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借着調查丞相暴斃案的緣由前往昭國,鐘晹綏此行光明正大地在官道趕路,一路上馬車疾馳,只不到兩日便入了昭國境內,再有半日便能進入國都明城。
昭國地處北方,氣候不如璃國溫暖,鐘晹綏之前因着君子陣向樓大夫請教甚多,此番不顧唐緩冷眼,将她捂了個嚴實。
這日天色漸晚,鐘晹綏便叫一行人尋客棧住宿,第二日再趕路。陬城緊鄰國都明城,因此規模雖不大,街市卻甚是繁華。
唐緩的房間在鐘晹綏隔壁,上了二樓,她便直奔自己的房間,鐘晹綏看着她走到房門口,她卻突然頓住腳步。
唐緩轉頭,逆着光看向不遠處長身玉立的人,面無表情道:“莫不是為了拖延解毒的時間,才留宿此地吧?”
鐘晹綏站在原地看着她,依舊是溫和的笑,卻到底是染上了些苦。
話音剛落,樓大夫也上了二樓,許是聽到唐緩剛剛的話,見鐘晹綏如此表情,不由開口道:“姑娘這話實在叫人傷心,我見王爺自從回府,便未有一日不曾挂心姑娘,便連悫州諸事也……”
他說到此處,被鐘晹綏出聲打斷,“我有要事與先生商量,便叫阿緩回房休息吧。”說着推開了房門。
唐緩也不客氣,進了屋哐當一聲便關了門。
進屋後沒過多久便有敲門聲起,唐緩看着站在門外的人,有些意外,心道:這人難不成真是想将閑事管到底?
唐緩并未招待樓大夫,樓清便自顧自在桌前坐下,唐緩皺眉看他:“不知樓大夫有何貴幹。”
樓清擡手給自己倒了杯茶,唐緩見他動作慢條斯理,舉止間不知為何也添七分貴氣,一時對他的身份有些疑惑,便是職位最高的宮廷禦醫,也不應當是這番舉止氣度,與其說他是個大夫,倒不如說更像皇室貴胄。
“我第一次見阿晹時,他被圍困在樹林裏,當時也就剩一口氣了。”
唐緩想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他口中的“阿晹”應當便是鐘晹綏。身在其位,此般險象那人遇到的必定不會少,她看向樓清,并未出聲打斷他的話。
“便是那次我恰好救了他,他承我救命之情,卻也始終帶了三分疑慮,未曾全然信任于我。甚至是北靜王府的每一個人,他都留有五分餘地。”
似是回憶起舊事,樓清的面上帶了些笑意,看起來更少了幾分煙火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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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人都道北靜王驚才絕豔,都知他心系百姓,謙和有禮,卻少有人知道,他其實極少對任何事情上心。在我看來,他将悫州治理于此,不是因為他想,只是恰好因為他能罷了。”
“世人都不知的事情,樓先生又是如何知道的?”唐緩抿了口茶水,笑意微諷地看向樓大夫。
樓清知她不想繼續,神色有些無奈:“無論初衷如何,我只知,他從未如此信任和挂心一個人。阿緩姑娘,字句亦可誅心,你可曾仔細想過,你此番,究竟氣的是什麽?”他說完,見唐緩有些怔怔地看着面前的茶碗,與臉色一般蒼白的笑意再也維持不住,只餘苦澀盤在心間。
是啊,她這麽久究竟氣的是什麽?
樓大夫點到即止,出去時輕輕帶上了房門。
唐緩僵直着脊背坐在原地,只覺最可笑的人不是別人,竟是她自己。只有她緊緊攥着過去,始終放不開手,連帶着她貪戀的這許許多多的時日,都淪為了那不堪過去的陪襯。
父母無情地抛棄了她,水巳離她而去,鐘晹綏徹徹底底地忘記了她,這讓她憎惡的種種,險些讓她将自己就此放棄。再有千萬般理由,人生苦短,難道不更是值得珍而重之?
