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1)

初夏的天氣算不上熱,一直待在馬車中不得透氣,卻着實叫人難受。

唐緩自從完全解了君子陣之毒後,再未怕過冷,如今,卻破天荒地怕起了悶熱來,有時想想,只覺世事無常。

帶走她的這一行人幾乎是不分晝夜地趕路,偶爾停下來歇腳時,她也只得待在馬車之中,除了按時送飯之人,她幾乎算是與世隔絕。

每日幾乎沒有像樣的飯菜,吃的都是些幹糧。唐緩吃過一次之後發現,這幹糧是加過料的,裏面的軟筋散讓她整日提不起力氣,但為了不被餓死,她也只得将就。自她中了軟筋散後,手腳卻被解了捆綁,倒也算是因禍得福。

不知究竟過去幾日之後,馬車終于駛進城門,車輪行過整潔的石板,發出辘辘的聲響。唐緩狀似費力地撐起身子,将頭挨在車窗邊向外望去,眼前的一商一戶她瞧着皆很眼熟。

兜兜轉轉,她又一次回到了璃國的國都,晏城。

楓林街的尋記燒雞依舊生意興隆,她看着那高懸的匾額,不由地想起上一次來此地時,曾經遇到的人。

如今想來,她這兩次入晏城,皆是被迫。第一次是被藏在段筝歌馬車的夾層中,這第二次,至今卻還不知幕後之人究竟是誰。

馬車一路穿過熱鬧的長街,終于駛入了巍峨的宮門之中,唐緩有些驚訝,卻并不意外。她倚着車壁閉了眼,意識卻十分清醒。不知是不是因為君子陣的緣故,她近日來的乏力症狀已幾乎消失。

馬車最終停在一處不起眼的偏殿前,唐緩雙臂被人攙扶着下了車,帶入了一間并不寬敞的房間。

房間內光線很暗,主位之處坐了一人,唐緩眯着眼睛,卻依舊看不清那人的臉孔。她安靜地“軟倒”在椅子上,看着為首的那五官平常的男子恭敬道:“陛下,人已帶到。”

唐緩聞言瞬間恍然,眼前人,原來是璃國皇帝,鐘凱霁。

“你們皆下去罷。”鐘凱霁揮了揮手,袖口的金線泛起些微的光來。

房門合上之後,屋內只剩下兩個人,唐緩軟着身子倚着椅背,聽着那人率先開口道:“你便是鐘晹綏那小子最在意之人?”

唐緩看着逐漸走近的男子,他年紀已經不輕,身材微微發福,面容看起來倒是和氣,絲毫看不出會是對自己親弟弟的孩子下毒手之人。他此時并不知曉,真正的鐘晹綏早已經被他害死,而今他忌憚的悫州之主,卻是僥幸活下來的前朝皇子酆暥。

“是不是最在意的,這需得問他本人才知,陛下不知,我也不知。”唐緩的聲音雖有些虛弱,卻并不恭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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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牙尖嘴利的丫頭,你不怕朕?”鐘凱霁走近後,居高臨下地看着唐緩。

“怕可有用?”唐緩稍微換了姿勢,她既然被帶進宮中,這皇帝便不會輕易殺她,他大概還要用她來威脅酆暥,“我瞧着陛下的手段不甚光彩,卻不知,您到底從何處聽得了我的名字,又如何知曉了我的模樣?”

