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四月谷的一切都沒有變,房舍依舊看起來搖搖欲墜,鏡湖邊的樹上有花常開不敗,便是連這溫泉池旁她曾堆起的三塊石頭,都未曾動過絲毫。

唐緩靠在溫泉池邊想,變的也許只有人。

被四月谷主從明城帶走時,她以為那女人會直接将她扔進油鍋炸了,沒想到扔是扔了,卻只是扔在了這個能養身子的溫泉池中。

唐緩伸手揪下一朵叫不出名字的花放進嘴裏,還沒來得及嚼,便聽有人在身後道:“此花有毒。”

唐緩恍若未聞,嚼了幾下,面不改色地咽下,然後才道:“拜你所賜,如今這種小花倒是奈何不了我。”

“哼,你倒是不怕我了。”四月谷主提着幾棵藥草繞到唐緩前面,居高臨下地看着她。

“您老人家千辛萬苦地将我從明城拎回來,總歸不是叫我舒舒服服養病的。一回生二回熟的,試藥就試藥吧,還怕你作甚。”唐緩說完,伸手又拽下一朵花放進了嘴裏。

“倒是識相。只不過,你費盡心思跑出去這一趟,到底也是白忙。”見唐緩擡頭,四月谷主繼續道,“他不認得你罷。”

“谷主倒是好眼力。”唐緩唇邊弧度變淡,卻被人一把捏住了下巴,只聽面前的女人幽幽道:“笑得真難看。”

唐緩突然擡手,緊緊攥住了四月谷主的手腕,連目光也變得鋒利:“你當年,為何要那樣做?”

氤氲水汽模糊了二人眉眼,唐緩緊緊盯着對面人的臉,雖然發絲皆白,那人的臉看起來卻并不顯老态。

四月谷主定定看了唐緩一會兒,突然邪氣一笑,挑眉問道:“想知道?那不若與我打個賭,如何?”

唐緩松開了手,“我不喜歡打賭。”

“若是你贏了,銀絲壽客的事我便不與你為難,你想知道的,我也可以告訴你,不僅如此,我還可許你七重夏梅。”

七重夏梅正是尚未尋到的兩種解藥之一,這個條件實在太過誘惑,唐緩吸了吸鼻子,“那……若是我輸了呢?”

“若是你輸了,便永遠留在四月谷中,無論誰來,都不能再踏出四月谷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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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緩咬了咬嘴唇,閉了眼呼出一口氣,問她:“你要與我賭什麽?”

“賭人。”見唐緩睜眼看她,四月谷主道,“從此刻起,若鐘晹綏十日之內到谷中尋你,便是你贏。”

“為何用他做賭,你我之間與他又有何關系。”

聽得唐緩的話,對面之人不由嗤笑一聲,“當年你因他才入了谷,今日以此做賭,剛剛好。”

唐緩沉默,若是沒有七重夏梅或是蘭甜玉,她也沒有多久可活,無論公平與否,無論鐘晹綏來與不來,無論她今日賭不賭,其實都無太大區別。

“成交。”

這一刻開始,她好像能聽到耳邊有時間流逝的聲響,而出谷的那些日子,似乎變成了她在廊下做的一場長長的夢。

日子又恢複了平靜,唐緩日日去溫泉池中泡一個時辰,她在明城受的那些傷,在四月谷主生平僅現的善心下,好了個七七八八。天氣好時,她偶爾去林子中采些草藥,或是在鏡湖邊曬太陽,有時也去看看水巳。

她在距離鏡湖不遠的地方建了一個衣冠冢,裏面放了些水巳曾給她的舊物,她沒有水巳的衣冠,只得将這些東西放了進去。

她如從前一般,每日皆會去存書的舊屋,撿一本沒看過的書,倚在廊下的藤床上翻上幾頁。書頁空白的地方依舊有人批注,字跡熟悉而工整,正是她照着練了幾年的模樣,也正是這些不知由誰留下的舊書,陪伴了她十年的蒼白時光,這樣的陪伴,此刻似乎依舊在繼續。

待到第八日時,檐下挂的舊銅鈴被風吹響,聲音清脆不再。天地間彌漫着無盡的雨意,唐緩捧着書,卻望着那銅鈴發呆。

幾日來皆将自己關在屋中的四月谷主終于推開房門走了出來,她看着唐緩問的直接:“我有兩個壞消息,你要先聽哪一個?”

唐緩的視線終于從銅鈴上移開,有些失望地确認道:“不是一好一壞?”

四月谷主嗤笑一聲,到底“嗯”了一聲。

“那就先聽更壞的那一個罷。”

“你的心上人,又被逼婚了。”話落時,唐緩手中的書冊“啪”的一聲,落在了地上,她彎腰去撿,卻被人搶了先。

四月谷主随意翻了翻手中的書,然後又扔回給唐緩。唐緩的食指輕輕滑過封皮的字跡,篤定問道:“穆玥瀾?”

