原本顏色的鞋尖。

鐘晹綏打量了她一番,不禁眉頭輕皺,見她低頭,便蹲下了身,問道:“你為何在這裏?我不是讓楚六帶你先回悫州嗎?”

唐緩面無表情的臉上費力扯出一個冷笑來,自嘲道:“帶我?帶着我的屍首嗎?”她突然擡頭,直直地望進那雙墨玉一般的眼眸中,話中的每一個字都似裹上了雨水的冷意,卻又情不自禁地帶出一絲悲傷來:“你是故意留下他殺人滅口嗎?”

鐘晹綏被這話問的一愣,有些哭笑不得道:“胡說什麽。”話落,看着唐緩臉上不能自已的悲傷,似是突然想到什麽,臉色瞬間變得有些難看,他輕聲對唐緩道:“你當知道,我不會。”

“知道?我知道什麽,你又知道什麽?他甚至連悫州的悫字都未曾提及……”唐緩有些哽咽的說到這裏,卻突然停住,驀地睜大了眼睛,悫州——皇族鐘氏——未及雙十——

“北靜王……”唐緩喃喃道,在瞿如宮一條命值二十萬金的北靜王,“呵,你是北靜王,你竟是北靜王……北靜王竟然是你!”唐緩只覺不可思議,一時間整個人如失了魂一般,沉澱下來的竟只有擔憂:知墨到底有沒有把定金退回去?這單子,瞿如宮一定不能接!

滿心滿眼皆是煩亂,唐緩雙手扯着頭發,恨不得“啊——”地吼出聲來。

鐘晹綏有些被唐緩的樣子吓到,一時間不知如何安慰她,只得用沒有撐傘的手臂将她擁進懷裏,輕輕拍着她的背。

時間仿佛一瞬間停滞不前,這突如其來的體溫讓二人都意識到她之前究竟有多冷。她有一種被人從鬼門關拉回的錯覺,只覺得這人身上清冽的香氣無論如何都聞不夠。

唐緩靜靜地窩在鐘晹綏懷裏好一會,才啞着嗓子問道:“今日初幾了?”

“今日已經十二了。”鐘晹綏依舊輕輕拍着她的背,答道。

已經十二了嗎?那豈不是只剩十九日了?唐緩苦笑,只剩沉默。

鐘晹綏見她平靜下來,便起身脫掉外袍,将唐緩裹了個嚴實,剛想抱起她朝外走,又突然想到什麽,取出些東西遞到唐緩面前。

唐緩看清他手中的東西,正是在靖州遇到楚六那日,她落在客棧裏的銀票,以及關于君子陣的那幾張手記。無論是銀票還是那幾張紙,都被折的整整齊齊,唐緩猜測,他看過了。

她此時實在不知應該以怎樣的表情去面對君子陣,便垂了目光,并沒有伸手去接。

鐘晹綏垂了眼看着她的發頂,似怕驚擾了什麽似的,輕聲問道:“這是什麽?”

他問的什麽,二人心知肚明。

沉穩如他,此時竟十分矛盾。他失掉的記憶中應當有她,這感覺一直十分強烈,如果她身中紙上所記載的君子陣,那麽一切就可以解釋的通。可若果真如此,眼前的人又該經歷了何種痛苦。

唐緩沒有看他,抿了抿幹澀的嘴唇,低着頭艱難道:“這是一場災難。”幾乎快要葬送掉她的整個人生。

鐘晹綏幾乎瞬間明白了她的意思,他閉了眼壓下眼中不知從何而起的酸澀,突然松了一口氣般抱起她朝着寶閣的方向走,“蘭甜玉就在這裏。”

唐緩知他的意思,卻搖了搖頭,在他耳邊低聲道:“我去看過,不在了。”

鐘晹綏停下腳步,感覺到有溫熱的液體滴落到他的皮膚上,熱度灼人。

原來,無論身體如何冰涼,眼淚都是熱的。

“會找到解藥的,你莫要擔心,在這之前,你便好好待在我身邊。”這話裏帶着讓人欲罷不能的蠱惑,叫她如何說得出口,她已經服下銀絲壽客,如今只剩十九日可活的話呢。

唐緩在混着鳳尾竹輕響的沙沙雨聲中點了點頭,哪怕只有十九日也好,哪怕他是出于對自己失掉記憶的執着也好,甚至哪怕是可憐她也好,這最後的十九日,若可以這樣過,便已經很好。

作者有話要說: 小別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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