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許是前一晚吃得太多,第二日用早飯時,唐緩沒吃下多少東西。

本以為今日相見,二人之間多少會有些不同,但唐緩臉皮厚,鐘晹綏的臉上依舊沒什麽表情,一頓飯下來,倒也沒有不同。

用過早飯,二人結了賬。因着昨日他們從西城門而入,就近宿在此處,此時卻是要向城東而去。

臨時雇了一輛馬車,二人依舊乘車而行。唐緩擁着狐裘披風,看着鐘晹綏将軟墊塞到她背後,不由問道:“你的臉是不是有什麽舊疾?”見鐘晹綏有些困惑地看着自己,她解釋道:“例如很難牽動嘴角,只能偶爾維持微笑表情,因此平常不得不面無表情這種。”

鐘晹綏瞬間明白了唐緩的意思,心下有些哭笑不得,不由地伸指彈了她額頭,唐緩捂着腦門“哎呦”一聲,聽他道:“你這腦子裏一天怎淨想些沒用的。”

唐緩也不惱,摸了摸下巴,又問道:“你如今為何不易容了?”

鐘晹綏收了手上動作,問她:“怎麽,如今這張臉不好看?”

唐緩被那笑意晃了眼,輕咳一聲,轉開了目光。鐘晹綏見她難得害羞,将臉湊到了她跟前,唐緩睜圓了眼睛看着眼前放大的臉,心中卻道,果真俊俏。

鼻間突然有些癢,唐緩伸手一抹,末了發現手背被染紅一片,一時間惱的無地自容——便是再俊俏的臉,她也不能這般丢臉啊。

鐘晹綏也未曾想到她居然會流鼻血,忙拿出帕子幫她擦,唐緩卻撇開頭,叫道:“不用不用,我自己來。”

鐘晹綏将她亂動的頭扳正,将她臉上拭幹淨,末了打趣道:“定力差了些。”

唐緩嫌棄地看了他一眼:“真會臭美。”

鐘晹綏接的毫不臉紅:“正是。”說着,示意了一下手中的帕子。

唐緩恨不得将頭縮到衣領中,她真是再沒臉見人了。

馬車行了小半個時辰後停了下來,車夫告知二人已經到了城東目的地。

鐘晹綏先起身下車,唐緩扶着車壁小心翼翼地去踩腳踏,突然腰間一緊,被鐘晹綏從馬車上抱了下來。腳一沾地,唐緩忙向後讓開一步,心道今日這都是些什麽事啊。

Advertisement

鐘晹綏要找的人住在清水巷,這個名字确實不是白叫的,巷子臨河,據說河的名字叫清水河。

跟着鐘晹綏一路尋過去,最後在一家黛瓦白牆的小院前停了下來。唐緩仰頭打量,不由想到,瞿如宮果然造了假,并沒有将這婉約氣質學到十成十去。

鐘晹綏敲過門,等了一會便聽院中響起腳步聲。開門的是一個上了年紀的男人,身後跟着一個小女孩,躲在男人身後有些怯怯地看過來。唐緩看過去時,不由心道好巧,這小丫頭不正是昨日在青蓮廟遇到的那個粉衣小姑娘嗎。

那男人見到他二人,詢問道:“二位找誰?”

“不知趙嬷嬷可是住在此處?”鐘晹綏略一施禮,問道。

“你是說雨兒?”那人說完将鐘晹綏仔細打量一番,見他點頭,便将二人讓進了屋中。

上過茶,那老伯在桌前坐下,問道:“不知閣下何人,可是雨兒在外出了什麽事?”

鐘晹綏執盞的動作一頓,擡眸看向那老伯,緩慢問道:“趙嬷嬷不曾回來?”

那老伯也是疑惑,不解道:“雨兒得了公主青眼,彼時只說願畢生伺候公主,怎會半路回家來?”

淺淺抿了口茶,鐘晹綏放了茶盞,聲音清冷道:“公主仙逝已近十年。”

“怎麽可能!雨兒這些年一直貼補家中,除夕會寄來家書,皆說一切如常,此間從未間斷過。”那老伯生了皺紋的臉上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樣。

唐緩聽到此處,總算明白了他們話中的公主是誰,仙逝十年的公主,應當只有鐘晹綏的母親,鐘清洛的王妃,那位前朝公主酆紫香。只是沒想到,鐘晹綏千裏迢迢來到雎城,竟只是為了尋他母親身邊的嬷嬷。

趁他二人還未說完,唐緩溜到了院子裏,在葡萄架下尋到了那粉衣小姑娘。昨晚光線有些暗,唐緩怕看錯,想着今日應當再找到那小少年确認一番,便想和這小姑娘打聽一下。

那小姑娘聽唐緩說完,不由生氣道:“哼,不許你找小湛哥哥!”

