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鈔法
真金把交鈔接過來,舉在眼前端詳起來。我也湊到他身邊,踮起腳想看個詳細,奈何個子太小,只看到紙幣上紅通通的官印,卻看不到上面的字跡。
這鈔紙呈長方形,灰黑色,目測一下,長約十五厘米,寬約十厘米。紙質輕薄柔韌,真金輕輕扯了扯紙面,也沒見它斷裂。
見我好奇地張望,真金爽快地把紙鈔遞與我。我這才能瞧個明白。紙鈔頂部寫着“中統元寶交鈔”字樣,中間的大字“壹貫文省”是它的面值,并加蓋紅色官印。下面小字則是表明印造部門和發行時間等,旁邊注明“僞造者死”。我将它正反兩面都細細看了,心裏還琢磨着這東西若是留到現代可值好價錢了!
真金随口提問,王文統詳細解釋着:“……交鈔面值有‘十文’、‘二十文’、‘五十文’……‘一百文’、‘五百文’、‘一貫文省’、‘兩貫文省’不等。以絲為本,每銀五十兩易絲鈔一千兩,每兩貫易白銀一兩……”
真金面露笑意:“平章大人所立鈔法,簡易明白,只是為何要‘以絲為本’,原蒙哥汗所行寶鈔,不都是以銀為本麽?”
真金問的恰恰也是我的疑惑,根據前世的知識,我只知道有金本位,銀本位或金銀複本位,宋國發行的會子是以銅為本位的,卻從沒聽說過“以絲為本”。絲綢雖貴重,但能和金銀一樣做鈔本嗎?
王文統似乎早料到真金會如此發問,撫須一笑,略帶點自得道:“王子且聽下官解釋。推行鈔法,必得設平準庫儲備鈔本,以備官民随時兌換。然而,大汗用兵漠北,軍費浩繁,多需白銀、寶鈔購置軍需財貨。帑藏耗費巨大,府庫存銀有限。單獨以銀為本,發行交鈔後,怕是無法應對兌換之需,到時鈔法必滞澀難行。某也是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真金、窦先生對望一眼,都點點頭,表示信服。窦先生雖不喜王文統,但于此事上,似乎還是持肯定态度。真金也稱贊道:“先生慮事周全,此事小王忽略了。眼下是特殊時節,以絲為本,不失為權宜之計。”
“絲鈔也可與銀兌換,待戰事結束,府庫充實,汗國再恢複銀本位也不遲。”王文統回道。
“平章大人費心了。到時交鈔通行,各地世侯不得再自行鑄幣,鈔法歸一,財貨必會暢通,此乃利國利民之善事也。”真金看起來很滿意,又轉顧窦默,禮貌性詢問道:“鈔法一事,先生可有何疑慮?小王沒想到的,請先生提點。”
“王子,容某想想,”窦先生沉吟片刻,望定王文統,“如今民間仍流通寶鈔、白銀。平章大人如何讓交鈔盡快通行,為官民接受?可有良策?”
“先生勿憂,”王文統很有成算,“省堂已有條例,命諸路發行的舊鈔,依數收回,再不行使。所繳稅賦,都改征鈔。以絲為鈔本,使子母相權,準平物估。鈔有多少,絲本需依數充實,确保絲、鈔可随時兌換。”
我聽後眼睛一亮:以鈔幣繳納稅賦,這中統鈔還有支付手段的功能吶!明清也有以白銀繳稅,不用實物的。看來眼下這套貨幣制度還是相當先進的。貨幣這東西,非常講究信用,只要國家靠譜,保證紙幣随時可兌換實物,讓百姓對貨幣有足夠的信心,國家又不犯渾濫發紙幣,基本還是行得通的。
“遽然罷行舊鈔,恐民間生怨,若不妥善處理,難免釀成禍患。”窦先生追問一句,似乎還是不大放心。他說的也是,發行新鈔不是朝廷一廂情願的事情,也得考慮民間接受度,若是老百姓不買賬,這交鈔就是廢紙一張。
“……”王文統似乎被問住了,原本自信的神色漸漸淡去,沉默良久,才猶豫道:“不如命新鈔舊鈔兼用,官府以新鈔易舊鈔,繳稅用新鈔者可享部分豁免?不知……王子意下如何?”
