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引導

二月中旬,還在蜜月中的真金又恢複了例行功課,窦默年事已高,燕王殿下的教學任務就落到了王恂頭上。此前王恂已被升為太子贊善,專司教習讀書、調護起居之事。眼下汗國還未有皇太子,但忽必烈諸子中,真金既嫡且長,又是第一個進封王爵的,還是一字王,爵號中的“燕”又代表京畿一帶的幽燕之地,其中暗含的政治意味非同尋常。

儒臣們無不歡欣雀躍,漢化是一個長久的過程,他們雖急切,但蒙古貴族中保守勢力樹大根深,想要“以夏變夷”,也只能通過慢慢的滲透和浸潤。眼下,真金在忽必烈諸子中漢化程度最高,又頗得忽必烈愛重,封為燕王後即領中書省事,看來日後繼承大統,大有希望。如此一來,儒臣們自是欣慰無比。

真金封王娶妻後,雖仍居皇宮,但已辟出專門的府邸,忽必烈即位後,開平府就處在擴建中,想要升格為一國之都,自然就要有國都的氣勢。

上課的學堂仍是在春坊,只是學生團體更加壯大。真金、我、那木罕、忙哥剌等皇子公主,安童、碩德、土木格兒等勳戚,還有不忽木、完澤等侍從官。眼下,地方諸路官學、書院在忽必烈的授意下曾有恢複和增建,但中央還未設國子學,并沒有針對蒙古貴戚子弟的教育機構。系統受過教育的皇子應該只有真金一人。此番,忽必烈本想為忙哥剌、那木罕擇選私人講書官,但兄弟倆明顯喜歡大班教學,忽必烈也就允準了。先讓兄弟倆在學堂熟悉基礎功課,待以後再進行一對一導師培養也不遲。

那木罕本是想跟着大家渾水摸魚,可是一到學堂,四下一望,瞬間就傻眼了,臉也癟了下去:腫麽拉了幾個小夥伴進來,他還是墊底的學渣!就是後來的三哥忙哥剌,漢語口語也比他強多了!此番,不僅沒人墊底,對照組成員還愈加壯大,太糟心,有沒有!看他想要抱頭痛哭的模樣,我似乎能腦補出他的心路歷程。

上課之前,先生王恂先要檢查學生功課,真金、安童、不忽木等人無需擔心,一手漢字已練得頗具法度,歷史典故、經義背誦也自不必說,甚至還能深度挖掘,說出自己的想法。王恂也不想讓後進同學太過難堪,簡單考校一下真金、安童,就過去了。

至于我和土木格兒、碩德,乃是班級的中等學生,漢字蒙古字也練得出具模樣,他講過的歷史典故也很好記。經典背誦,對我們要求不高,只有《論語》、《中庸》、《大學》中的簡單字句,背了幾段,王恂覺得滿意,也過關放行。

待到了那木罕這裏,年輕的先生明顯臉上挂上了幾分愁色。說實話,漢人儒臣自是想着漢化的王子們越多越好,王恂對那木罕的教導也頗為盡心,但至于結果如何,就不是他能左右的了。

“請王子拿出作業容某檢查。”王恂說話雖客氣,但還是帶着師道威嚴,神情肅然,就連那木罕都不敢怠慢,他嘟着嘴慢吞吞地拿出了本子。這貨竟然完成了作業!我難免驚訝。

于是忍不住上來圍觀,碩德,土木格兒也湊過來。書法作業有兩份,蒙古字書寫和漢字描紅。那木罕的蒙古字麽,寫的還勉強能看,畢竟是國語麽,有感情基礎在。可是一翻開漢字描紅帖子,王恂的臉色就不大好了:那木罕的每一個筆畫,都恰到好處地錯開了底本上的原跡,組合成的字也實在……太跳脫了。可以想見他寫字時有多麽坐不住。

“王子的字,需多加努力,如今這樣,定是不成的。”

那木罕聞言,撇了撇嘴,雖然不悅,但也沒反駁什麽。

把書寫作業擱一邊,接下來就是歷史典故的考校了,思索片刻,王恂還是沒有難為他,只問:“請王子複述金章宗朝故事,只從朝制、錢谷、文化等方面舉出幾項大政即可。”

金章宗完顏璟可是遼金帝王中的漢化典範,所以被拿來當王子的教學樣板。上節課我也被科普過,知道這位皇帝漢學水平頗高,所行政策也多具漢化傾向,比如尊孔子、完善科舉、修法典等等,再就是廢除奴隸制度。很多事,都是眼下的忽必烈政權沒有做到的,比如科舉未設,奴隸驅口還大量存在。王恂授課,可謂是用心良苦。

然而這些并不是那木罕的菜。他望着先生,眨巴眨巴眼睛,就只憋出一句話:“只記得這個皇帝很喜歡漢人那一套……”然後就撓撓頭,說不出下文了。

“請王子再詳細陳述。”年輕的先生頗有耐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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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不得了!”那木罕一被追問,就惱羞成怒,“這個皇帝如此文弱,又沒有拿得出手的戰功,我怎會記得?”言語間已沒了對老師的敬意,王恂有些難堪,但還是忍住沒有作色。

“那木罕,不得對先生無禮!”一旁真金卻不能作壁上觀,走過來訓斥了兩句。他如今成了家,和其他兄弟自然不大一樣,說話間更帶了幾分威嚴。那木罕見長兄面上帶着薄怒,沒由來得少了幾分底氣,垂着眼睛,小聲嘟囔道:“我說的又沒錯……”

“殿下——”見真金似乎還要訓斥,王恂笑着擺擺手,對那木罕道:“四王子以為金章宗受儒風影響,武功便一蹶不振了?派遣夾谷清臣等北伐靖邊,修界濠堡壘,哪一樣不是安邊大計?”