“朕想知道,自然就能知道。這些日子你好生待在這裏,莫要起些不該有的心思。”鐘凱霁說罷,自此離開。

屋中終于只剩唐緩一人,她自椅子上站起身,稍微活動一下筋骨,只覺渾身僵硬得緊。

今日的一遭走下來,她大概知道,鐘凱霁将她關在這裏,就是用來對付酆暥的。璧國之事雖未有人刻意宣揚,作為一國之君的鐘凱霁,知道此事也不足為奇。

照此來看,鐘凱霁大抵是不打算在戰場上與酆暥堂堂正正地一較高下的,他應當已經設好了圈套,只等酆暥聽得她的消息,自己走入這圈套之中。

只是,她奇怪的是,究竟是何人給鐘凱霁透露了消息?彼時知道她與酆暥在瞿如宮的人,可真的是不多。

時隔許久,唐緩終于躺在了平整的床榻上,這些日子的颠簸讓她十分吃不消,她此刻想做的事情,唯有好好睡個飽。

第二日起床時已日上三竿,此處偏殿的宮人已經各自就位,皆有序地忙碌着手頭的瑣事。唐緩想,前一日之所以沒有看到這些人,應當是鐘凱霁在見過她之後,重新安排了人過來。

唐緩睡眼惺忪地看着這些面生的宮人,心下卻有些慶幸——瞿如宮安插在璃國皇宮中的人,還未來得及撤走。

好好休息過後,唐緩感覺她整個人終于重新活了過來,用過早飯後,她終于有精神開始思考眼下的處境。

上一次來璃國時,她曾聽酆暥與楚六提起過一個叫史略的人,此人應當便是他們當初安插在這宮中之人。當時史略傳出了皇帝将要下旨讓酆暥徹查丞相暴斃案的消息,沒過多久,聖旨便當真下來了。如此看來,這個史略,應當是鐘凱霁身邊極信任之人,唐緩首先要做的,便是見此人一面。

唐緩一直在想,究竟怎樣打聽才更加保險些,卻不料,這一日送來的午飯中夾了一張不起眼的字條,險些被唐緩誤咽下去。

她将字條扣在掌心,直至屋中只剩她一人時,才将它展開。

那字條上寫道:今夜醜時整,來此有要事相商,史略。

唐緩瞪大了眼睛看着那個名字,只覺呼吸有些不穩,所謂的心想事成,難不成就是這樣的情形?

戌時過半,屋中照常熄了燈,唐緩和衣躺在床上,眼睛尚未适應突然而至的黑暗,任何東西都看不清。

距離醜時尚有許久,屋中卻不能點燈,因着她擔心監視她的人會覺察出異常。她在床上翻了個身,心中只覺有些不踏實,不知今夜如約而至的人,到底會不會是史略。

若是不是,她又該如何?

醜時将至時,不遠處的窗紗突然暗了暗,有人的側影打在上面,唐緩看着那影子漸漸移至門邊,接着,有輕微的門聲自寂靜的夜色中漾開。

唐緩在來人進門的瞬間,自床上起了身。她眯着眼睛看向屋中的黑影,确定來人并不是史略,而是一個女子。

“你是誰?”唐緩輕聲開口,唯恐驚動了外面的人。

雖然看不清臉,唐緩卻覺得這女子定然是無聲笑了笑,然後開口道:“許久不見。”

只這四個字,唐緩便十分确定,這女子不是別人,而是有過一面之緣的酆紫香。

“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礙于酆暥與她的關系,唐緩問的很客氣。

酆紫香就近尋了椅子坐下,“你不是已經猜到了?”

唐緩盤着腿坐在床沿,開口時語氣冷去了三分:“是你給鐘凱霁透露了消息,将我帶到這裏?”雖是問句,語氣卻已有九分篤定。

沉默許久,酆紫香低聲答道:“是。”

“為何?”唐緩終于自床上起身,擡步朝酆紫香走去。

“為何?”酆紫香冷笑地重複了一遍,“我為報滅國之仇忍了這許多年,只為等到他鐘氏皇權傾覆,鐘氏皇族被屠的一天。如今潓江東岸的璧國歸順,兵權已收,時機早已成熟,酆暥此刻卻不想對璃國發兵,而只想着與你成親之事。你若不在這裏,他又如何會琢磨着帶兵來這晏城。”

唐緩皺眉聽她說完,突然惱道:“怪不得十年前你沒有揭穿他的身份,而是将他當成鐘晹綏留在了悫州,原來是将他當成了你複仇的工具!你有何資格如此逼迫他,只為成為你複仇的一顆棋子?”

