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勸谏

“婆婆小心!”見老人家急惶惶地站起來,安童有些擔心,開口提醒着,見老妪執意出去探視,便上前扶着她出了門。

我在屋裏側耳聽了一會兒,卻聽見肆意的吆喝辱罵聲此起彼伏,似有人縱馬來回奔馳,不多時又聽見老漢的哀求和老妪的哭聲,而後這些聲音似乎都停了下來。

我心下懷疑,也有些擔心,跳起身跑到門口處,卻見五六名軍士牽着馬齊齊拜倒安童面前,當家老漢卻是坐在地上撫着心口哀嚎,而老妪則摟着老漢大哭不止。再往前一瞥,老漢家的莊稼卻已大片傾倒,像是被縱馬踩踏過一番,東倒西歪,并不像是暴雨摧折的——剛才我們來時還未如此。

再看看那幾個軍士,雖然都不認識,但那身打扮不是怯薛歹嗎?再看看老漢那惶急無助的模樣,我似乎能猜出剛才的事了。

“下官見過安童那顏。”幾個軍士似是有些懼怕,用蒙語見禮道。

安童揮揮手叫他們起來,又走至老漢身邊,俯下身來,說的卻是漢語:“爺爺,剛才究竟出了何事?您跟我說說。”

老漢捂着心口,臉色惶急,瞅瞅那幾個大兵,支支吾吾不敢說話。

安童明白過來,溫聲安慰道:“您且說說看,有什麽難事或許我能幫上。”

老妪老漢卻更加不安,老妪幹脆跪倒在安童身前苦苦哀求:他們雖知道安童身份不凡,但絕沒想到安童是這幾個大兵的頭頭。

安童面露難色,忙将二人扶起,溫和一笑:“放心,他們聽不懂漢語。”

身後那幾個大兵都束手站着,面面相觑,也不知安童在那邊說些什麽,面色頗為不安。

“這些軍爺,要強搶我的幾畝田,辟為牧場,莊稼都被踩壞了……”老漢拍着大腿,痛心疾首,老妪也在一旁抽抽搭搭地哭了起來。

安童點點頭:“我明白了。”又向我示意,我忙跑過去,将老妪夫婦扶起來:“爺爺婆婆先進屋吧,地上都是雨水濕泥,該着涼了。放心,我哥哥會幫你們。”

然而,我一出來,幾個怯薛官愣了片刻,都慌忙跪地請安:“公主!屬下見過公主!大汗尋不見公主,正着急呢!”

“先起來!”我忙揮揮手,用蒙語道。

再去扶老妪夫婦時,他們更加惶恐不安,不敢碰我,雖不清楚我的真實身份,也是連連跪地叩頭。我一時頭大,好說歹說才把他們勸進屋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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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童又走到怯薛官跟前,低聲向那幾人交代了幾句,我離得遠,聽不清楚,但只覺那些大兵的臉色由惶恐變成訝然,繼而是歡喜,都搓着手,笑呵呵地看着同僚,還向安童連連道謝。

我看着他們的表情,心中疑窦叢生:不應該啊。

少時,安童才獨自進屋,好言安慰了老夫妻幾句,又給了一些碎銀,說是可以換了紙鈔,秋來繳稅的。那老夫妻起初也是不敢收,安童勸了半天,硬塞給他們。

“外面的事辦好了?”我看着安童,滿是疑慮。

“嗯,好了。我們也該回去了。他們幾個特來尋咱們的。”安童一臉輕松,淡淡說着。

他那副輕松的表情一時讓我感到不快,但料想不能再拖延了,也沒空多問,只得先跟他們回去。

辭別了老妪,幾個怯薛歹護送着我們回城,他們特意趕來了一輛油蓬氈車,請我坐上去。

“那木罕和不忽木可回城了?”我問道。

“回禀公主,四王子和不忽木諾顏已被其他宿衛護送回城了。請公主放心。”

我點點頭,一頭鑽入了氈車,又對着安童道:“哥哥你也坐上來。”

他猶豫片刻,終究還是撩簾坐了進來。

氈車辘辘地駛回城內,因是剛下完暴雨,道路泥濘,滞澀難行,我坐在車中,只感覺時間過得無比漫長。

安童只在一旁靜靜坐着,抿着嘴唇,面色淡然,也不知在想些什麽。我突然想起那時那木罕說的話,再看看他的臉,似乎已不像生氣的樣子,而又想起剛才在那農舍一事,心裏還是有些不安。

見我坐立不安,安童不禁問道:“怎麽了?”還未及我開口,又問:“你身子弱,剛才淋了大雨,可有不舒服?”說罷竟下意識地用手探觸我的額頭。

掌心微涼,讓我焦躁的心慢慢平緩,安童微微一笑,也放下心來,待收回手,才想起什麽似的,目光竟有些不自然。

我卻沒顧忌這些,只是稍稍靠近他,用漢語低聲問道:“你剛才究竟跟怯薛官說了什麽?他們還挺高興似的……”

“……我只說‘你們既然看中了這塊田地,不如向大汗求了來。似這般強奪,到底不合法度,若被人告發,反而不美’……”

“哥哥!”我的聲音陡然拔高,難以置信地望着他,顧忌車外有人,又強壓下聲音,“這不像你的做派!你天天讀經學史,難道不知民生疾苦?”

