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公主府的小丫頭來送酒時,唐緩的房間已熄了燈,那小丫頭以為她已就寝,便轉身想離開,唐緩卻在她身後打開房門,突然出聲道:“別走啊。”

那小丫頭被吓了一跳,“啊”了一聲後,連忙賠不是。唐緩并不在意,接過酒便自顧自關了房門。

屋中黑漆漆一片,不是她熄了燈,而是這燈滅掉後便再也點不着。她懶得再叫人,此時卻又不想摸黑喝悶酒,想了想,只想到一個合适的地方。

只是這公主府的屋頂并不好上,尤其是在這樣的時辰,也許只有有心事的人,才會失眠至此。

唐緩試了幾次想上屋頂,卻均以失敗告終,最後她抱着酒壺,索性靠着牆根坐在了地上。

摟着兩壺酒,在萬籁俱寂的夜裏低低笑開,仿佛聽到了天大的笑話般,直到笑得呼吸困難才停下來,她低聲諷道:“老天開眼,皆是孽緣。”

話落後,枯寂的夜色中有夜枭聲起,似在回應她的話,又似在嘲笑她的放不下。

“我本以為聽錯了去,未曾想到真有人在,只是,你坐在那裏做什麽?”這人聲來得突然,唐緩識得,是兮君。

兮君從婆娑的樹影中漸漸走至月光下,也是了無睡意的模樣。世人皆言他與廣邑王難被分辨,唐緩卻覺得,越是相處越會發現,二人從容貌到性子,其實完全不同。

唐緩抱着酒壺沒有起身,示意地擡了擡下巴,“你幫我上到上面,我請你喝酒,可好?”

話落,借着皎潔月色,唐緩看到他低頭一笑,末了走到唐緩跟前,将她從地上拉起,帶着人直接躍上了屋頂。

唐緩有些意外:“你竟會功夫,當真沒看出來。”

兮君自顧自尋了位置坐下,目光望進沉睡的夜色,唇邊自始至終帶着溫柔笑意:“如今只剩下這輕身功夫還能一用,實在不值一提。”

唐緩挨着兮君坐下,順手将一個酒壺遞過去,然後迫不及待地開了自己這一壺,猛地灌下一口,只覺從喉嚨到胃裏全被點着一般,末了抹嘴道:“好酒。”見兮君輕輕搖頭,便指了指他身旁的酒,道:“無論是身子難受還是心裏難受,喝一口,便會好受一些。”

兮君也開了泥封,卻并未喝,只是問唐緩道:“為何會難受?”

“說明知故問,會不會被認為是自作多情?”唐緩挑眉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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兮君瞬間有些哭笑不得:“一問換一問,你倒是不吃虧。”

“可不是嘛,誰讓吃虧不下酒。”唐緩又是一口酒下肚,“你是不是有話與我說?”

兮君被他問得一愣,然後頭微側,順着唐緩的位置,将目光移到屋頂的瓦上,“本是沒有的,你這樣問,卻又有了。”他似是不甚在意地道,“今日……聽聞是廣邑王救了公主?”

明明是兩個都與他相關的人,那二人之間迷離的關系卻似乎半點容不得他置喙。唐緩看着兮君英俊的側臉,未曾猶豫,無聲點了頭,這一瞬間,只覺嘆息已經逸出了口。

她剛應完那問話,便見兮君抱起酒壺,有如她先前一般,狠狠灌下了一口酒,又許是喝的急了,止不住地咳嗽起來。

唐緩也學他的樣子,微微搖了搖頭,見兮君終于順了氣,不由笑問他:“覺得如何?”目光掠過時,借着月色,唐緩突然發現,這人的手,應當是習武之人的手,上面似乎有常年練武留下的繭子。

見唐緩的目光落在他手上,兮君将掌心攤開在眼前,看着掌心上幾乎已失了痕跡的繭子,聲音似從遙遠的地方飄過來一般:“這雙手,也是與他一模一樣。”

知他話中之人是誰,唐緩一時間悲從中來,只覺世間叫人傷心的愛慕原來不止一種,卻每一種都叫人心傷的不能自已。

她放下酒壺,躺倒在屋頂,望着浩瀚卻缥缈的夜空,喃喃道:“你說,究竟是看得到的思念更叫人難過,還是看不到的思念更叫人難過?”

兮君微微轉頭,看着旁邊那雙倒映了整個夜空的眼睛,答的溫柔:“遇上了哪一種,便是哪一種罷。”

唐緩枕着手臂,看向兮君,認真道:“其實你們一點也不像。”

“噓。”兮君聽了這句話,似是笑意更深些,卻又将食指立在唇邊,輕聲道:“要相像才好,這是我能留在這裏的……唯一理由。”

唐緩突然有些難過,卻無法分辨這突然而至的難過到底是為了誰。原來當緣分淺薄時,留下竟是需要如此荒唐的理由,唐緩只覺這烈酒讓眼眶也有些被點着了。

“我遇到她時,其實已經被廢去功夫,如今還能躍至此處,也當知足。”兮君說完,見唐緩眼睛一眨不眨地看向他,不知是不是已經有些醉意,他又抿了一口酒,聲音似是從回憶中傳來,“初見時,因着這幅皮相才被相中,到這裏三月有餘,幾乎已經與他一模一樣了。”

唐緩沒有問他為何會傾心于一個利用他的人,就像她從不敢問自己,為何會這樣在意鐘晹綏。武功失掉可以重新練起,失掉的心,卻再也不容易找回。她知道兮君不會再動練武的念頭,因為危險的替身,将有可能變為棄子。盡管半路被棄與最後被犧牲殊途同歸,與他而言,卻已經不一樣。

有人日日夜夜得見,可望而不可即,有人卻天天年年惦念,到今日,竟是再無餘地轉圜。

唐緩起了身問兮君:“是否痛快地幹上一杯?”