“資格?你與我談資格?”酆紫香起身逼近她,話語間已有些歇斯底裏,“他身上既流着酆氏的血,他便有義務報仇!鐘揚飛滅了我酆氏一族,鐘凱霁殺了我的孩子,若不是為這一天,我早就已經死了!當初酆暥突然出現,雖然他與綏兒長得十分像,卻如何瞞得過綏兒的親生父親?為了保下他,我便在假死之後,又親手殺了鐘清洛,僞裝成他殉情的假象,否則你以為,酆暥他如何會這樣活至今日!我在這璃宮之中藏了十年,只為等他在悫州成事,他到底也沒叫我失望,而今,卻只因為一個你,他便要棄大局于不顧,你說,我應當如何?”

唐緩震驚于酆紫香口中的真相竟是如此:她不是病故,而是藏身在了最危險的地方;鐘清洛不是殉情而死,而是被她親手送上了黃泉路。

雖然震驚,唐緩卻依舊怒道:“報仇?酆暥他要報哪門的仇?他中君子陣時,你們酆氏是如何厭棄于他的?他被鐘皇後賜毒酒時,你們酆氏又在哪裏?他這北靜王當的如何小心翼翼,你難道不知?這十年來,他得到的,沒有一絲一毫的親情,唯有不計後果不擇手段的監視和利用!鐘皇後早在篡位之時自缢而死,酆暥他要報哪門的仇!”

她的一字一句不敢太過大聲,卻好似自牙縫中蹦出,她恨不将這些不堪的過往一一嚼碎,讓其再不能污了前方的路。

“你若是依舊如此,我也再無話可說。”酆紫香的眼角眉梢早已染了風霜,此刻似是有些疲累,她不由地擡手揉了揉額角,“鐘凱霁已放出你被囚禁于此的消息,他要酆暥只身入晏城來換人,否則便要取了你的性命。他若來,此行便十分兇險,但他到底會不會來,你心中當最是有數。”

唐緩心中一凜,聽酆紫香繼續道:“酆暥即便可以掩人耳目地陳兵晏城之外,再退一步說,即便他手段通天,可以将人帶進晏城之中,但那麽多人,定然進不來這皇宮大門。只要他只身一人進了宮門,宮外有再多的兵又有何用?我聽聞這皇宮之中有許多你瞿如宮的舊人,應當如何做,你好自為之。”