唐緩擡手捂住雙眼,眼淚卻浸透指縫流下來,順着她纖細的手腕滑落。她的雙肩止不住抖動,喉嚨哽的快要窒息,卻還是抑制不住嗚咽出聲,眼淚越擦越多。
她在黑漆漆的屋子中靜坐許久才起身,久到好像将過去的每一幕都重新摩挲了一番,久到整個客棧似乎都陷入了沉沉的睡眠中。
開門的聲音在走廊中十分突兀,唐緩跨出門後行至鐘晹綏房門前,動作頓了頓才伸手将門推開。
平穩的呼吸在光線昏暗的室內幾不可聞,唐緩停在床前,借着透窗而過的月光細細打量。面前的人,輪廓比之十年前更加深刻,不笑的時候更顯冷漠。
她伸出手,手指撫上他微蹙的眉心,卻無法将他的擔憂抹去。唐緩想,若是有一日他能想起過去,那便才算是他們久別重逢。
只是不知,故人歸期。
她小心翼翼地湊上前去,伸手握住了鐘晹綏的手,他早已不再是記憶中的小少年模樣。
所謂回憶,也不過是四月谷中那相處不多的時日,此時此刻,她不得不承認,所有的一切,看起來都像是她自己的一廂情願罷了。
忍了許久,溫熱的淚依舊不小心打在他手背上,真是奇怪,曾經再苦都不曾流的淚,如今不知為何止也止不住。唐緩趕忙收回身子,轉身便出了門去,她眼睛微腫,再未回頭。
鐘晹綏聽到輕微的關門聲并未睜眼,只是放在床邊的那只手,手指對着空氣輕輕地握了握。
第二日天色陰沉,唐緩不出所料地睡過了頭,下樓用飯時,鐘晹綏正坐在桌邊等他。唐緩四處看了看,不由問道:“樓先生呢?”言語之間比之前幾日,已是緩和許多。
“說是有些私事,起早便去了明城。”鐘晹綏面色如常,吩咐夥計上菜。
“哦。”
二人簡單用過早飯,唐緩偷偷要了壺酒,帶着上了馬車,卻不料剛上車便被鐘晹綏發現,這壺酒到底是沒喝成。
馬車剛走不久,雨終是下了起來,滴滴答答地敲在車頂。唐緩從車窗望出去,路上行人跑的急急忙忙,有的還與人抱怨着什麽,聲音模模糊糊叫人聽不清。
小心地将手伸出窗外,冰涼的雨水打在掌心,她手指微卷然後又松開,不顧雨水打濕衣袖,臉上已經笑開。
“林玉……鐘晹綏,你可有什麽心願?”她聲音輕快,無論是過去的林玉,還是現在的鐘晹綏,于她而言已經不再重要。
“我有許多尚未完成的事,但是這些終有一日會完成,便也不必過于挂心,不能稱之為心願。”鐘晹綏又問她:“你有什麽心願?”
“連心願都沒有,真是無趣,心願也并非一定是用來完成的。”唐緩看着他道,說完便又将目光望向窗外,聲音有些低,神情間卻有一絲向往,“我的心願,是院子裏有一根晾着濕衣服的晾衣杆。”
鐘晹綏看着她的側臉,有些意外:“晾衣杆?如此簡單?”
不遠處的斑駁城牆被雨水洗刷的顏色更深,“明城”兩個大字高高懸在城門之上,唐緩凝眸望着,臉上笑意淡了些許:“晾着濕衣服的晾衣杆,可不簡單。”
“若是你想,這個心願馬上便可實現。”馬車進了城門,鐘晹綏拉回她淋雨的手,握在手中捂着。
唐緩任他握着手,歪着頭對他笑:“不,它實現不了。”
鐘晹綏被這久違的笑容晃了眼,五指微收,唐緩垂了目光,抿着嘴唇不再開口。
馬車入城行了大約一刻鐘,車夫突然出聲道:“王爺,先尋客棧嗎?”
“此次也算名正言順,不必自尋住處了。”鐘晹綏話落,唐緩擡頭看他,話未出口馬車突然停了下來,車夫在外道:“主子,前面不知出了什麽事,路被人擋住,馬車暫時過不去了。”
唐緩聽得這話,将頭伸出車窗,看過去時目光正對上不遠處的牌匾,上書“廣善樓”三字。她心思不由一動,手指沿着那塊秋葵黃玉佩的紋路走了一圈,決定下車去看看。
鐘晹綏看出了她的意圖,未及吩咐車夫拿腳凳,唐緩已經扶着車沿跳了下去。
因着地上有些滑,她落地時趔趄了一下,剛想伸手去抓車沿,手臂卻被人拖住,那人扶住她的同時,道了句“小心”,讓鐘晹綏未出口的“小心”二字被卡在了喉嚨裏。
唐緩站穩後,擡頭向來人道了謝。來人一襲錦緞黑衣,身量挺拔卻有些單薄,這人唐緩和鐘晹綏都認識,卻都并沒有什麽交情,是昭國的廣邑王,亓茗。
亓茗松了唐緩的手臂,向着二人略一點頭,然後便朝人群圍着的方向走過去。
“你認識廣邑王?”唐緩有些奇怪,問鐘晹綏。
“在長安殿有過一面之緣,并無深交。”鐘晹綏下了車,與唐緩一起朝廣善樓的門前走。
唐緩聽他如此回答,知道他說的便是上一次璃國承天皇帝接待昭國使臣那一次,不由道:“素未相識,倒是個熱心腸的人。”
鐘晹綏眉心微蹙又馬上松開,自然地拉起了唐緩的手,唐緩此時忙着聽周圍人的閑話,一時間并未留意。
“抓人?你說這眉清目秀的佟大夫被抓進公主府,那還能有好?”
