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已不知距離離開益國究竟過去了幾日,每日清醒與昏睡的差別,只有能不能睜開眼,除此之外,全身上下幾乎沒有可以動的地方。

唐緩便是這樣,在床上整整躺了五日。

每日能見到的,除卻段筝歌與溫淩,便是些她叫不上名字的宮人。

有時溫淩會來給她把脈,有時宮女會來給她擦身,但大部分時間裏,都是段筝歌坐在床邊,拉着她的手絮絮叨叨地說話,盡管許多時候,她都聽不太清。

不止段筝歌,便是連她自己也以為,她活不長了。但幾日之後,不知是溫淩醫術太高,還是閻王不屑于收她,唐緩的身子竟慢慢好轉了些。

待她終于可以擡起手臂,轉動腦袋時,她得知,段筝歌将她從益國的別宮帶回了峥國。

有時天氣好,她被移到室外曬太陽,望着遠處浮動的雲她會想,《假臉傳奇》之後,她應當考慮寫個《列國皇宮游記》或者《論死而複生的三十六種經歷》。

後來她終于可以被人攙扶着走上半刻鐘,偶爾去花園散步時,會有穿着宮裝的女子躲在暗處看她。

此時,身邊随行的女官會告訴她,這一位是右相大人送進來的,那一位是護國将軍大人送進來的,似乎還有許許多多以攝政王為首的大人,總是惦記着段筝歌枕邊的這一畝三分地。

待到走路再不需要人随行時,段筝歌抱着一個五六歲大的孩子過來尋她。

唐緩看起來精神好上許多,原本纖弱的身子卻有些更加弱不禁風,她看着與段筝歌眉眼相似的男孩,打趣道:“呦,原來兒子竟這樣大了。”卻是對當日益國之事只字未提。

那男孩沖着唐緩甜甜一笑,讓她不由想起了總是喋喋不休喚她阿姐的穆玥潼。不知最初的眼緣,會不會是因為有血緣的關系在裏面。

段筝歌彎了身子松開手,懷中的孩子便不知跑到哪裏去玩了。

段筝歌望着那孩子漸漸跑遠,笑意再不似從前那般濃烈:“是我兄長的遺腹子。他幾年前因與攝政王意見相左,不久被刺殺于寝宮之中。”

唐緩盯着他的眼睛看,眼前的男子卻是只有一瞬間的悵然,之後再難叫人自眼中看出情緒來。

“他既然這樣大膽,為何不幹脆殺了你,取而代之。”唐緩拾起帕子,繼續小心地擦拭桌上的蘭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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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木頭,你就這麽不待見我?”

唐緩未擡頭,“我只是就事論事。”

段筝歌在唐緩身邊坐下,托腮看她一下一下擦得仔細,“他當然想,只是太注重名聲,想準備周全罷了。”

唐緩擡頭看他,手上動作頓了頓。

“之前不動手,是怕如鐘揚飛一般難以堵住悠悠衆口,背上謀朝篡位的罵名,但是他又見不得皇帝得臣民之心,所以我那有才幹的哥哥們連傀儡皇帝也做不成。如今攝政王已将整個朝野控制了十之七八,我這個荒淫無度不成器的皇帝又正合了他的意,他心裏不知有多得意,如今就只剩逼我下昭讓位這最後一步棋了。”

段筝歌離她耳邊極近,唐緩能感受到他吹到耳邊的熱氣。她偏了偏頭,右手食指點在段筝歌眉心,試圖将他的頭推開些,不料段筝歌卻順勢将她冰涼的手握在了掌心。

唐緩記得,從前水巳的體溫便總是比她高出許多,像個小火爐一般。每到落雪的日子他也這樣給她捂手,那時她便說,他應當被分到火營做火巳,這樣才應景。

她低頭怔怔地看了他的手許久,回神時輕輕将手抽了出來。

“為了不被逼着走出這最後一步棋,你當初才去了璃國,去等北靜王?”唐緩微笑看他,輕輕搖頭。

“不僅如此,那時我還将你當成了攝政王的人。”段筝歌釋然笑道,“攝政王喜歡收集奇藥研究不老之術,我便将璃宮中的蘭甜玉取了出來,神不知鬼不覺地轉手給他,再給璃國皇帝透出風聲去,着實讓他二人掐上了好一段時間。”

唐緩恍然,璃國那一次原來根本不是巧合,“盒子上那半個油光指印,原來是你留下的。”

那日若是唐緩再早些尋過去,怕是會正好在藏寶閣撞見段筝歌,假如真是這樣,卻不知如今會是何種光景了。

段筝歌此刻也有些後怕,彼時情境遇見,他哪裏會留唐緩命在。

“你為何不問我,蘭甜玉如今如何了?”段筝歌聲音有些低,終于帶上了些悵然。

唐緩聞言,笑意淺淡,沒有出聲。

段筝歌突然用雙手握住唐緩雙肩,“你為何不問我,你今日為何在這裏?”

