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唐緩躺在又冷又硬的石板地上,有些懷疑時間自亓芊合上眼時便已停滞不前,否則為何在人如此多的地方,連一絲聲響也聽不到。

許久後終于有帶刀侍衛的腳步聲突兀響起,來人不知在昭帝耳邊禀報了什麽,昭帝捂着嘴咳了幾聲,方才出聲道:“起駕回宮。”

周圍衆人似乎齊齊松了口氣,唯獨亓茗盯着亓芊的屍身,她胸口上的那一把匕首,紋路實在太過眼熟。

昭帝神色複雜地看了亓茗一眼,又吩咐道:“此處便全權交給廣邑王處理。”

亓茗聞言卻動也未動,也未出聲回答,昭帝臉色一時間有些難看。

唐緩此時覺得連動動手指都困難,卻不知為何突然從喉嚨中擠出一聲笑。

“呵呵……”

這聲音雖輕,卻實在是有些突兀,亓茗終于動了動,連昭帝都将目光看向躺在亓芊身邊的唐緩。

許是昭帝覺得這笑意有些輕蔑,今日攢出的火氣終于尋到了發洩的出口:“此女貪慕榮華,既曾心心念念嫁給亓蕭,便叫她随亓蕭去罷!”都言家醜不可外揚,若是可以,他真想叫今日在場的所有人皆随亓蕭而去,如今能想卻不能做,着實更叫人窩火,昭帝說完頓了頓,到底是甩袖離開。

亓茗示意下面的百官可以自行離開,衆人如蒙大赦,瞬間便退了個幹淨。他又示意身後随行的侍衛先将唐緩押下,稍後再審。

此時終于有人經過石橋從對面走到此處,亓茗只得開口:“今日突生變故,還請幾位暫且回驿館休息。”說完看向站在段筝歌身後的璃國大皇子,“公主一事容後再議。”話雖如此,衆人心中卻明白,如今亓蕭已死,鐘陌寧下落不明,假公主一事荒唐至極,昭璃兩國的秦晉之好已是徹底無望。

身後的侍衛突然輕喝一聲,衆人不由紛紛看過去,卻見那狼狽至極的小宮女突然掙脫了侍衛,向着亓茗的方向踉跄着走過來。亓茗見此不由地後退了一步,他還有疑惑未解,因此定要留她一命。

唐緩無暇顧及其他,走出幾步後跪在了地上,将那碎掉的玉佩一片一片攏在掌心。

“破東西又不值錢……”穆玥瀾的聲音很輕,卻叫衆人都聽了個清楚,段筝歌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她便撇了撇嘴沒再出聲。

出人意料的,亓茗突然走到唐緩跟前蹲下,想接過她手中的碎片,卻被唐緩躲開。她擡頭看他,雙眼通紅,聲音一字一頓似從牙縫中擠出:“你……為何……要殺她……”話音落時淚已滿面,她攏着手指揪住亓茗的衣襟,怒道:“你為何要殺她!”

身後的侍衛上前想拉開唐緩,卻被亓茗擡手止住,他甚是奇怪地問道:“你到底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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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誰?”唐緩重複地問了一遍,有些怔怔地從懷中取出那塊秋葵黃玉佩,無視亓茗瞬間變色的臉,将那玉佩狠狠砸在了堅硬的石板地上。

玉佩濺起的碎片劃傷了亓茗的臉,細長的傷口滲出血來,他卻渾然未覺。他動了動嘴唇,卻只吐出一個字來:“你……”

“她是受我所托,只是未曾想到會被連累到受傷至此。”

唐緩循聲看去,說話之人有着與亓茗相同的容貌和聲音,此時此刻,便是身上的衣裳也一模一樣,而此刻與他同行之人,是鐘晹綏。

鐘晹綏看到眼前情形,幾不可察地皺了皺眉,瞧也未瞧在場衆人,只對身邊之人不客氣道:“不知廣邑王今日邀本王前來究竟何意,你昭國之事,本王無意理會,還請如先前所言,如實告之阿緩究竟在何處。”

“對不住,我不是廣邑王,我是兮君。”兮君終于換上屬于他的神情語氣,對着鐘晹綏抱歉道,然後轉向亓茗,言語間既有自嘲又有苦澀:“我将選擇權交于你手中,卻到底是沒守住她。”兮君看着躺在地上的亓芊,她唇邊幾不可見的笑意刺痛了他的眼,他有些憤怒地将手中已捏出褶皺的紙塞進亓茗手中,苦澀道:“她從來不想讓你知曉一切,如今她的一切都在這裏。”

亓茗僵硬接過,猶豫片刻,終是将手中的紙頁慢慢展開。而樓大夫此時才匆匆趕來,卻見平臺之上已沒剩幾人,除卻亓茗兮君和鐘晹綏,便只有抱臂而立事不關己的段筝歌,以及一直看着鐘晹綏的穆玥瀾。待兮君朝着唐緩走去時,他才看到還有一個跪坐在地的小宮女。

唐緩看着兮君走過來坐在她面前的地上,從袖中取出了一個布包,那布包唐緩很熟悉,正是兮君易容用過的東西。

唐緩用手背将布包狠狠從兮君手中掃落,啞着嗓子問:“為何要讓他來?若是你,她本可以不用死的。”

“你不了解她,”兮君重新拾起了布包,将布包打開,“若是我不能完成她所托之事,便再無留在她身邊的可能。”他将藥膏小心地在唐緩臉上塗勻,“她何其殘忍,竟叫我來奪她性命,我……如何能下得了手。”

“呵,”唐緩嗤笑一聲,臉上漸漸現出本來的模樣,“如今人沒了,你再念她又有何用?”她用拳頭狠狠打了他心口一下,突然提高了聲音吼道:“都是傻子!”