咦,金章宗的武功,上次王恂好像只提了一點點,并沒有細講,這麽一說,這位皇帝在這方面也有些作為。北伐靖邊?我細想一下,嗯……那時金朝北邊敵患不正是尚未統一的蒙古諸部嗎?難怪他不細說。

本還以為那木罕會無話可說,哪知這位只是冷哼一聲:“那又如何?幾十年後,金國還不是被我祖滅了?學漢人那套,也不見得長久!”

那木罕的話把王恂噎的有點難堪,他面色不豫,卻也不好跟年少的王子過多争執,以免顯得有失風度,便默然不語。衆人都有些尴尬,安童本在一旁和不忽木讨論問題,瞧見這邊情況,便過來解圍。小少年十五歲了,微微一笑,從容開口,頗有幾分君子之風:

“治亂興亡是自古之道,未聞有不亡之國。金國後期權臣把政,奸佞當道,正是朝綱不立的結果。古之柔然、突厥,都是強極一時的部族,後來卻鮮有所聞。北魏孝文帝更化改革,移風易俗,至今為人稱道。漢法立國,裨益實多。”

“孝文帝功業事跡,上次某也講過,王子都忘了?”安童說完,王恂也笑着接道。

“……”那木罕一瞪眼,啞口無言。前代歷史正是那木罕的短板,這不他就接不上話了?偏偏這內容還是上次講過的,那木罕更是滿臉愧色。他積攢的那點歷史知識,只有幾句聽來的評話,根本無法用以辯駁。安童和王恂相視一笑,齊齊望着那木罕:師生兩人非常不厚道地把那木罕繞進去了。

這貨低頭瞅着自己的小靴子,咬着嘴唇,傲嬌地不理衆人,可這課程還得繼續,我就上前拽拽他袖子,笑着勸道:“漢人那套好不好,你也得學了才有資格評價。待到把歷代典故通熟一遍後,即便有不認可的地方,先生再考校你,你也能有底子來辯駁不是?”

“話雖這樣,終是沒有聽評話來的有趣!”這貨被順毛之後,才乖乖坐回座位上,攤開書本,迎接新一場的苦難折磨。

……

晚上,忽必烈在察必的寝殿用膳,忙哥剌、那木罕和我也被召喚過去。飯後,忽必烈突然問起今天上課的事情,拍着那木罕的肩,虎着臉問道:“聽說今天你跟王贊善頂嘴了?”

“才沒……”那木罕鼓着眼睛,剛想否認,看着忽必烈明察秋毫的眼神,瞬間就沒了底氣,撇了撇嘴:“誰告訴父汗的?”

“朕問不忽木,他當然據實說了。不像你,做錯了事還不敢承認。”見那木罕這幅模樣,忽必烈顏色稍緩。

“兒臣不覺得漢人那套有什麽用途,父汗偏偏叫我學。”

“你不學怎麽知道沒用?”看着兒子那副委屈的模樣,忽必烈呵呵地笑開了顏,又指了指我,“你妹妹都能用心讀書?當哥哥的豈能落了後?”

“當初完顏阿骨打以萬人兵馬就把遼國打個七零八落,可金人入主中原,學了漢人那套東西後,反而變得像羸弱的綿羊,在成吉思汗和拖雷大王的兵勢下不堪一擊。可見學了漢人的東西沒甚麽益處!”那木罕目光炯炯,振振有詞地反駁。

“哈哈,好小子!你心裏卻還是明白的。可光知道這些還不夠。漢人雖文弱,卻自有長處,他們傳承千年,雖屢遭入侵依舊綿延不絕,這其中的學問,還大着哩!”

“我們蒙古帝國統治的地方又不止漢人這一塊,那幾大汗國,沒有依着漢人的制度,不也照樣存在麽?”

這貨的思路還一時難以扭轉過來,我忍不住也插嘴道:“可我們現在的都城是在漢地這一帶啊!與漢人打交道都是免不了的。若想不被人糊弄了去,就要自己把他們的東西學好!”

“察蘇說的很是!”忽必烈贊許地看看我,依舊很有耐心,“如果我們還在草原上放牧生活,依着《大劄撒》(1)和祖宗制度,倒也夠用。可漢人種田繳賦,如何經理,這就複雜多了。還有朝政典章、禮儀刑罰,都自成一體,都要适應漢人的習慣。這就是‘以漢法治漢地’了。”

“哥哥說不喜漢人經義學說,可先不學。但漢人的歷史掌故總要知道一些才好,民間聽來的評話故事多有訛傳,要自己去看,才能辨別真僞。”我也因勢利導。

在父女二人組的輪番攻擊下,那木罕終于妥協,悶悶地點點頭。

忽必烈頗為欣慰:“待過些時日,各地名儒征召來到開平,朕再給你擇選一名講書官。”

那木罕不情不願地謝了恩。忽必烈又對他大加撫慰。正說話間,忽聞外面怯薛官傳報:“大汗,平章政事趙璧有急事入奏!”

“叫他進來!”忽必烈聞言,收起笑意,神色一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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