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段筝歌吩咐宮人将滿地狼藉收拾好,然後與唐緩一同離開了玉蓮池,朝書房走去。
唐緩進門後打量一番,發現此處布置極是華麗,名畫古玩應有盡有,桌椅書架皆是名貴木料制成,整間屋子幾乎當得起奢侈二字,十分稱他在外的敗家名聲。
手中握着那一枝晶瑩剔透的淺粉玉荷,唐緩在段筝歌對面坐下,看他取出一個信封,去了火漆拆了封口,将裏面的信紙遞到她面前。
唐緩有些詫異地接過,疑惑道:“給我的?”
段筝歌揚眉一笑,“他倒是懂得節省,信紙是給你的,信封是給我的。”
說罷,唐緩見他尋了刻刀,自邊緣開始,小心翼翼地剝起信封來。
聽段筝歌如此說,唐緩幾乎瞬間猜到這封信出自誰手,她慢慢将信紙展開,其上确實是她熟悉的字跡,與她自己的極其相似卻又并不完全相同。
那墨色大字力透紙背,似乎将寫字之人所有的思念都融進了筆墨之中。
酆暥給她的信上只有兩個字——等我。
唐緩舉杯喝了口茶,目光不由自主瞟向段筝歌纖長白皙的手中,只見那剛剛被他剝開的信封夾層中,密密麻麻寫滿了極淺的字跡,段筝歌正一句一句看得仔細。看完後,他順手點着手邊的半截殘燭,火苗瞬間将巴掌大的牛皮紙信封舔了個幹淨。
“真是活得越久,見到的怪事越多。你二人之間,這是有了不能叫別人知道的秘密?”
段筝歌聞言挑眉一笑,“小木頭,要不要陪我下盤棋,若是你贏了,我便告訴你。”
唐緩搖了搖頭:“我并不想知道。”
“那你想知道什麽?”段筝歌輕笑道,“天啓的傳國玉玺?”
唐緩折紙的動作一頓,擡了頭朝段筝歌看去,見他正笑意盈盈地看着自己,不由地眉梢一揚:“傳國玉玺?”
“你若是贏了我,我便告訴你,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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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我輸了該怎麽辦?”唐緩将折起的信紙收好,問道。
“那便答應我一件事。”段筝歌對着唐緩眨了眨眼,似是怕她對此有所顧忌,又趕忙補充道:“無傷大雅之事。”
唐緩聽他如此說,想了想,到底點頭應下。
段筝歌今日似是極高興,喚了宮人擺好棋盤,看那宮人将棋盒放在了二人手邊。
棋子由上好的黑白二色玉石制成,一顆擠一顆地被裝在青瓷盒子中,唐緩執起一顆白子,入手微涼。
棋局行至一半,白子被圍困的黑子吃去大半,唐緩卻好似并不在意,仍舊專心思考着下一步棋該如何走。
軒窗微敞,夏日的微風透窗而入,惹得屋內輕紗翩飛,紫金香爐中的金桔薄荷香已燃近尾聲,有宮人輕手輕腳地走近,素手添了香來。
正猶豫着該如何下子,卻聽段筝歌突然輕笑道:“小木頭,這一局,白子怕是沒有希望了。”
唐緩落下手中棋子,揚起頭極認真地問道:“當真?”
“我何時騙過你。”
“那好。”唐緩微微一笑,笑意清麗似初夏新荷,卻不料她突然伸手,将整個棋盤上的棋子皆拂亂了去,棋子碰撞的輕響中,她歪頭笑道:“多謝提醒。”
段筝歌看着眼前毫無章法的棋盤微微一愣,末了無奈扶額道:“小木頭,你這不是耍賴皮嗎?”
“你又沒說不可以悔棋。”唐緩聳了聳肩。
“再有二子,黑棋定勝,如今可怎麽辦,”段筝歌一時間哭笑不得,“難不成要與你再來一局?”
“如今棋子已亂,誰知方才究竟誰會贏,我倒是不想再下這棋,”唐緩理所當然地搖頭道,“既然如此,只得當做平局,自然要麽兩件事都做,要麽兩件事都不做。”
“我算是知道了,小木頭你雖棋藝不精,這算盤倒是打得響。”段筝歌将散亂的棋子一顆顆撿起,分別放回青瓷盒子中,“無論哪一種,我貌似都吃了虧去。”
“吃虧是福,不是你曾說的話嗎?”唐緩笑眯眯地看着段筝歌,語聲清脆。
瑩白的棋子自指尖滑落,段筝歌突然目光灼灼地向唐緩看去,這一句“吃虧是福”,是他作為水巳在瞿如宮時,用來安慰木申的話。
彼時年少的歲月已遠,如今自烈日風雪中歸來的,卻依舊是故人。
段筝歌驀地朗聲笑開,笑聲讓門外正擡手想要敲門的屹山停在原地,他一時間敲也不是不敲也不是。
唐緩看着面前笑得暢快的人,只覺他盛極的眉眼好似染了晨起的日光,亮得迫人。她抿了抿嘴唇,将最後一顆墨玉棋子撿起,放回了棋盒之中,“叮”的一聲,響聲悅耳。
敲門聲在此時響起,屹山在外面高聲道:“主子,屬下有事禀報。”
唐緩掃了掃裙擺起了身,“我去尋些吃的,你們慢慢說。”
“不急,等等我。”段筝歌起身走至唐緩身邊,雙手扶着她的肩,将唐緩又按回軟椅中,唐緩擡頭看去時,屹山已經進了門。
屹山對着段筝歌施禮,末了笑眯眯地對唐緩道:“見過唐姑娘。”
雖不至于受寵若驚,唐緩到底是有些意外,剛想開口與他打招呼,卻聽段筝歌幽幽提醒道:“屹山,你的門牙是不是白的過頭了?”