“哦,原來他叫小湛啊。”唐緩笑眯眯道,“你若是幫我找到他,我就把昨天小湛哥哥送我的碧荷給你。”

那小姑娘轉了轉眼珠,嬌聲問道:“你說真的?”

唐緩點頭:“自然是真的,比繡花針都真。”

猶豫片刻,那小姑娘妥協道:“好吧,你随我來。”

唐緩心下高興,心道還是小孩子好說話。

随着那小姑娘出了院門,沿着清水河西行了一小段路,那小姑娘停了步子,對着唐緩招手道:“你過來看。”

唐緩跟着那小姑娘走到河邊,那小姑娘指着旁邊的小石拱橋道:“從這座橋過去,門前有柳樹的那家便是小湛哥哥家。”

唐緩順着她的手指,探身朝前看過去,果然看到一棵垂柳,只是那柳樹旁邊卻并沒有什麽人家。

剛想找那小姑娘問清楚,唐緩卻只覺背後被人狠狠一推,身子不由地向前傾去。她努力地揮動了幾下手臂,卻還是失去平衡,撲通一聲落了水。

冰冷的河水緊緊将她包圍,唐緩在水裏撲騰幾下,心中罵道:好個狡猾的小丫頭!

好不容易将頭露出水面,唐緩抹了把臉,卻見那小丫頭沖着她做了個鬼臉,掐着腰得意道:“我才不稀罕你的破花,小湛哥哥一定會送給我更好看的,我才不會帶你去見小湛哥哥呢!”

唐緩覺得她真是越活越回去了,如今竟叫一個黃毛丫頭輕易騙了去。

她費力地游到岸邊,借着岸邊凹凸不平的石縫爬上了岸,她渾身打着哆嗦望過去,只是此時岸上哪裏還有那小丫頭的影子。

唐緩滿身濕淋淋地回到那小院門口,想着是不是先回去尋了那馬車換身衣裳,卻見鐘晹綏正與那老伯告辭,出得院門便看到了唐緩的狼狽模樣。

鐘晹綏滿臉無奈地解了外袍裹在唐緩身上,無力道:“怎的一眼沒看到,你就把自己弄成這副樣子?”

唐緩幹笑一聲,有些委屈道:“可別提這個了。”她一想到此番是被那小丫頭給忽悠了,就惱的不得了。

鐘晹綏彎了腰,幫她擦了擦額角的水漬,問道:“可有哪裏受傷?”

輕輕搖了搖頭,也幸虧她的舊傷已經好了七七八八,唐緩還未開口答他,便覺鼻間一熱,她剛想擡手去擦,卻被鐘晹綏攔了下來。鐘晹綏用帕子擦了好一會,唐緩的鼻血才止住,此時饒是她臉皮再厚,一天對着同一個人流兩次鼻血,也定是就差找個地縫鑽進去了。

偷偷瞥了鐘晹綏一眼,卻發現那人此時并不像之前那樣一副打趣她的模樣,反而眉頭輕蹙,有些擔憂地看着她。

唐緩擡手摸了摸臉,不解道:“怎麽了,為何這樣看着我?”

鐘晹綏抿了抿嘴唇,沒有回答她,拉着她徑直朝馬車走。

唐緩在馬車上換下了濕透的衣裳,邊用帕子絞頭發邊問道:“你在這裏的事情都辦完了嗎,是不是要回悫州了?”

鐘晹綏倚着車壁,淡聲道:“你還有事?”

“也沒別的事,就是……能不能去之前路過的來香樓吃頓飯?今日路過那裏時,那酒菜的味道聞着十分不錯。”

鐘晹綏好笑地看着她,之前肅着的眉眼舒展開來,清越的嗓音好笑道:“是不是還得打包幾個團糕,留着路上吃?”

唐緩眼前一亮,點頭道:“此主意甚好,甚妙!”

鐘晹綏見她笑得開懷,接着道:“等一下再去來香樓,你先随我去趟醫館。”

唐緩的笑意瞬間去的幹淨,她盯着眼前人,有些緊張道:“為何要去醫館,難道你的箭傷還沒好,還是又傷到了哪裏?”