酆紫香說完,如來時一般,悄無聲息地離開,只留唐緩一人立在無邊的黑暗之中。

這一夜的醜時二刻,偏殿之中昏昏欲睡的值夜宮人突然被驚醒,只因唐緩的房間之內,接二連三響起了瓷器落地的清脆聲響。

作者有話要說: 祝大家國慶節快樂~

☆、終章

酆紫香來過的第二日,負責清掃偏殿的宮人打掃時收拾出了許多瓷器碎片,有碎裂的瓷盞,也有碎裂的瓷質擺件。此後,整個偏殿的宮人平日裏伺候的更加小心,也監視的更加細心。

唐緩過了幾天太平日子,期間,她用瞿如宮的特有方式,不動聲色地一一聯絡上了璃宮之中的瞿如宮人。她算了算,這些人加起來竟有六十多,可見之前溫決也是用了心的。

此外,唐緩并未再主動聯絡過任何人,宮中也再未有人過來看她。

這一日,向來晴好的天氣突然飄起雨來,唐緩坐在窗邊,雙手攏在袖中,指尖不斷摩挲着袖中的那封信,信紙上,是她再熟悉不過的字跡,落款處的名字,正是她朝思暮想的人。

她昨日接到了史略差人送來的信,對這位素未謀面稱得上是酆暥心腹的人多了幾分好感。

夜裏,她用被子蒙了頭,用酆暥給她的那顆夜明珠照明,将整封信細細地讀完。

酆暥對史略有大恩,因此他在信中對她言道,史略與酆紫香無絲毫關聯,是可信之人。

唐緩握着信紙,懸起多日的心終于落了地——謝天謝地,酆暥無恙。

這封信很長,酆暥似是怕唐緩擔心,細細道出了他近日來的一番遭遇。

那日在瞿如宮中,他受了傷苦守在石門前,穆玥深見久攻不下,親自提劍上前欲取他性命,就在他命懸一線之時,是她的生父穆姜突然出現,救了他一命。

據穆姜後來道,他起初是帶人去峥國,想親自尋回自己的女兒唐緩,卻被告之二人已經離開峥國。打聽後,聽聞二人朝着頻州而去,他便帶人尋了過去,恰好在山腳看到了領着黑衣人的穆玥深。

自知曉了褚容言換子一事,他将褚家問了罪,廢了穆玥深的太子之位,改立穆玥潼為儲君。他留了褚容夏的後位,褚氏一族卻再無往日風光。

穆玥深從益國太子變成了平安侯府世子,自此深居簡出,幾乎不曾再出來見人。穆姜本以為穆玥深閑居在侯府,卻未曾想到會在此地遇見。他權衡之後,決定跟在後面一探究竟。

待穆姜帶人尋到瞿如宮中時,恰好看到了滿身是血的北靜王,他将酆暥救下送回了悫州,卻未在後山中尋回唐緩。得知事情始末之後,穆姜将穆玥深帶回益國關押了起來。

酆暥清醒後一直派人在赤嵚山及周邊尋找唐緩,卻始終無果。鐘凱霁放出唐緩的消息後,酆暥不顧尚未好全的傷勢,第一時間集結了人馬,朝着晏城的方向而來,如今,應當只剩一日路程便到城門處了。

無論起因如何,如今的局勢卻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唐緩自史略處得到了皇宮平面布防圖,将其中四個宮門做了标記。确定了幾處宮門的換防時間後,唐緩将瞿如宮的人一一布置了下去。

當日晚上,皇城之內的守衛監察使和禁衛統領神不知鬼不覺地消失于床榻之上。酆暥帶着一半的兵力喬裝進了城,剩下的一半,皆留守于晏城之外。而唐緩借着夜色,去禦藥房走了一趟。

不出唐緩所料,第二日一早,鐘凱霁便派人來将她帶到了禦書房中。她剛一進門,馬上被兩旁的宮廷侍衛縛住手腳,帶到了禦座旁邊。

鐘凱霁遣退書房內的人,打量了唐緩一番,末了道:“朕倒是小瞧了你。”

唐緩不知他僅僅指她解了軟筋散之事還是又發現了其他,不過她并不擔心。看看天色,此刻各個宮門應當已經陸續換防完畢,瞿如宮的人,應當已經動手。她安靜地坐在一旁并未接話,心下卻知曉,那四個宮門,即将被瞿如宮的人從裏面打開,酆暥馬上便會帶人進宮了。

便是此時,一道熟悉的女聲突然自門邊響起:“你小瞧的人,何止她一個?”

“你是何人?”鐘凱霁眉心微皺,沉聲問道。

酆紫香開門的瞬間,唐緩看到,門外守着的侍衛皆倒在地上人事不知。鐘凱霁此時終于覺察到不對,未及喊人,便看到了酆紫香的臉。

“香兒?”鐘凱霁無論如何也未曾想到,本應死了許多年的心上人今日會重新出現在他眼前。

“多年不見,沒想到你還是如此不濟。”酆紫香今日穿了襄國公主的朝服,青絲梳得一絲不茍,渾身上下攜了股叫人無法忽視的威嚴,“我倒是要謝謝你與鐘清洛,否則,當年我如何會茍活下來,又如何會看到你鐘氏今日的覆滅。”

“二十二年前的賬,如今到該清算的時候了。”

“清算,你要如何清算?綏兒雖是你的孩子,卻也莫要忘了,他畢竟姓鐘。你覺得他會為了你這消失多年的母親,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鐘凱霁端坐在案前,懷念的神情瞬間被狠厲取代。