真金又看了看窦默,見對方只是微微點頭,沒有再提反對意見,遂回道:“‘新舊兼行,以新鈔易舊鈔’一說可行,‘用新鈔繳稅得部分豁免’一事暫緩。眼下國用吃緊,稅賦這裏要充足。父汗不在,這事小王也不敢自作主張。若是省部諸臣無有異議,中統交鈔可以依數發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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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明白。”王文統舒了口氣。他拱拱手,正要退下,我卻又有疑惑了:“平章大人,我還有一事不明……”既然真金留我一同議事,我有問題就抓住機會問吧,也好找點存在感。
王文統有些意外,沒想到我也會發問,但也恭恭敬敬地回道:“公主請問。”
“天下財富自有定數。交鈔也要依數發行。大人如何知道交鈔發行多少才算合理?若是過少,民間鈔幣吃緊,買賣不便;若是過多,怕是物價騰長,鈔幣貶值。發行之數,如何量定呢?”——一句話,如何确定合理的貨幣發行量呢?
話音剛落,真金等人全都訝異地看着我,面露贊嘆之色。我也能預料他們的反應,誰讓我披着十一歲蘿莉的皮囊呢?索性坦然接受圍觀,大大方方地站在那裏,任他們打量。
真金摸摸我的頭,又驚又嘆:“你平日都在宮裏,不入集市,衣食用度,自有內府供應。如何知曉民間買賣交易之事?”
“平日裏跟額吉學習打理斡爾朵事務,處理賬務,就多少了解,有時也會從阿合馬那裏探聽些東西。”我仰頭笑道。
待我說完,王文統收起訝然之色,正色回道:“公主所慮之事,臣亦有對策。去年,漠南一帶新發寶鈔量都有計數,各地世侯所發鈔幣數,皆有據可查。民間上繳賦稅也可做個參照。據買賣貿易所繳商稅,也可推知交易規模。雖不精準,但大致數量,臣心中自有計較。府庫可多備些交鈔,需要則放出,多餘即銷毀。”
真金點頭笑着,轉顧我:“王平章從事理財之事多年,這些經驗總有的,都會考慮明白,你就放心罷。”
我拽着真金袖子,撇撇嘴:“我沒有懷疑王平章的能力,只是好奇地問一下呀。”
“你啊!”真金對我很沒辦法,用手指戳戳我的額頭,滿臉無奈的笑容。
“如此,鈔法一事,王子若無異議,容臣回省堂理事了。”王文統躬身告辭。
真金命完澤送他出去,仍留下窦默,同他說道:“王平章處事幹練明白,從容有度。子聰先生和廉孟子舉薦他也不是沒有道理。難怪父汗能委以重任。”
窦默卻不鹹不淡地回了句:“他若是依法度辦事,自然是天下之福。就怕他以理財之術邀幸于君王,濫用權柄。鈔法一事,必得有章可循。若是迎合君王喜好濫發無度,必使鈔法混亂,百姓遭災。”
看來他對王文統的人品還是很懷疑啊。
真金聞言默然,臉上高興的神色淡了點,過會兒才道:“中書省不是他一個人主政,若是處事不當,張左丞也會補弊糾偏。先生勿憂。”
“但願如此罷。”窦默依舊是憂心忡忡。
我從真金那裏用了午膳才出來。七月份的晌午,太陽正在頭頂,我在宮中溜達了幾圈,正打算回去睡個午覺,卻被一個愣沖沖的混小子攔了下來。
那木罕雖是穿着絲綢單袍,也抵不住炎炎夏日的威勢,黝黑的額頭上汗珠淌流,後背已經汗濕了。他跳下黑馬,一把拉過我:“幾日不見你影子,天天往真金哥哥這裏跑?”
他現今和我同歲,但長得十分健壯,小胳膊力道十足,一只手就将我牢牢鉗住,掌心濕膩膩的汗都粘在我衣服上。
我皺皺眉,一臉嫌棄:“你天天往外跑,根本見不到熱人影,還來怪我!我是來真金這裏讀書的,你又不是不知道。”
“天天讀書多無趣,那些漢人秀才能把人說得睡意十足。你竟然坐得住!得了,今天哥哥我帶你出城看看好玩意兒!”他眼裏光芒閃爍,興奮勁兒十足,又神秘兮兮的,不全說透。
我推脫不開,只得換下公主服飾,改穿常服,方跟着那木罕一道出去。因為已向察必打了招呼,又有侍從跟着,所以我們一行順順利利的出城了。
那木罕興致十足,飛馬奔馳在前方,薄薄的袍襟被風吹起,鼓鼓的像一面鮮豔的旗幟。我也快馬加鞭跟了上來,格日勒很配合,我的騎術也大有進益,很快就追上那木罕。
“隔幾日就該放放馬,讓它在草原上好好跑一跑,要不馬腿上生了贅肉。良馬也變成驽馬了!”那木罕大聲道,又瞅瞅我的灰白色小馬,稱贊着:“啧啧!格日勒越來越神氣了!”