“好。”

第二日清早,亓芊差人來尋唐緩,在屋中卻未找到人。

尋人的依舊是來送酒的那個小丫頭,她在院中走了一圈,卻是連半個人影也未瞧見,心中不禁有些嘀咕,只覺公主這位貴客有些時候實在叫人不省心。

小丫頭急着回去回複亓芊,還未走至院門處,便聽有模糊的“咕嚕”聲響起,然後見一個黑影飛出屋檐跌在地上,碎成幾瓣,碎片在地上四散開來。

事情發生的突然,那小丫頭定在原地,有些驚恐地向上看去,此時卻突然又有一片黑影罩了下來,那小姑娘驚恐地叫了一聲,頭也不回地跑出了院子。

唐緩被這一聲驚叫叫醒,有些茫然地支起身,好一會才想起此刻身處哪裏。她向四周看了看,不止兮君,連酒壺也都不在了,空落落的屋頂上,只有她一個人。

想起亓芊說今日約了穆玥瀾去城外寺廟,唐緩看了看時辰,只覺應當先去梳洗一番。此時她終于意識到之前為何有些心情不安——她要如何從這屋頂下去?

作為木申時,她學過兩年功夫,當時在同齡人中算是身手好的,只是時隔久遠,她如今這模樣,不知能不能順利躍到地上。

唐緩扒着房檐向下看了看,地上有一只碎掉的酒壺……還有一床躺在地上的被子。她抓了抓頭發,心中有些矛盾:跳還是不跳?不然還是叫人來罷,雖然有些丢臉,但到底是她這條小命重要些。

正在她糾結時,亓芊帶了人過來,那小丫頭指着唐緩扒着的屋檐,道:“就是那裏。”

唐緩看見來人心中一喜,沖亓芊露齒一笑,喊道:“殿下早啊!”

此時時辰尚早,唐緩的一嗓子,卻叫公主府中大半的人都聽了去。亓芊望着屋檐上沖她招手的人,無奈搖頭。

待唐緩收拾妥當,便與亓芊一同出了門。因着此番去的地方特殊些,一行人一切從簡,從衣着到馬車皆是十分樸素。在山腳遇到穆玥瀾後,幾人便棄了馬車,徒步向山上走。

穆玥瀾餘光不住地打量着唐緩,唐緩只當不知道,卻聽她終于忍不住問道:“亓姐姐,不知這位是?”

唐緩心下了然,那二人同是公主出身,相處時便自然地喚了一聲姐姐,這大抵便是身份的力量。

亓芊面色自若地答道:“是我的一位故交。”

穆玥瀾聞言了然點頭,心道怪不得她會扮成玉媗郡主,果然是亓芊的人。

唐緩正忙着看路邊有賣哪些吃食的,聽到亓芊的話,她回頭朝穆玥瀾笑了笑,然後将目光轉向亓芊,心中不禁道:真能編。

亓芊見她看過來,歪了歪頭,無聲道:這可怪不着我。

路邊有賣糖人的商販,旁邊圍着幾個小孩子,唐緩湊近仔細瞧了瞧,見那糖人做得倒是精致,待伸手掏錢時才發現,竟是忘記了帶錢。

亓芊和穆玥瀾本已走出些距離,發現她沒跟上時,亓芊不由地回了頭,見唐緩神色好奇又期待,與一幫小孩子一同圍着糖人師傅看,不知為何心竟軟了軟,擡了步朝回走去。

“若是喜歡,便買一個。”亓芊站在唐緩身後,突然出聲道。

唐緩聞言點了點頭,卻轉了身朝前走去,違心道:“不喜歡。”走出幾步,見亓芊并未一同跟上,便回頭瞅了瞅。

亓芊接過糖人師傅遞過來的一個糖人,見唐緩看過來,朝着她擺了擺手,臉上笑意似五月清荷,有着從未被人發現過的單純。

唐緩愣愣地接過亓芊遞來的糖人,棕黃色的線條在春日暖陽下泛出溫和的光來。她攥着竹簽,抿了嘴唇,低頭跟了上去。

趁着穆玥瀾去挑珠花,亓芊低聲開口:“作為一宮之主,你出門竟是從來連半個随從也不帶嗎?”

“若是帶半個,你說我是背着好還是扛着好?”唐緩将手中竹簽轉了轉,開口接道,說完見亓芊表情無奈,便指了指不遠處的幾個小販對亓芊道:“看,他,他,還有他。”見亓芊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只覺瞿如宮的人隐藏倒是深,便聽唐緩繼續道:“我都不認識。”

亓芊終于“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唐緩眨了眨眼,腳步輕快地朝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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