四月谷主竟是破天荒地對她生出一絲憐惜來,言語間不再是冷嘲熱諷:“穆姜竟用曾經的青州六城做嫁妝,只為了他唯一的女兒可以嫁給意中人。”

“青州六城?”唐緩記得,璃國的六州中,并無青州。

“襄國被鐘氏滅後,鐘揚飛下令絞殺酆氏皇族的所有人,當時除去酆紫香,得以逃過一劫的人,還有一個酆俊廣。酆俊廣曾與現在的益國國君穆姜為刎頸之交,穆姜當年聽聞他有性命之憂,便帶兵來救人,最後不僅救走了酆俊廣,還順帶打下了邊境的青州六城。如今酆俊廣在益國娶妻生子,做了益國的平安侯。”

“竟是這樣。”如此說來,酆俊廣竟是鐘晹綏的親舅舅。

“酆俊廣,他是鐘晹綏的舅舅,也是酆暥的叔叔。”四月谷主似乎看穿了唐緩,出人意料地補充道。

“酆暥?”唐緩有些意外,她從未聽說過這個名字。

四月谷主擡了擡下巴,“你手中的書,就是他留下的。那個屋中所有的東西,都是他的舊物。”

唐緩心中一松,她今日終于知道了感激之人的名字,“他如今在哪?若有機會……”話到此處卻突然心中一涼,酆氏,只剩酆紫香和酆俊廣……

“他母家式微,才華被襄國的鐘皇後所憚,死于天啓七百二十年。”四月谷主捏了捏眉心,沒有繼續這個話題,轉而道:“第二件事,我又配出了一種□□,趁着勝負未分,你先試試。”

唐緩驀地睜大眼睛看她,唇角卻抿得死緊,果然是……禀性難移。

這一次依舊如從前一般,毒.藥參在飯菜中被服下。直至吃完午飯,唐緩才意識到她已經将藥服下。唐緩曾問過,為何不直接讓她口服,四月谷主卻回答她,下毒需要偷偷地下。

午後天氣放晴,唐緩索性又回到了藤床上,她有些奇怪,這一次身體竟然沒有任何不适之感。她拾起早上看的書冊,剛一翻開,字跡卻被血跡化開,她伸手去抹鼻子,滿手是血,想開口說話,一張口卻噴出一口血來 ,此時,便是連心跳也漸漸緩慢下去。

唐緩此番失去意識前,最後的想法是,那女人這一次莫不是來真的罷?

鐘晹綏跟着段筝歌入谷時已是深夜,在第十日還剩下一刻鐘的時候。四月谷主看着眼前狼狽不堪的二人,瞟了眼唐緩的方向,面無表情道:“真是走運。”說完便轉身進了屋。

二人順着方才那一眼的方向看過去,終于看到了躺在藤床上的唐緩。鐘晹綏放輕腳步走過去,段筝歌想了想,到底忍住了沒有出聲。

此刻月色甚好,鐘晹綏看到唐緩安靜地閉着眼,月光灑在她臉上,讓整個人看起來有些不真實起來。她面上沒什麽表情,鐘晹綏想了想,輕輕握了握她的手。

她的手依舊冰涼,卻與平常涼的有些不同。鐘晹綏想将人抱回屋裏,彎腰時卻看到了她衣襟上的大片血跡。

動作驀地一頓,鐘晹綏自己也不曾發覺,他伸出的手竟有些顫抖起來。

開始只是輕輕地搖了搖唐緩的手臂,藤床上的人卻絲毫沒有反應,鐘晹綏增大了力氣,只是無論他怎樣叫她,面前之人都沒有反應。

段筝歌也走過來,看着唐緩慘白的臉也是一愣,心中有些沒底道:“人已經帶你找到了,不管是生是死,你之前應允的事可做不得悔。”

鐘晹綏将人抱起,側頭看了段筝歌一眼,然後朝着四月谷主的屋子走過去,走至跟前時,擡起長腿一腳踹開了房門。

這一聲動靜太大,屋裏屋外的二人齊齊看向鐘晹綏,一人驚訝一人皺眉,唯獨唐緩,依舊緊緊閉着眼。

鐘晹綏看着屋裏的女人,問道:“她怎麽了?”

四月谷主嗤道:“她死了。”

鐘晹綏似乎花費了許多時間才聽清楚這簡單的三個字,然後便如一尊雕塑一般,僵直着脊背立在那裏。這一刻,他的腦中一片空白,胃裏卻突然泛起一股惡心之感,一瞬間像是要把五髒六腑都嘔吐出來。

“你我都早知她會死,如今只不過提前了些,又有何意外。”四月谷主上前兩步,鐘晹綏卻緊了緊手臂,他貼了貼唐緩冰涼的臉,轉身便走。

“你去哪裏?”

“救她。”

“若是救不活呢?”

“那就與她葬在同一處罷。”

段筝歌抱臂看着屋裏情形,将二人的話聽的一清二楚。他看着鐘晹綏懷中之人,想起曾經的自己,一時間竟有些恍惚。

“既如此,你将她放下,她該服解藥了。”

鐘晹綏有些難以置信地看向四月谷主,一瞬間目光竟似要殺人,他小心将人放在屋中榻上,眨眼間便出了屋去。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一直堅持看到這裏的小天使,愛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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