格日勒似乎聽懂了,一昂頭,沒等我加鞭,自己就加速了,超過了那木罕的黑馬,風一樣載着我奔馳在前方。我疾行在草原上,勁風拂面,通身涼爽,忽悠悠颠簸着,就像騰雲駕霧一般,縱馬馳騁的感覺真是妙不可言。
我們沒有去金蓮川,反而是去了開平城南側。在開平城外,既有草原上散居的牧戶,也有一些村落,居住着種地為生的農戶。這裏也不盡是草原,适合墾殖的地方,已被辟為農田。遙遙遠望,田舍林立,阡陌縱橫。
那木罕還是比較懂事,沒用我提醒,就避開了農田,沒有踐踏莊稼。忽必烈也有令旨,無論軍民官,都不得騎馬踐踏農田。他也犯不上去惹麻煩。
我們進了村落,就下馬行走。雖是晌午,這裏卻熙熙攘攘好不熱鬧,可能是趕上集市了。
“有什麽好看的?”我好奇地問道,同時用眼睛打量周圍一切。窄窄的道路兩側擺滿了小攤,小商小販們賣力吆喝着,村民也在小道中間穿行,很是擁擠。我不由得想到穿越前鄉下老家集市的情景了。
要是有雜耍百戲就好了!我不着邊際地想着,那木罕早已把我拉到一處熱鬧處。
村落裏一處不大的空地上,擺起了一處高臺,一個秀才模樣的人站在上面,身前立着一個木案,身後是一扇屏障,左手搖着折扇,右手握着一把醒木,神色灑落,口中滔滔不絕。我正要分辨他說的是什麽,哪知那醒木一落,清脆的聲響就唬了我一跳。
那木罕見我這樣,拍手大笑,旋即立定身體,目光緊緊盯着那個說書人,臉色急切:“咱們來晚了,這秀才已說了好久了罷!”
我雖是日日說蒙語,但這先生的漢語還聽得出來,細細聽了一會,竟然聽到了呂布和劉備!我暗暗驚奇,他講的是三國故事!再轉頭看看那木罕,難道他聽得懂?
他一直跳着腳觀望。我用力扳過他的肩膀,費力扭過他的臉,吃驚地瞪着他,問道:“你能聽得懂漢語?”
他用爪子不耐煩地掰開我的手,嘟囔道:“聽不懂啊!”
我聞言無語,白了他一眼:“那你興奮個什麽勁兒啊!”
“你不是聽得懂嗎!”他很着急,眼睛瞪得圓圓的。
我愣了半晌,才明白過來:“你帶我出來,是要我做你的通事,給你翻譯講故事?”
“對啊!安童、不忽木都不在,必阇赤也都在前線,我只得帶你出來了!快仔細聽聽,講到哪一節了?”
真是服了他了,也虧他想得出來。我就是能同聲傳譯,這還有個時間差呢,等我說完一句,說書人早講完好幾句了。但那木罕愛聽說書人講故事,這真是大大出乎我的意料。
不忍拂了他的興致,我只得說:“好像是三英戰呂布。”
“到底誰贏了,劉關張還是呂溫侯?”他目光急切,像是要噴出火來。
“劉關張。”我直接說了結局。
“你糊弄我呢!呂布怎麽會輸?”他用爪子猛地拍手我的頭。
我“啪”一聲打開他的爪子,不滿地揉揉腦袋:“不信你自己聽啊!求人還這麽粗暴!”
“我要是懂漢語還用你?”
“那你自己學啊!”我的話說出口,倒是讓自己琢磨了小半天,以至于那木罕的回話都沒聽到。
對啊,也可以讓那木罕學漢語,學儒學啊,如果他也成功漢化的話,無論将來真金和他哪個繼承大統,都不用擔心了。
只是要他讀書,可相當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