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浸潤

炎夏午後的日光照在園圃裏,曬得人怏怏欲睡,我無精打采的打了個哈欠,連弓都拉不開了。

“怎麽這麽沒精神?是酒喝多了?還是困了?”真金看出我精神不佳,笑問道。

“有些乏了,真得回去歇一歇了。”眼皮重重地垂下來,我的眼前模糊一片,已經出現了重影。

“先在我這裏睡一覺吧,晌午熱就別回去了。”真金說罷,就叫來王府侍從完澤,把我帶到了真金書房安歇。

書房布置得清雅,細細一聞,似乎有熏香的味道,裏面又鎮着冰,清涼宜人。房內西北角放着一張小榻,女孩兒們服侍我脫了外衣,我便爬上床去,透明的紗帳就垂落下來。

閉上眼,蕪雜的心緒齊齊湧上心頭:真金、月烈都已成婚。近來,忙哥剌也定下了正妃的人選,吾魯真十八歲了,已經定下了亦乞烈思部的孛花。女兒中接下來就是茶倫和我了,茶倫十六了,怕也是快指婚了,我今年十三,成婚也就是三四年的事。無論我願不願意,是遲早要面對的。

掰着指頭算算,蒙古公主下嫁的部落無非就是汪古部、弘吉剌部、亦乞烈思部、弘吉剌支系赤窟部,次一級的就是畏兀兒王室。勳貴圈的,四傑中除了木華黎一系外,博爾術系、博爾忽系等都有尚主的機會。公主出嫁,多是出于安撫聯合諸部的需要,政治意味濃厚,我覺得還是遠嫁外部的可能性大一些。這些部落中的小少年們,我也曾在大朝會上見過一些,但都不熟悉。想想日後可能被忽必烈打包發送給茫茫草原上的某個完全不認識的小套馬漢,我對未來就充滿了怨念。

先前我想做的只是讓忽必烈重視我,能參預議事,進而做一些多少有利于漢人的事。目前這個目标正在一點點接近,我在忽必烈面前也算有點發言權了。可關于未來的婚姻大事,怎麽才能自己做主?我也沒有太好的辦法。看來我只能先物色自己看上眼的小鮮肉,繼而利用忽必烈對我的重視,在婚事上争取自主權……說來說去,我還是要培養自己的人力資本,讓自己變得有分量才是。

這些事情簡直越想越煩,罷了罷了,卻還要幾年,我先不想了。

蓋上薄被,借着酒勁,一氣睡過去了。

……

待我醒來,日光已斜斜地射入屋子,已經是午後了。

我迷迷糊糊坐起來,身上還倦怠無力,女孩兒們拿着浸濕的巾帕幫我擦淨臉,我才清醒過來。

“察蘇,你可算醒了,快來幫我看看!”腦袋裏還多少有點迷糊,待我循着聲音擡頭一望,驚得我撲通一下又坐在床榻上。

那木罕正坐在真金的書案前,抓着一本書琢磨着,還熱切地招呼我過去。

他還會看書?這畫面太詭異我不敢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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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上小靴子,我從床榻上跳下來,幾步跳過去,趴在案上,好奇地撥弄了一下書皮:“看什麽吶?都能讓你坐得住,定是本有意思的。”

“漢人寫的兵書。”那木罕道,我看了一眼,卻是《孫子兵法》。

他連漢字還認不全呢,口語也結結巴巴的,居然看起這種東西了。

“你能看懂?”

“自己當然看不懂了,還是讓不忽木說給我聽,我覺得還有點意思,就到真金這裏翻了翻,果然有。”

“不忽木給你講多少了?”我托着下巴問道。他願意看漢文兵書,這是好事。

“只講了《始計篇》,我還沒全記住,自己又不全認得字,所以讓你給我念念。”

他有心向學,我當然不能打擊他的積極性,樂呵呵地接過了差事。翻開《始計篇》,逐句念了過去。這書上真金标了句讀,是以斷句并不困難。

“善用兵者,能屈人之兵而非戰也,拔人之城而非攻也,毀人之國而非久也……”我的目光落在書上,一字字念着。

那木罕凝神聽着,黝黑的臉龐上目光炯炯,說實話,他要是不那麽跳脫,還有幾分英挺精悍的氣質。

“說得太玄乎了,竟有不動刀槍就取勝的道理?……唔,是了,成吉思汗西征時,只是揚言抵抗即屠城,花剌子模就有好多地方不戰而降了。是不是一個意思?”

這也勉強能算?這是用暴力恐吓好吧?我搖搖頭:“一味屠戮并非長久之道。蒙古人征戰也不過為了奪取財貨屬民罷了。而保有其民,才是財富之源。只是搶掠屠戮,就如宰殺牛羊一般,只可取一次,不能保長久。若是激起怨憤,反而遭到抵抗,你不知道‘哀兵必勝’嗎?”

雖然我說的有些功利了,但也沒辦法,這時代小民命如草芥,奴隸有時連牛馬都不如,那木罕一個含着金湯勺長大的王子,又怎會放在心上?若是滿口仁義道德地給他灌雞湯,我自己都沒底氣。

那木罕若有所悟的點點頭:“當初成吉思汗西征,耶律楚材勸他‘好生惡殺’,也是這個道理?”

