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從尋記出來後,鐘晹綏便自然放開了拉着唐緩的手。唐緩五指在半空中輕微地握了握,最後頹然垂下,隐在寬大衣袖中。
鐘晹綏本想帶着她四處逛一逛,唐緩卻沒什麽興致,二人便一道回了府。
唐緩回府後第一件事情便是給許靜心寫信,信中交代了一些事情,以及她想要打聽的消息。如何将這信寫的既不隐晦又不惹人猜疑,着實讓她琢磨了許久。
傍晚時分,唐緩無事可做,便想去書房看看書,進門時恰巧看到鐘晹綏倚在榻上,手中閑閑握着書卷,正将剛剛讀完的一頁翻過。
唐緩與他打過招呼說明來意,然後有些奇怪道:“你八百年才來晏城一回,難道沒有人來攀交情?”
鐘晹綏并未将目光從書頁上移開,答道:“自然有。”
“那你為何閑在這裏?”
鐘晹綏總算擡頭,“不喜,自然不去。”
唐緩心道,這人真是一點也不怕得罪人。
“不是不怕得罪人,有些人,不用得罪也只能是敵人。”鐘晹綏仿佛聽到了她的話似的,緊接着又接上一句。
唐緩撇撇嘴,怎麽跟肚子裏的蛔蟲似的。
鐘晹綏笑着搖了搖頭,繼續低頭看書。
唐緩轉身,目光在書架上溜了一圈,随手拿了一本《祾州記》,看到軍防一章時,她下意識地伸手摸了摸那被自己收的妥帖的虎符,狀似無意地問道:“悫州的兵多不多啊?”
鐘晹綏聽了這話,目光掃了過來,似笑非笑道:“你擔心的事情倒是不少。”頓了頓,“不多,夠用。”
“哦。”唐緩依舊将臉對着書本,餘光卻移到了鐘晹綏身上,“到了晏城這麽久,你打算何時去提親?”
鐘晹綏翻書的動作一頓,索性将書合上放到旁邊的小幾上,直了直身,目光掃到唐緩狀似看書的臉,幽幽道:“你從哪裏聽說我要去提親這件事,便去問問哪裏好了,那人一定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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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唐緩哪裏看得進去書,轉頭看向那人,卻聽鐘晹綏道:“既然能編排出我要去提親這件事,自然不差再編排出一個黃道吉日。”
唐緩盯着鐘晹綏瞧了幾眼,見他不像開玩笑的樣子,有些不相信道:“這有何不能說的,我又不會笑話你,不是說整個璃國差不多都知道了嗎?”
鐘晹綏起身朝着她走過來,此時夕陽的餘晖斜斜地從窗縫漏進,唐緩發現他的輪廓看起來更柔和了些,似有若無的笑意落在那漂亮的眼中,綻開在弧度優美的唇邊,好看的令她舍不得眨眼。
“你為何這樣關心?”
“啊?”唐緩愣了愣才發覺自己的目光太過直接,趕忙移開了視線,幹笑兩聲道:“承蒙王爺幾番關照,此番略表關心而已。”
鐘晹綏伸手揉了揉唐緩的頭,唐緩忙向後退了兩步,卻沒能躲過,頓時有些不滿道:“別總摸我的頭,該長不高了!”
鐘晹綏笑彎了眼,伸手刮了刮她的鼻子,道:“翻臉翻得可真快。”
恰巧此時門外有人求見,進來的人對着鐘晹綏恭敬道:“主子,屬下有要事禀報。”
鐘晹綏不知何時斂了笑意,恢複了面無表情的一張臉,示意道:“說吧。”說着,踱步到桌案前坐下。
“這……”那人面有難色地看了唐緩一眼。
唐緩見此,頓時明白過來,邊朝門口走邊道:“這個我懂,你們放心說,我先出去了。”
鐘晹綏瞟了如柱子一般杵在面前的人,聲音清冷地開口道:“楚三,近來你和楚六似乎規矩越來越多,不知是誰教出來的?”
楚三似乎被這話驚到,忙單膝跪地道:“請王爺責罰。”
好看的眉皺了皺,鐘晹綏有些不耐道:“你有何錯需要責罰?起來吧,有什麽事情便說。”
唐緩看鐘晹綏的意思,好像根本無心要她回避,便心安理得地在最近的椅子上坐下來。
楚三也皺了皺眉,斟酌片刻才回道:“王爺可知,大約一月前,璃國當朝丞相暴斃家中,原因至今尚未查出,丞相親眷門生已經上書幾次,請皇帝主持徹查此事。”
鐘晹綏挑眉看向楚三,沒料到他說的是這件事情,點頭道:“略有耳聞。”
唐緩第一次聽說此事,只覺得有些事情在腦海中閃過,卻實在是想不出個究竟,只得如鐘晹綏一般,等着楚三繼續往下說。
“史略傳話回來說,昨日皇帝與幾個皇子議政,大皇子提議讓王爺領此差事,徹查此案,另外幾個皇子均附議。皇帝當時雖沒有準,但心中估計已經有了計較。史略說不出五日,聖旨就會下來。另外,字條一事正在查,不能确定是否與此事有關,若有消息會第一時間傳出來。”
一番話說完,室內瞬間安靜下來,唐緩心道,好一個防不勝防的狐貍窩。她打量着鐘晹綏的表情,卻發現他此時根本沒有表情,只有擱在桌面上的右手,拇指指肚反複摩挲着食指的指尖。
唐緩不下十次地看到過他這個習慣性動作,只聽他突然開口問道:“悫州那邊如何?”
楚三一愣,垂眸答道:“一切正常。”
鐘晹綏挑眉看向眼前人,接着問:“楚六可有回悫州?”