“可不是嘛,說是抓人問罪,保不準就問到床上去了,嘿嘿。”
唐緩聽明白了一些,仗着身量小,想擠到前面去看個究竟,卻被鐘晹綏拉住。他牽着唐緩的手,自己走到前面将人群擠出了一條過道來。
唐緩看着走在前面的人,唇角抿出一絲笑意,轉瞬即逝。
廣善樓的門口,一綠衣女子高坐馬上,唐緩此時見之,只覺得當日在懷城初見時感覺到的端莊娴靜像是一個錯覺,但女子美眸流盼間容色更加逼人,正是敬敏公主亓芊。她此時有些漫不經心地撚着手中的馬鞭,聽得亓茗一句含了怒意的問話,掩唇笑道:“我來做什麽,這得問問你們廣善樓的佟大夫了。醫術不見多出色,卻也學會在背後編排起我的不是了,你說我拿他問罪,應當不應當?”
周圍衆人聽得緣由,心中就算不屑卻再也不敢出聲多說一個字,大概是怕被殃及池魚,此時那低頭站在亓茗身邊的書生模樣的年輕人卻突然出聲道:“莫要血口噴人,我何時敢編排公主的不是。不知草民如何礙了公主的眼,要殺要剮,公主只管給個痛快話。”
“呵,現在的大夫,都流行江湖這一套了嗎?只是這江湖氣概講究硬氣到底,他多少得具備一些反抗精神啊。”唐緩的聲音不高,只是此時周圍剛剛安靜下來,她的一句話不偏不倚,剛好夠讓大家都聽到。
在場衆人紛紛轉頭看向唐緩,表情各異卻都沒出聲,唐緩還未來得及不好意思一下,卻聽馬上女子“噗嗤”一聲掩唇而笑,笑顏一瞬間讓日光也失了顏色。
亓芊下了馬,款步走到唐緩跟前,饒有興致道:“這是誰家的孩子,還真是有趣。”說着,伸手朝唐緩頭頂拍過來,唐緩忙向後跳開一步,肅容鄭重道:“無論是誰,禁止摸頭!”
“哈哈,當真是個有趣的孩子,我瞧着甚合眼緣,你要不要跟我回家?”亓芊笑意盈盈,将一只手遞到唐緩面前。
此話一出,周圍人皆是一副“此女果然禀性難移”的表情,連亓茗也蹙了眉頭,上前幾步将唐緩擋在身後,壓下怒氣低聲道:“她只是個小孩子。”
這一舉動着實叫人意外,唐緩擡頭看着擋在身前的人,心中十分不解,亓芊聽了他的話,眉峰微挑,漫不經心道:“阿茗,你什麽都好,就是操心的太多,這樣勞心勞力,恐怕會折了壽命,到時便是得不償失了。”
一番話語聲溫柔,此情此景,卻叫在場的人都聽出了赤.裸.裸的威脅來。
此時氣氛絕對算不上好,二人竟在大街上針鋒相對,看來傳聞中這姐弟二人不和是真的不能再真了。
唐緩此時被夾在中間有些無措,忙回頭,看到鐘晹綏立在她身後時才放下心來,她長舒一口氣的表情恰好被鐘晹綏看到,一時間笑意欣然,上前道:“承蒙公主青眼,只是本王的人自然還是跟着本王好。”
亓芊看向鐘晹綏,笑意盈盈道:“自璃國一別,本宮對王爺可是想念的緊。”末了低頭看唐緩,目光別有深意,“被北靜王稱為自己人,倒是新奇。”
“公主說笑了。”鐘晹綏态度并不熱絡,唐緩則甚是反感方才一番話,不知他們還要寒暄多久,餘光瞥到旁邊酒館,一時間感覺似有酒香鑽進鼻子,腳步不由自主向旁邊移了一步,再移一步,剛想溜走,不防有人拎着她後衣領,将整個人都提了回去。
鐘晹綏将唐緩提到身邊,不由分說地握住她的手,面上波瀾不驚依舊在與對面的人說話。
唐緩掙了掙,卻沒掙開,一時心下生氣,用指尖使勁摳了摳鐘晹綏的掌心,鐘晹綏依舊面不改色,手卻攥的更緊了些。
亓芊見此,也不再耽擱,“請王爺移步驿館,待明日客人到齊,父皇在宮中為各位接風洗塵。”
見鐘晹綏略微點頭,亓芊擡手示意手下:“将佟大夫押回公主府,好生看管着,待我回去再審。”
手下領了命,不顧人掙紮,将佟大夫五花大綁地押了起來。
臨走前唐緩餘光瞥向亓茗,發現他臉色很是難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