“閉嘴!綏兒也是你配叫的?”酆紫香攙着身旁老嬷嬷的手臂,緩緩走上前來,“我的好綏兒,早在十年前便死在了你的手中。今日帶兵攻進來的,是那本應死在你妹妹鐘皇後手中的襄國十一皇子,酆暥。”

鐘凱霁雖将信将疑,卻到底再難掩眼底的驚訝之色,他對着外面高聲叫人,卻根本無人回應他,而酆紫香此刻終于走近,與他隔着一張寬大的桌案對視。

“好好想想你們父子二十二年前做下的好事,看看今日,究竟會得到何種報應。”酆紫香語氣刻薄,其中有着難以掩飾的恨意。

“彼時襄國朝政混亂,你父皇昏庸無道,滅國之事,如何就全怪罪在我鐘氏身上?”鐘凱霁看着眼前自己曾經鐘情最後卻嫁給他胞弟的女子,面無愧色道。

“可我瞧着如今的璃國,卻倒不如從前了。”酆紫香譏諷道。

“如此與你言語争辯也無用,再者,無論來的是鐘晹綏還是酆暥,這丫頭如今都在我手中,諒他也不敢輕舉妄動。”

就在鐘凱霁話落之時,唐緩掙脫了手上的繩子,她揮手一揚,袖中前一晚現配好的軟筋散盡數飛出,兜頭罩了鐘凱霁一臉。

唐緩拍了拍手,面無表情道:“這軟筋散今日可算還給了陛下。如今應當說,陛下你在我手中,諒外面的人也不敢輕舉妄動。”

鐘凱霁渾身瞬間失了力氣,他惱恨自己大意,卻更加遷怒于唐緩,片刻之後,這滿腔的怒意卻皆化作了十成的恐懼。

門外兵刃相接的聲音越來越響,卻從始至終沒有一人走進門來護駕。

鐘凱霁眼底漸漸染上驚恐之色,只能眼睜睜地看着酆紫香握着匕首越走越近。他此刻不知為何突然想起第一次見她時的情景,那時酆紫香貴為一國公主,十六七歲的年紀,容華攝人心魄。

那張天真嬌俏的臉漸漸與眼前滿面風霜的婦人重合,他聽到酆紫香用尖刻的聲音一字一字道:“放心吧,你鐘氏滿門,你的皇子公主們,已經在黃泉路邊等你了。你便與你的族人們一同,去閻王面前向襄國酆氏賠罪罷!”

話落,酆紫香沒有絲毫猶豫,将手中匕首狠狠送上前去。唐緩見此,忙向旁邊讓開許多,唯恐被誤傷。

電光火石之間,鐘凱霁拼了最後的力氣伸手壓住禦座扶手,輕微的機關聲響過後,禦座稍稍後移,而四周牆壁上原做裝飾用的鎏金銅獸口中突然有暗箭射出。

漫天暗箭破空而至,唐緩向牆邊死角躲去,手臂上不小心中了一箭,鑽心的疼。

酆紫香卻不管不顧地向前撲去,她将匕首送進鐘凱霁胸腹之中又拔出,如此反複許多次,直至鐘凱霁再無半點氣息,瞪着眼睛癱在禦座之上。

此時此刻,酆紫香的整個後背上插了許多支羽箭,有些已透身而過,在胸前露出了鋒利的箭尖,而她身上的朝服早已被血污染透,不知是鐘凱霁的血,還是她自己的。她高挑卻單薄的身子晃了晃,咚的一聲,倒在了禦座旁邊。

箭雨歇後,唐緩自牆邊爬了起來,忍着疼掰斷了手臂上的箭尾。整個禦書房之中十分安靜,唐緩環視過後,擡步走到了跟随酆紫香而來的那老嬷嬷身邊。

那老嬷嬷已被亂箭射成了刺猬,卻不知為何,表情十分安詳。她閉着眼,好似只是沉浸在了夢境之中。

唐緩終于認出她來,那一日在璃宮中尋蘭甜玉,大雨之中撞到的人,正是她。那一日,用字條約酆暥相見的人,應當也是她。彼時,她應當便是給酆暥送恢複記憶的解藥的,卻陰差陽錯被唐緩打斷了去。