楚三并未擡頭,恭敬道:“不曾。”
“哦?那他此時人在哪裏?”
“屬下不知。”
“呵。”鐘晹綏意味不明地輕笑一聲,默了一瞬道:“你下去吧。”
楚三離開後,唐緩才問道:“他們家是不是還有楚九啊?”
鐘晹綏一副早知她會問的樣子,接道:“沒錯。”
“啊?他們家兒子很多嗎?楚三排行第三?”唐緩心道,這取名字的人也夠省事的。
“他們家只有三個孩子,楚三、楚六和楚九。”
唐緩聞此,不由驚訝道:“難道取名字的人特別喜歡三?若是再生一個,是不是就要叫楚十二了?”
鐘晹綏無奈看她一眼:“也許吧。”頓了頓,“你算數倒是好。”
唐緩嘿嘿一笑,得意道:“那是。”
鐘晹綏被唐緩逗笑,只是嘴邊那好看的弧度還未張滿,便想起什麽似的又肅了臉色,認真道:“你怎知楚六要殺你?”
唐緩不明白怎麽就問到這件事,卻肯定道:“我怎麽能不知道,你走的第二日,他便在我的早飯裏下了‘留不住’。”
鐘晹綏聞言一驚,‘留不住’是楚六最常用的□□,因着中毒後當日會顯露症狀,兩日後毒發身亡,因此平常用來逼供最是有效。
唐緩滿不在乎道:“不信你可以尋人來驗證,那‘留不住’應當還留在我身體裏。”唐緩怕他懷疑什麽,主動解釋道:“你也知道我中了君子陣,許是因着這,‘留不住’雖然留住了,卻對我沒什麽用處。”
不是因為君子陣,而是因着被四月谷主試毒将近十年,每天不是戰場卻勝似戰場,生死邊緣走過太多次後,‘留不住’這樣的毒,在她面前只能算是上不得臺面。但這樣的話,她卻不能說。
本以為依鐘晹綏近來表現,怎麽也會适當地表露一下愧疚,這樣她就可以要求再去吃一次尋記燒雞。倒不是那燒雞特別好吃,而是因為他們家的青梅酒釀的實在令人驚豔。只是沒想到,唐緩話說完沒多久,鐘晹綏便一聲不吭地出了書房。
唐緩嘆氣,估摸這委屈應當便算是白受了。
亥時剛過,唐緩熄了燈火爬進被窩,剛剛泛起些睡意,便被人裹個嚴實帶上了馬車。
她打了個哈欠,隔着打哈欠帶出的眼淚看着端坐在眼前的人,不滿道:“我雖皮相看起來小些,卻好歹也是十八歲的姑娘家,你能不能不要這麽随便地進人家房間?”
今夜月光明亮,馬車外懸了燈籠,車內卻并未掌燈。車窗小簾半卷,那人黑衣上勾勒成暗紋的銀線反了光,有些晃眼。
唐緩借着并不明亮的光線打量,發現他穿黑衣也俊朗依舊,話裏雖不滿,卻靠着車壁笑彎了眼。
鐘晹綏此時看起來毫無睡意,聽得這話,清冷語聲裏也帶出些笑意來:“一日之間便從二六到二九,阿緩這六歲倒是長得快。便是因着你這樣厲害,今日才帶了你一起。”
唐緩頓時瞪圓了眼睛,不願相信道:“難道之前你還想過留下我,自己走嗎?你不是說會找到解藥,在那之前……”讓我好好待在你身邊嗎?可是說到後來,她卻再也發不出聲。被獨自留下之于她,似乎是比死亡更不願面對的一件事。
想着想着便有些委屈,唐緩突然伸出雙手捂住眼,掌間有溫熱的觸感滑過。呵,她近日真是莫名其妙有些敏感,她又究竟在期待些什麽呢。
鐘晹綏不知她為何突然落淚,下意識伸手去握她捂眼的手,唐緩卻先放下手,探了身撩開厚厚的門簾。
鐘晹綏被她這番舉動驚到,動作快過意識,伸手便将人撈到懷裏,怒道:“你要幹什麽?”
門簾被撩起,然後又重重垂下,帶出“啪”的一聲。唐緩僵直着身靠在鐘晹綏帶着暖意的懷裏,有些迷茫道:“什麽?”
馬車駛過人聲稀少的街巷,微涼的夜風中,唐緩感覺到自己早已失了平靜的心,以及身後那人同樣有些微亂了節奏的心跳。
“你相信直覺嗎?”唐緩輕輕掙開那人手臂,轉身問他。
鐘晹綏一時間似乎有些不知所措,聽得唐緩的話,重新坐好,“信吧。”
“可是直覺,通常只有女人相信。”唐緩目光灼灼,說到此處,竟有些擔心。
鐘晹綏正對上她的眼,未說其他,只堅定重複道:“我信我自己。”
也許是空明如水的月光太過醉人,又或許眼前的人令她太過心動,唐緩将頭湊到鐘晹綏旁邊,濕漉漉的睫毛微顫,冰涼的嘴唇近乎虔誠地,輕輕觸了觸他溫熱的臉頰。
鐘晹綏此時徹底呆住,臉頰上蜻蜓點水般的冰涼觸感轉瞬即逝,心底卻微微熱了起來,連帶着他的臉頰,突然便有些發燙。
鐘晹綏輕輕呼出口氣,抿唇擡眸,朝唐緩看過去,唐緩卻哪裏敢看他,早将下巴擱在窗邊,路過尋記燒雞時,惋惜道:“下次再來,定要多去吃上幾回啊。”
馬車在城門關閉前的最後一刻出了城,唐緩将頭倚在車壁上,閉了眼想,當真是如夢一般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