我搖着頭,匪夷所思地看着他,剛才他還好言勸慰那老農,并給以銀兩,如今卻說出這番話來,實在是令人費解:莫非他還有其他打算?

他微微一笑,示意我稍安勿躁,依舊用漢語回道:“禁止宗王勳貴強占農田一事,自窩闊臺汗時就有明令,可還是屢禁不止。眼下,我們能管得了一樁,卻難保這事再發生。況且汗國地廣,也是管不過來的。不如讓大汗再發個禁令……”

我看着他,想了片刻,才恍悟過來:他是要怯薛官故意去忽必烈那裏碰釘子的。可那怯薛官就不怕遭到忽必烈的訓斥?

我一時又迷惑不解。

“怯薛歹多是那顏子弟,自恃出身顯貴,驕縱妄為者大有人在。不僅我不好直接管束,就連大汗有時也得讓他們三分。此事若大汗一時糊塗允了諾,你就向大哈屯說一說。她生性仁慈,必不會坐視不管的……”

聽了此話,我默然良久,打量着他尚顯稚嫩的臉龐,一時覺得十分違和,不免搖頭嘆息:小小年紀,不僅能想出對策,思慮還如此周全,倒讓我都自愧不如了。果然在官場混了一段時間,已經修煉出一定道行了。再看看他那純良正直的小臉,哪裏能想到是一個腹黑呢?

他被我瞅得有些不安,立時坐正了身體,問道:“可有不妥?”

我笑了笑,小聲用漢語說着:“并沒有。我只是沒想到哥哥如此狡猾。不知窦先生知道了,會作何想法?”——人家老先生可是剛正耿直的純儒啊,怕是還不知道自己即将收下的弟子是個小腹黑吧。

他聞言,沒好氣地瞅瞅我,十分氣惱,卻礙于哥哥的身份,懶得和我較真,自個兒別扭了一會兒,才問:“這又關窦先生何事?”

“父汗說了,真金忙于婚事,無暇讀書,我卻不能誤了功課,所以安排哥哥、不忽木和我一起讀書,仍是窦先生教學。”

安童聽了,先是訝異,而後竟神色黯然,微微搖頭:“怕是不能了。前日裏,王平章向大汗進言說‘姚樞、窦默、許衡學問昌隆,宜進封太子太師、太傅、太保’之位。大汗竟準了。此番怕是不能教習我等了。”

“他們糊塗了?本朝還沒有太子,哪來的太師太傅呢?”我搖搖頭,直言荒唐。

“既是王平章上奏的,你應該明白為何如此。”安童無奈地笑笑。

王文統?經他一提,我才醒過悶來:上次姚樞窦默等人勸誡忽必烈說‘文統不宜為相’。王文統怕是也有所耳聞,此番才祭出了個大招,而且手段更為含蓄高明。窦默等人聽起來是進封高位,實則明升暗貶。此時還沒有太子,那些職位都是虛職。王文統想讓他們遠離決策圈,把他們高高供起來,做個不問事的閑人。

而忽必烈竟然同意了,那麽他是站在王文統這一邊了?我只是覺得無奈:我也知道他們是道不同不相為謀。但都是漢人,還鬥來鬥去的。他們不知道除了漢人,很多回回、欽察人、吐蕃人、畏兀兒人等都想擠進政府謀個一官半職嗎?更不用說一堆蒙古人就已占了民族的優勢了……

“王平章雖有排抑同僚之嫌,卻還是個有本事的。窦先生等不喜他為人,但也要有和王平章一樣的本事,才能叫我父汗信服啊。”我小聲嘀咕道。

“窦先生是純儒,不喜功利王霸之說的。許衡先生聞名江北,一向主張經世致用。若是他能為相,必會造福蒼生,竟是可惜了……”安童微微仰頭,臉上帶着些惋惜,又有幾分神往。

唔,又是這個許夫子,大家都推薦他,難道真有過人之處?但忽必烈并不信他,怕也是個口不言利的儒生吧。

我一時沉默下去。

待回了宮,果見忽必烈和察必急的團團轉,确定我安然無恙後,才放下心來。那木罕早就被叫去問話了,看他低頭耷腦,像是已經被教訓了一頓。待察必問我時,我又把今天的經歷交待了一番,其中還有怯薛官強占農田一事。察必雖未做聲,卻已記在心裏。

至于那木罕和安童争執一事,忽必烈夫婦問清細情後,自是對那木罕嚴加訓斥,勒令他向安童賠禮。那木罕雖表面上服軟道歉,但看他那眼神,卻未必款服。安童也不好再說什麽,那木罕這個倔脾氣都道歉了,也算給了他面子。至于兩人是否心存芥蒂,我就無從得知了。