兮君并未躲開,他将唐緩的臉擦幹淨,道了句:“好了。”看到唐緩如此激動,兮君伸手想拍拍她的肩,卻被人伸手擋開。

鐘晹綏在認出唐緩的瞬間,只覺有種塵埃落定之感,他幾乎是下意識地瞬間來到她身邊,見她此時模樣,幾日來的混亂與不安盡數消失,他終于發覺,他此生所有患得患失,似乎皆因她而起,卻也皆因她而終。

鐘晹綏雙手舉着唐緩腋下,将人提了起來,然後一手環過她的背,一手托起她的腿,将人抱了起來。一切發生的太快,唐緩愣愣地看着鐘晹綏近在咫尺的臉,聽他低低道:“我真是快瘋了。”

這一番動作,讓穆玥瀾變了臉色,連段筝歌也挑眉看了過來。唐緩僵直地窩在鐘晹綏懷中,明知應當遠離這個人,心中卻該死地想要靠近,她動了動嘴唇,卻再也難以說出違心的話來。

鐘晹綏親了親唐緩額頭,如今人好好在他身邊,他什麽都不想問,只抱着她朝出口走去。只是才邁出兩步,卻聽亓茗突然出聲低吼道:“這不可能!”

唐緩閉着的眼睛突然睜開,鐘晹綏看着她微腫的眼睛心下無奈,只得又轉身走回去。

兮君将布包丢在腳邊,朝着亓芊躺着的地方走去,邊走邊道:“我也希望不可能。只是,你身邊最得力的副官是她父親衛将軍曾經的舊部,你的一千府兵是連易親自練出來又被精挑細選的。居心叵測之人安插在廣邑王府的釘子被一顆顆拔掉,而你遭遇的暗算每一次都是有驚無險。連易曾說,打斷你腿的那一日,她吐血之後整整昏迷了兩日。亓茗,她将你護得太好,你才有命去覺得自己不幸,才會有機會一次次中傷于她。她的整個計劃裏,唯獨不曾想過取你和昭帝的性命,因為即便她再恨,那昏君也是你的父親。”

“你閉嘴!”亓茗将手中的幾頁紙狠狠撕碎,手一松,那紙屑如花瓣般只一眨眼間便全部飛的不見蹤影。

亓茗急走到亓芊身邊,一把推開兮君,他的手抖得不像話,卻還是小心翼翼脫下了亓芊右腳的鞋襪。她的腳白皙小巧,卻唯獨缺了一根腳趾,那斷口十分平整,顯然是被人用利器切斷。

亓茗一瞬間似被人折骨斷筋,她抱着亓芊的腳渾身止不住地發抖,許久才吼道:“為何此時才告訴我!為何!”

兮君仰着頭閉了眼,眼角卻有水跡滑落,“她知你甚于你,如何會告訴你這些讓你糟心。只是,縱使她此生再不想讓你知曉這些事,縱使世人再誤解于她,你都不應當如此。”

兮君一席話落,臉上露出解脫般的笑意,柔和的眉眼正是唐緩曾經熟悉的模樣。他從容地執起地上的劍,毫不猶豫地将劍鋒送至頸間。

鐘晹綏此刻緊了緊手臂,将唐緩的頭按進了懷裏。兮君手中的劍落地時,唐緩聽到他最後的聲音:“你還有社稷之責,這最後一程,我陪她走罷。”他倒下時,終于第一次,也是此生最後一次握住了亓芊的手。

鐘晹綏低頭看向懷中的人,知她正在哭,無奈嘆了口氣,抱着她轉身離開。而身後留下的,只有亓茗口中仿佛染了血一般的,一聲聲的“阿姐”。

鐘晹綏離開時并未走樓梯,而是如昭帝之前一般,從後面的坡道走下去。行至一半時,唐緩終于擡了頭,鐘晹綏的衣襟已經濕了一大半。

唐緩掙了掙,啞着嗓子道:“放我下來。”

鐘晹綏未停步,只道:“你受了傷。”

“他們都在後面,放我下來罷。”鐘晹綏知道她指的是走在後面的段筝歌樓大夫和穆玥瀾,卻只是停了腳步,依舊沒有松手。

此時段筝歌走到了鐘晹綏身邊,唐緩趁着鐘晹綏停步,索性跳了下來。許是之前跪坐了太久,她雙腳落地時趔趄了一下,段筝歌剛想伸手,卻被鐘晹綏搶了先。

段筝歌啧啧一聲未及開口,鐘晹綏轉頭看了他一眼,便是這一瞬間,剛剛站穩的唐緩突然後退幾步跌坐在地上,滿面驚恐地向後躲去。

其餘幾人向前看過去,便見一白衣白發的女子立在不遠處,陰陽怪氣道:“禍害了我的銀絲壽客,你這丫頭當真是讓我好找。”說罷,女子手中白綢如蛇一般飛出,準确無誤卷上唐緩的腰,一提一帶,在幾人未及反應時便帶着唐緩失了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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