唐緩繞過地上的人,走到酆紫香身前蹲了下來。她看着眼前這個又可恨又可憐,至死依舊未曾瞑目的女子,緩緩伸出手去,覆上了那雙眼睛。

外面的兵刃之聲已然消失,身後的房門吱呀一聲,突然被人從外推開。唐緩抱膝蹲在原地,整個身子被寬大的桌案完全遮住。

落針可聞的寂靜中,酆暥站在門邊環視了整個書房,末了沉聲喚道:“阿緩?”

唐緩好似被驚醒一般驀地擡頭,撐着膝蓋自桌案後站起身來。

她轉身向門邊看去,夏日熾盛炫目的陽光灑落在那人身上,她突然便覺得,上天待她,其實不薄。

酆暥跨進門來,對着不遠處的姑娘微笑地張開雙臂。

唐緩抹了一把眼睛,然後唇角微翹地邁開步子,她跨過滿地狼藉,向着那個渾身血污卻依舊長身而立的人跑去。

被他抱進懷中的那一刻,唐緩覺得,世間大抵再無任何事,可以将他二人分離。

—全文完—

後記:

史書載,天啓七百四十三年,諸事頻生。

先有昭國敬敏公主設計除掉太子與泉江王,篡位失敗後,死于昭國新皇亓茗手中,後有峥國新皇于宮變時與攝政王韓準兩敗俱傷,後其兄長遺腹子作為段氏唯一嫡系血脈繼承大統。益國太子穆玥深因宮廷舊事被廢,穆姜立幼子穆玥潼為儲君,且冊封一流落民間的公主,以曾經的青州六城為嫁妝,風光嫁于後襄新帝。

屹立潓江之東二十餘載的璧國被北靜王攻下,璃國承天帝鐘凱霁死于前朝公主酆紫香之手後,北靜王以前襄國十一皇子酆暥之名一統潓江東西,立國號後襄,改元太封,天啓七百四十三年是為太封元年。

令後世稱奇的是,昭國新皇終生未娶,後襄新帝後宮空設,一生一世唯一雙人。

作者有話要說: 寫文之前想交代的事情終于都寫完啦,雖然有很多不足,能夠寫完已然十分開心O(∩_∩)O

衷心感謝堅持看到這裏的小天使們,看着每章為數不多的點擊,真的是痛并快樂着,正是知道有人在看,才讓蠢作者堅持到今天,在此向大家鞠躬~~感謝~~

後面還會有一個或兩個番外故事,歡迎大家繼續看一看~

正值節日假期,願大家度過愉快的時光~

☆、番外一

(一)

璃國的夏日比益國更熱一些,早上極是晴朗,午後卻有烏雲突至,大雨随之而落,整個隊伍被迫停了下來。

此處前不着村後不着店,充當侍衛長的年輕将軍尋到了一處簡陋無人的寺廟,一行人便暫歇在寺廟中,等待大雨過去。

這是穆玥瀾第一次踏上璃國的土地,她看着端坐在不遠處的父母兄弟,依舊有些不能接受唐緩是她胞妹的事實,她們二人自一開始,便好似兩個世界中的人。

只是,如今穆玥深被囚禁在侯府之中,酆轸念被削去郡主封號前途未蔔,褚皇後母族褚氏一門被問罪,穆姜的目的已經不言而喻——他在為恢複唐緩的身份做準備。

她不再是益國唯一的公主。

穆月清見她臉色有些蒼白,為她把脈後問道:“瀾兒,可是哪裏不舒服?”

穆玥瀾搖頭,這一次,她與鐘晹綏的婚事,大抵真的無望了。

“父皇,潼兒還有多久才能見到阿姐?”穆玥潼被冊封為太子後似乎懂事許多,挺直了小身板問穆姜。

“再過幾日便見到了。”說罷,想了想問道:“潼兒為何喚她阿姐,又為何這樣着急見阿姐?”