看他有點開竅了,我欣慰地點頭回應:“正是。你想啊,四大汗國如今不都是蒙古帝國的一部分嗎?若是盡殺其民,蒙古人又不多,這些宗王給誰當大汗?西征若不肆意殺戮,那些汗國會比現在更富庶。”——一句話,勞動人民才是創造財富的源泉啊。

“所以父汗當年遠征大理時,才頒布止殺令?”

“沒錯。父汗英明仁睿,他不嗜殺自是有道理的。你将來若是領兵出戰,若能興王者之師,有征無戰,那是最好了。若是兵刃相見,也不要傷及小民。屠戮手無寸鐵的百姓,又算什麽英雄呢?”

那木罕懵懂的點點頭,還在思索着,一時沒有說話,我滿意的看着他,面帶微笑,這小子終于能聽進我說的話了。不料他突然一拍腦袋,大聲道:“我是叫你講兵法的,怎麽扯上漢人秀才那些‘仁義道德’的酸腐東西了?”

他突然醒過悶來了,捶桌質問我。我吐吐舌頭:“這可是《孫子兵法》中引申出來的。你問我,我怎能不說明白?”

“你現在學得忒壞了!仗着比我多讀兩本書就糊弄我。”他巴巴地瞅着我,說的真有幾分可憐。

“你若是信不過我,就學好漢語自己去看吶!”我接着忽悠。

“說來說去,還是這個。”那木罕扭頭開始不耐煩了。我也趕緊緘口,若是再唠叨,怕是成唐僧了,到時我說什麽他都懶待聽。

“對了,聽說你讓木仁在城裏的瓦子裏投了份錢。可有這事?”

“嗯,”我點點頭,“入了個股,年末坐等按份抽成就行了。”

“直接把錢交給斡脫商人去經營不就得了?省得這般麻煩。”

“斡脫商人怎麽用這筆錢,我又不清楚,怕被糊弄了去。萬一他們放貸收不回,反而會虧本,不如這樣來的妥當。”

那木罕沒有反駁,似乎略有意動:“趕明兒我也跟管事說說。你的方法聽着還不賴。

“那是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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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璮之亂平定後,朝中并無大事。與宋國邊境雖常有摩擦,但還未到宣戰的地步。畢竟西部汗國尚未歸附,忽必烈一時也不敢輕舉妄動。況且金蒙戰争以來,北方農業屢遭破壞。忽必烈雖然重商,但也一直秉持着農本政策,勸課農桑,保護小農。農業漸漸有了起色,府庫也漸漸充實。

再下來就是整理內政了。先是借李璮之事打壓漢地世侯,削奪權力,使軍民分治,而後再用其他手段慢慢收權,世侯們勢力深厚,想要罷黜也不是朝夕之事,須得分步來。

中統四年,忽必烈改開平為上都,并進一步擴建,燕京城目前已成了皇室冬日駐跸的地方,作為日後的都城,也開始着手規劃了。

而後,又設樞密院,命燕王真金兼判樞密院事,成了樞密院的頭頭。真金在朝中的分量又重了一層。他身兼中書令和判樞密院事,已經能名正言順地預聞軍事政務了。可不知為了避嫌還是什麽原因,他每月只有兩次到中書省署敕,具體事務都命王恂參詳,沒有一點擅權幹政的跡象。

王文統因李璮一事伏誅後,站在其對立面的儒臣也沒有迎來春天。相反,忽必烈對漢臣開始有了或多或少的猜忌。眼下傾心漢法的真金日益得到重視,儒臣們也看到了未來的希望。他們自是願意真金職權越多越好,但也不能一蹴而就。如今,忽必烈作為大汗的合法地位還未得到蒙古貴族一致認可呢,若是貿然請立真金為皇太子,他就會成為保守貴族攻擊的靶子,有害無利。

朝政運行妥當後,忽必烈就開始鼓搗嫁女兒娶兒媳的事了。吾魯真、茶倫先後都嫁去了亦乞烈思部,而後,忙哥剌也娶妻了。

宮裏萦繞在一片喜悅與傷感交織的氛圍中,看着兒女漸漸成人,忽必烈也很快慰。近來沒有用兵,他也無甚煩心事。而且,好事越來越多。

先前阿裏不哥第二次敗北後曾投靠察合臺汗王阿魯忽,後來又與阿魯忽鬧翻,逼得阿魯忽轉投忽必烈。而後,伊利汗國的旭烈兀也對忽必烈表了忠心。

當然也有糟心事。窩闊臺汗國由海都奪了汗位,這位對托雷系霸占汗位之事一直耿耿于懷,并不向忽必烈款服。金帳汗國的別兒哥也未對忽必烈表示承認。

好在中統五年又來喜訊,阿裏不哥勢窮力竭,率親信來投忽必烈,是以,忽必烈最大的對手又被搞定了。又是好事一樁。眼下只有一個蒙古大汗,無論承不承認,這都是事實,面對窩闊臺和金帳汗國,他底氣更足了。

中統五年七月,阿裏不哥率部将歸降。此時,我已十五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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