鐘晹綏被她緊張的心中一暖,微微前傾了些身子,對唐緩道:“這鼻血流的有些異常,先尋個大夫瞧瞧。”

唐緩開始以為他在逗她,可是端詳一番卻發現他這話說的十分認真,心中不由地咯噔一聲。

仔細想來,她許久之前便開始咳血,這流鼻血的症狀,莫不是也因着那君子陣?她所剩時日不多,症狀越來越明顯也不令人難以接受,只是這話對着鐘晹綏依舊說不出口。

她委婉地表達了不想去看大夫,卻被鐘晹綏不由分說地拉進了醫館。那大夫望聞問切的流程全部走了一番,到頭來卻沒看出任何問題,開出的方子只是些爛大街的補藥罷了。

出得醫館,唐緩撇撇嘴,小聲嘀咕道:“我就說不要來嘛,白白浪費銀子。”

鐘晹綏也是沒法反駁,只得道:“到了悫州叫樓大夫再給你看看。”

唐緩十分想見見那聽了無數遍的悫州究竟是個什麽樣子,更想去瞧瞧他的北靜王府是否如同她想象中的一般,只是她實在是沒剩多少時間,已經打算好了在雎城與他道別。此番一別,怕是再無相見之期了罷。

照着原先說好的,鐘晹綏領着唐緩朝來香樓走,此時天氣不太冷,唐緩便提議不坐馬車,鐘晹綏沒有意見,只是将她從頭到腳裹了個嚴實。

來香樓建的十分高,鐘晹綏要了頂層的雅間,臨窗望去,不僅能俯瞰全城,甚至還能看到稍遠處的潓江,此時江面廣闊,雲層卻有些低,似有雨意來襲。

唐緩因着窗外景色,難得沒有關窗。她将酒杯滿上,舉到鐘晹綏面前,本以為有許多話要對他說,此時卻覺得該說的早已說過。

唐緩最後只說了兩個字:“敬你。”然後仰頭一口飲盡杯中酒,末了抹抹嘴,贊道:“還不錯。”

鐘晹綏看她喝的急,似是有些察覺她的反常,執着酒杯跟着将酒一口飲進,末了問她:“你可是有話對我說?”

唐緩搖了搖頭,笑道:“沒有啊。”

鐘晹綏沒有繼續問,轉而道:“今日傍晚王府的馬車便會進城,用過飯後你可還需要在之前的馬車上休息?”

唐緩想都沒想便搖了搖頭,馬車哪有這裏舒服,想了想又咬着筷子問他:“是不是要将東西搬下來?”

“不急,吃過飯後再說吧。”鐘晹綏邊說邊給唐緩夾菜。

唐緩剛從碗裏夾起一片青筍,卻想起她之前帶在身上的玉佩和頭飾,雖說這些丢了與她沒有什麽影響,但既然是人家送的,總不應該随便丢掉。

她放了筷子,對鐘晹綏道:“不知之前帶在身上的東西還在不在,我去馬車上找一找,你先吃。”

鐘晹綏本想說吃完再看,但唐緩已經出了門去,他也索性擱下了筷子。

唐緩回到馬車上,之前落水的衣服還未幹透,她在裏面翻了翻,發現東西未丢,不由地舒了口氣,将東西收好。

鐘晹綏随後而至,在車外問她:“可有找到?”見唐緩點頭,便也放了心,“既然下來了,便一起拿上去吧。”

唐緩沒什麽行李,鐘晹綏的東西也不多,聽他這樣說,唐緩便幫他拿了些,下車時懷中的匣子沒抱穩,哐當一聲落了地,裏面的零碎物件被摔出來些。

唐緩忙俯身去撿,鐘晹綏見她着急,只道:“沒有什麽怕摔的。”見唐緩手中握着一塊木頭低着頭,他便伸手去接,聲音裏帶了些笑意道:“原來是放在這匣子裏,怪不得之前沒找到。”

唐緩聽了他的話,依舊沒有擡頭,手卻微微抖了起來,連帶聲音也抖得停不下來:“這……是你的?”

鐘晹綏見她用指甲死死摳着那半成木雕,指尖已經見了血跡,忙伸手去掰她手指,卻發現無論如何也掰不開。他有些急切地彎腰去扶她起身,“阿緩,你怎麽了?”

唐緩終于擡了頭,蒼白的臉上一雙總是帶着笑意的眸子一片迷茫。她的嗓子哽的發不出聲音,只用嘴唇一遍遍問他:“為何是你……”

鐘晹綏此時慌了神,伸手想将她抱起來。唐緩怔怔地看着他伸過來的手臂,眼中沒有哭意,卻有淚珠一顆顆滾落,鐘晹綏伸手去擦,落在指尖的淚珠卻混進了紅色,那是她的血。

空中有悶雷聲響,散絲般的雨水接踵而至,将天地籠在無盡的雨意中。

唐緩似被這雷雨突然驚醒,使盡全身力氣推開了鐘晹綏,然後發了瘋似的在雨中狂奔起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