穆玥潼聲音雖軟,面上表情卻十分鄭重:“阿姐就是阿姐啊。母後說,阿姐救了潼兒的命,阿姐待潼兒一直很好,潼兒想阿姐了。”

穆姜的表情瞬間柔和下來,他攥着手中那串被重新穿好的青金石珠子,不由想起,唐緩也曾救了他的命。

彼時不知她身份,他用一串珠子便将人打發掉,甚至還有些擔心唐緩會生出貪念,對他糾纏不休,如今想來,當真是有些無顏面對。他摸了摸穆玥潼的頭,有些悵然道:“爹爹也想你阿姐了。”

褚容夏近來氣色一直不好,喝了穆月清配的藥,總算是緩過來些,聽聞穆姜的話,不知不覺間眼淚又蓄滿了眼眶。

穆姜見此有些心疼,這一次卻并未出言安慰她,若不是褚容夏做出了此等糊塗事,他們的孩子也不至于吃如此多的苦。

他雖子嗣不豐,卻從未想過要強求,畢竟骨肉情深,即便與唐緩相處頗淺,得知一切後依舊十分自責。

早在未出益國時,穆月清便應穆姜所托,将他知曉的關于唐緩的事情告知了自家人。自十多年前的瞿如宮羽樓而起,一樁樁一件件,無不叫聽者感到震驚。

每每想到此處,褚容夏便更加悔痛三分,雖分離二十來年,那到底是她的親生女兒。她的女兒,本應被呵護在手心,金尊玉貴地長大,而不是如唐緩一般,吃盡了世間的苦。

只是,後悔向來無用。

大雨停歇後,一行人照常啓程,快出靖州邊界時,穆姜收到來信,信上說璃宮大局初定後,酆暥便帶着唐緩啓程回了悫州,此時應當已經到了悫州的北靜王府。

穆姜心下一嘆,吩咐衆人掉頭,向悫州而去。

(二)

唐緩避開午時刺目的陽光,蹲在路邊攤鋪的棚子裏。

竈膛裏的火紅彤彤的,她抿着嘴唇看着竈上不大的鍋。店主用勺子不斷攪着鍋裏的米條,紅辣的湯汁翻滾,香氣四散,她已經有些迫不及待。

當日璃宮事了,酆暥便帶她回了悫州,一路上遭到許多阻攔,皆是鐘氏的死忠擁護者,所幸有驚無險,二人終是平安回到了北靜王府。

至于回來的目的,唐緩沒有問。

今日她本是與酆暥約好,二人一同去承曲城的十裏街看花,早上卻有人來知會她,說酆暥天還未亮時便外出辦事,不知何時才能回來,看花一事需得延後。至于他辦的是何事,府中大概無人知曉。

她閑得無聊,便出門到街上閑逛,午飯時尋到此處,聞了香味後再不想挪地方。

軟糯的米條終于出鍋,唐緩挪了挪長凳在桌前坐下,連筷子也沒取,直接用了勺子,無奈米條太燙,她舀起來卻一時半會吃不到嘴。

鼓着腮幫子吹了許久,終于嘗到滋味,只是第一口還未咽下,對面原本空着的板凳突然有人坐下。

唐緩的第一反應是用胳膊将碗碟圈住,唯恐來人搶走了她的午飯,卻不料那人嗤笑一聲開口道:“瞧你那窮酸樣。”

來人是個年輕女子,唐緩并不認得,她坐直了身子,有些疑惑道:“你是誰?”

這人,莫不是認錯了人?