察必一直留心着怯薛官強占農田一事,觀察着忽必烈作何處置。幾日後,那幾個怯薛歹果然奏請将那戶農田辟為牧場,而忽必烈竟然同意了。察必聞訊,找好時機帶着我去了忽必烈的大殿。

一路上,我緊緊跟着額吉,知她心裏有事,并不敢多言,見她神色沉穩,知道她已打好了腹稿,遂放下心來。

讓怯薛官傳訊後,我和額吉不久就被宣召入殿。忽必烈正坐在圈椅上,恰有大臣子聰和尚劉秉忠在一旁奏事,大哈屯進來後,他行禮後就自覺退至一旁。

這個子聰和尚也是忽必烈的首席幕僚了,朝中大事,不僅常問計于他,汗國典章制度,也由他出力謀劃。況且他又通曉陰陽妙算,關鍵時刻也能問卦定計,頗得忽必烈倚賴。我打量了他幾眼,果然是儀表不俗,雖已年近五十,仍舊神清氣朗,風骨秀逸,也是個諸葛亮、劉伯溫之流的神秘人物。

可惜這位高人不一會兒就不幸躺槍了。

“大哈屯白日求見,可有何事?”忽必烈笑呵呵問道,在察必面前,并不擺架子。

“妾聞說大汗準了怯薛官的奏請,将開平城郊幾處農田辟為牧場。”

“确有此事。”忽必烈摸着胡子道,卻也不甚在意。

察必神色一肅,轉而向劉秉忠開口,語氣頗為嚴厲:“你是漢人裏的明白人,平日大汗也對你言聽計從,今兒怎麽糊塗起來?大汗如此決策,竟不加勸谏,倒也是枉居高位了!若是國都初立,一切尚在謀劃,劃農田為牧場還猶可說,如今百姓各有定業,怯薛官還侵占農田,奪人生計,卻是于理不合!”

劉秉忠默默無語兩眼淚,卻還不能辯駁,只得連連告罪。察必明顯把他當了忽必烈的肉盾,以保存大汗顏面。他如何不明白,即便躺槍,也只能認栽,誰讓他來的不是時候呢?

“侵占農田之事,察蘇親眼目睹,大汗詢問便知。”見忽必烈不作反應,察必又道。我聽了心裏直吐苦水:親娘喂!你怎麽把我推上前臺了?

“你說說罷。”忽必烈擡手示意。

看來為了百姓,我也不免得罪人了,只得實話實說:“前日裏兒臣和安童哥哥在一家農舍避雨,恰逢怯薛官來尋兒臣。可怯薛官一眼看中了那家田地,竟生了強奪之心。那對老夫妻家徒四壁,又無兒女,全賴幾畝薄田過活,如今怕是無立錐之地了……”

劉秉忠在一旁聽了,急忙躬身,告罪不止,連說自己渎職,未能及時進谏,差點逼得小民流離失所雲雲。我只得同情地看着他,卻也不能說什麽。

忽必烈聽了,擺擺手,面上也有些挂不住:“罷了罷了,子聰和尚,此事原不關你的事,是朕疏漏了。你且先下去。”

劉秉忠連忙謝恩,忙不疊撤下,再也不要當墊背。

殿中無閑人,忽必烈遂讓察必過來同坐,拉着她的手,在手背上輕輕拍了拍:“你啊!倒是把朕盯得緊,半點錯也不放過的……這回就是委屈了子聰和尚……”說罷,又搖頭笑了笑。

見忽必烈心情尚好,察必又趁勢進言:“去年大汗出征,軍隊給養,全賴小民供應,如今豈可奪人生計?這也是斷了自己的生計啊。大汗是天下之主,為四方仰賴,行事決策必得公正合理,斷不能錯謬半分的……”

“我也是明白的。只是怯薛官奏請,也不能直接回絕。這回倒是有個說法了。也好拟個條畫,申敕各地嚴禁官員和宗室強占農田。”忽必烈眼神明亮,低頭笑笑,又道,“其實朕也是想辟出一塊草場狩獵游玩的。既然你反對,此番也就作罷了。”說罷,還面露愧色,向察必眨眨眼,竟有幾分孩子氣。

我愣愣地盯着他:一時被這個爹萌住了。他剛剛那副表情,就像是小孩子犯錯後可憐巴巴望着父母的眼神。

“小女孩家的,性子更野,竟是跑到農人家裏了……”忽必烈笑着,一把把我撈了過去。

“兒臣魯莽了。可是兒臣這一番出去才知道小農稼穑之苦,生計之難。原本在宮裏錦衣玉食慣了,哪裏曉得民間的疾苦?書上“仁政、愛民”之說雖有道理,終究不如親眼看看來得真切……”

忽必烈拍了下我的腦袋:“哎呦呦,你長大了,竟給父汗說起道理來了!”

“兒臣豈敢?兒臣還差得遠呢,尚需學習。”我揉着頭委屈道。

“待過幾日,就讓王恂教你吧。窦默雖辭卻太傅一職,終究年紀大了,沒那麽多餘力,只讓他在朝廷任事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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