唐緩拂開他的雙手起了身,朝外面走去,“哪裏有這樣多的為什麽。”

腳步突然一滞,段筝歌竟從背後環住了她的肩,聲音自她頭頂處響起:“當日情況十分混亂,他被楚九敲暈,你若是同他一起被酆紫香帶走,定是會被她當成棋子來用,到時只怕會兇多吉少。”

空氣沉默許久,唐緩低低地應了一聲,“嗯”。

“你的父母,”段筝歌說完忙又改口,“益國帝後,我覺得,你應當是需要好好思考過後,才會想見他們。在此期間,自是要絕了打你身份主意之人的小動作。”

“你當真了解我。”唐緩側了頭看他,眉眼彎了彎。

段筝歌擡手撫了撫她的頭發,說道:“這裏雖不是萬無一失,卻是當日你最佳的選擇。蘭甜玉,我會盡快拿回來。”

這也是他最後攥住的機會。

唐緩聲音不高:“不必太過勉強,多謝你。”說完想掙開段筝歌的手臂,卻不想他更加用了力,喚道:“小木頭。”

唐緩回頭看他,“嗯?”

此時有宮人突然慌慌張張地在門外禀道:“陛下不好了,韓妃娘娘闖入了玉蓮池,毀去了許多玉雕,奴婢如何攔都未攔住!”

“呵,當真是不叫人省心。”段筝歌的聲音有些輕嘲,終于放開了環住唐緩的手臂。

唐緩心下的一口氣還未舒完,段筝歌便牽了她的手,朝玉蓮池走去。

“這是你的家事,我就不要去了。”唐緩使足了力氣,只想止住腳步。

段筝歌神色絲毫未變,唐緩卻不知為何覺得他有些難過。

“這許多年,每一次想你的時候,我便雕上一枝,不知不覺,便湊滿了一個池子。”

唐緩驀地擡頭,怔怔地看過去,段筝歌在此刻終于停了腳步,在帶了初夏花香的微風中笑道:“無論碎去了多少,總是要看上最後一眼吧。”

不知為何鼻子有些酸,唐緩垂了頭,一言不發地跟着他繼續向前走去。

玉蓮池設在一處獨立院落中,進了屋門後只有一個房間,周圍用漢白玉圍了欄杆,其中皆是用美玉雕出的形态各異的蓮花綠葉,看起來價值不菲且極有觀賞性。

一宮裝女子立在池中,手中握着一把斧頭,見到玉便砸,她所經之處,已是一片狼藉。

“愛妃有心事,不如出來說,萬一不小心花了臉,到時可沒地方去哭。”段筝歌語氣中無怨無怒,只帶了三分邪氣。

唐緩站在段筝歌身後,不知他說此話時,臉上究竟是何種表情。

韓妃見段筝歌站在門口,終于停了手,避開碎玉向外走來,“陛下回宮已久,若不是心疼這蓮池,臣妾怕是今日也見不到陛下的面。”

“你有何事要見朕?”

“何事?”韓妃柔柔一笑,眉眼間俱是風情,“無事便不能見陛下了?”

說罷,她繞過段筝歌,走至唐緩面前,幽幽道:“這便是陛下此番帶回宮的女子?我瞧着姿色一般,如何就令陛下神魂颠倒了?”

唐緩面無表情地向後退開一步,低眉順眼地給韓妃施禮,卻被段筝歌半路攔下來。

“來人,傳朕旨意,韓妃不知禮數,罰禁足三月面壁思過,月俸減半。”

身後宮人忙應道:“是。”

“段筝歌,你竟敢禁我的足!”韓妃不可置信地吼道,“待我告知我父王,定會……”

“定會如何?”段筝歌挑眉,末了高聲吩咐道:“屹山,給我看緊些,此事若是無端走漏風聲叫攝政王知曉,問你失職之罪。”

“是。”

“你們給我等着!”韓妃被宮人拉走時,回頭極嚣張道。

“如此與她撕破臉皮也無礙嗎?”唐緩有些擔憂,“這宮中怕是有不少攝政王的眼線,想瞞住談何容易?”

“韓妃是個無腦的,所以韓準才舍得将她送到我身邊。”段筝歌向着池中走去,“我越是這樣嚣張,他才越是放心些。”

“那你方才的話?”唐緩跟着段筝歌走入了池中。

“自然是故意說給攝政王聽的。”段筝歌伸手捏住身邊幸免于難的纖長花莖,滿不在乎道。

唐緩蹲下身來,撿起地上的碎玉,入手微溫,成色極好。她第一次聽聞此處,是在赤嵚山的酒館中,想必天下衆人皆如那胖瘦二人一般,因着這一處玉做的池子,将他身上敗家的簽字釘的更死了些。

段筝歌在滿目的粉綠色中轉身,将手中一枝粉荷遞到唐緩面前,“在瞿如宮時你曾說,希望有一池的花,秋冬不敗。”

那時,年幼的女孩望着秋風中的一池殘荷,對身邊的清瘦少年喃喃道。

唐緩只覺心中好似被這一句話戳出一個洞來,有溫泉之水洶湧流出,便是再冷硬的心,也要在這水中軟下來。她仰頭接過那枝粉荷,望着滿地狼藉,嘆息道:“可惜了。”

段筝歌突然輕笑一聲将她拉了起來,直視她的眼,丹唇微勾:“不可惜。”

有生之年得以見她,這些死物,又有何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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