年輕女子尚未回答,便直接将一錠金子拍在了唐緩面前的桌面上,“我爹是泉、赤二城軍務指揮使,如今正在北靜王府中做客。你幫我一個忙,這金子便是你的了。”

唐緩放下手中的勺子,心下終于了然。

酆暥回悫州後,召集了悫州境內得力屬臣入城開會。倒不是他有多麽重要的事情要商讨,只是因為他知道,即便他不說,這些人也定然閑不住,還不如一起來一起走,這樣戰線不至于拉的很長,他也能多些清靜日子。

自鐘凱霁身死,酆暥着手将晏城整治了一番,然後暫時交由昔日心腹和楚氏兄弟打理。璃國的失勢意味着之前對北靜王和林大小姐的賜婚已經做不得數,此番入城的這些官員便極默契地将家中最優秀的适婚女子一同帶來,其目的,路人皆知。

說唐緩不在意是不可能的,只是酆暥未給任何人留出破綻,這些大人小姐縱是心急,卻沒有絲毫辦法,久而久之,唐緩只當得了熱鬧看,對此再無芥蒂。

只是今日,這人病急亂投醫,找法子竟然找到她頭上來了。她自是知曉悫州富裕,卻沒料到,這軍務指揮使家的小姐,出手竟如此闊綽,也不知是這位大人薪水太高,還是指揮使這職位油水太大。

唐緩看着眼前金燦燦的金錠,真誠笑問道:“不知小姐有何忙需要幫?”

那女子揮退了緊随其後的下人,趾高氣揚道:“據我前幾次看,你應當便是王爺的随身侍女吧?”

唐緩聞言有些詫異,只因酆暥從未有過什麽貼身侍女。她看了看對面人身上的華麗衣裙,再看了看自己身上的棉布裙子,也無怪人家會誤會了去。

她一時沒組織好語言,卻叫對面人當成了默認。她看着眼前的金錠想:這當真是一個美麗的誤會。

那女子的目的其實很簡單,她向唐緩詳細詢問了酆暥的喜好,唐緩有問便有答,這些事,也不是見不得人的秘密,她答的十分流暢。

那人似是十分滿意,然後又道,今晚的宴上,定要唐緩助她一臂之力。

唐緩有些期待地點了點頭,不客氣地收下那枚金錠,開心地回了王府。

(三)

剛跨進王府大門,便見李管家苦着臉等在大門邊,看到唐緩時,整個人仿佛枯木逢春,不止激動出了眼淚,連腳步都穩健了許多。

“姑娘,主子已經回來許久,您可算是回來了。”

如今酆暥的身份微妙,府中再無人喚他王爺,而是極有默契地皆喚他一聲主子。

唐緩笑眯眯地看着李管家,應道:“真是辛苦李管家等在這裏,我這便去見他。”

李管家陪着笑臉,整張臉笑的像一朵花,他看着唐緩清瘦的背影,心中有些忐忑:這姑娘有好衣裳不穿,反倒喜歡這件素色的棉布裙子,若是叫主子看到,豈不是要責怪他辦事不周,連件像樣的衣裳都不給?

他苦着臉跟上前,商量道:“姑娘,要不您換件衣裙?”

唐緩住了腳步,挑眉看向他,似笑非笑道:“您是覺得,我這樣穿,不如林大小姐體面?”

李管家心中早已淚流滿面,他何曾料到,這小姑娘竟是個記仇的。

說起他如此心累的緣由,便是他頭腦一熱開出的那場押王妃的賭局。彼時楚家三兄弟各自下注,他随了關系最好的楚六,一同押了晏城的林小姐,且因着楚六對唐緩的描述,發表了一些不太恰當的言論。

本以為是板上釘釘的結局,卻不料半路殺出了一匹黑馬,好巧不巧,唐緩便是這匹黑馬,且這匹馬即将讓他輸光了養老錢去。

如今,他家主子看這唐姑娘有如看眼珠子一般,恨不得将心掏出來給人家,半點閃失不得。而這唐姑娘,好巧不巧,自楚九那裏聽聞了他老李下注一事,自此,這梁子不論大小,算是就此結下了。

老李長嘆一聲,只覺前路坎坷,他如今絞盡腦汁,只盼能讓唐緩徹底消消氣,否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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