屹山聞言忙閉上嘴将門牙藏好,唐緩看着他二人,不由地撲哧一笑。
“有何事要說?”段筝歌看了唐緩一眼,對着屹山催促道。
屹山未曾避諱唐緩絲毫,當即禀道:“主子,璧國皇帝一行的行程,在璃國境內已經耽擱下來,北靜王他們的時間應當十分充裕。”
段筝歌聞言極是滿意,點頭道:“辛苦了。”
“不辛苦不辛苦……”屹山剛咧開嘴,就見段筝歌眼光向他的門牙瞥來,他趕忙又合上嘴繼續道:“北靜王已經派人将璃國大皇子綁回悫州他的府上,此舉十分隐秘,除了我們,應當無人知曉。”
“甚好。”段筝歌微微點頭,看來事情皆在計劃之中。他想了想,又随口問屹山道:“攝政王的陵墓,建的如何了?”
“一切如常,黑白二色已經神不知鬼不覺地被調換,只待攝政王自己察覺。”屹山壓低了嗓子說完,見段筝歌再無話問,便知趣地告退。
唐緩愣愣地看着屹山走出門去,直至房門被再次輕輕地合上,她才出聲問道:“你們,究竟在做什麽?”
“各取所需,互惠互利。”他的八個字,極是簡單明了。
唐緩沉默地看着面前之人,心中不由猜測着她剛剛聽到的那些事。酆暥如今應當與酆紫香在一處,他卻借段筝歌之手去拖住翟謙而非自己出手,應當是想避過酆紫香的耳目。
酆紫香雖不是酆暥母親,此事卻不能為外人道,無論真實境況如何,他二人面上都要暫且維持着和諧的假象。
至于酆暥将仇人之子,那個璃國大皇子綁回了府上,其意思已不言而喻——無論是為己怨還是國仇家恨,他都已下了決心,定要反了璃國去。
心下長長一嘆,唐緩疲憊地捏了捏眉心,對段筝歌道:“你二人,小心些。”
眼尾微彎,段筝歌極高興地應下,末了問道:“可是累了?”
唐緩搖了搖頭,壓低聲音湊上前些,問道:“什麽叫黑白二色被調換?”
段筝歌聞言眉梢微揚:“攝政王韓準自前年起,背着衆人大興土木修建他自己的陵墓,為他負責此事的是戶部尚書趙亦,此人正是韓準在朝中的心腹。”
“前不久韓準不知從哪裏得來一對黑龍玉雕,一對白龍玉雕,他想将此物放入陵寝中,便着高人算了一卦,那人說,将黑龍置于陵寝外殿,白龍置于內殿,則為大吉,若是反之,則會污了福地靈氣,是為大兇。”
聽到此處,唐緩已知他的意思,“你讓人将黑龍白龍換了位置,想借此挑撥,拔了那位戶部的趙亦?”
見段筝歌颔首,唐緩有些不相信道:“這麽件小事,如何便能如你所想一般離間他二人。”
段筝歌聞言勾唇一笑:“這樣想,是因為你不了解他。”
“韓準此人極好研究長生之術,再無人比他更在乎風水運數,自他在朝中站穩腳跟,不知花了多少心思才尋到那一處風水寶地,如今眼睜睜看着寶地成了兇地,即便此事不是趙亦所為,韓準也定會治他失察之罪。那一處陵寝用之不得丢之可惜,他知道後,不知要咽下多少火氣去。”
段筝歌的一番話,說得極是暢快。
唐緩想,無論是私建陵寝還是安置黑白玉龍,攝政王做下的這些事皆是蔑視皇威之事,若是擺在臺面上,是夠掉腦袋的,卻不知眼前這位被人冒犯至此的皇帝陛下究竟有何值得高興的。
長眉鳳目的男子似是聽到她心中所想,不由地悠悠道:“且讓他得意,反正時日已無多。”
唐緩只覺,原來此刻意氣風發的人才是真正的他。她迎着滿室氤氲日光,自大敞的窗戶看過去,只見庭中綠樹華冠如蓋,鳥鳴清脆,應着季節的花木芳香陣陣,郁郁蔥蔥的夏日,早已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