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歸降

七月的草原,水草豐美,遼闊的碧野宛如海洋般浩瀚無邊,藍天就像明鏡般高懸頭頂。晴空朗朗,白雲片片,陽光燦爛,一片祥和。今年七月份,于忽必烈來說是段好日子。

與歷次大宴不同,今天大汗帳幕群外圍陳列着重重軍隊,兵士們都披堅執銳,嚴陣以待。大汗金帳前飄揚的九腳白毛大纛在軍威的映襯下顯得有些猙獰。

而失剌斡爾朵前卻人來人往,既有怯薛官,又有宮廷的火者和女孩,再就是諸王那顏們。三個姐姐相繼出嫁後,除了幾個年幼的庶妹,我左右也無甚玩伴。這次大宴,各部落的小姑娘卻來了不少。熟悉的如別速真,見過幾面的有脫脫真因,普顏忽都等,大家湊在一起在草原上瘋跑一圈後,才齊齊趕到失剌斡爾朵這裏等候大宴。

長長的紅地毯已經從外圍一直鋪到大帳前面,儀鳳司的禮官也侍列兩邊,看來大宴快開始了。

我們五六個姑娘匆匆跑了幾步,卻看一群小夥子也迎面過來。一看都是怯薛官,安童,月赤察兒,不忽木、碩德等等。小少年們都十六七歲了,正是英俊挺拔的年紀,穿着幹淨利落的怯薛官服,着實亮眼。

脫脫真因性子舒朗,大大方方地打量着這群小鮮肉,還拿我開涮:“啧啧,多麽英俊的小夥子呀,可惜公主是無福消受了,将來大汗怕是要把你嫁到弘吉剌部或是汪古部吧!”

我也沒什麽不好意思的,大方地擺擺手:“我沒這個機會,也就不跟你們争啦。你們看上誰了,趕緊告訴,我可以幫你們說一聲,今天各部來的小姑娘多,下手晚了可不要後悔。來,脫脫真因,你先說!” 我把皮球又踢了回去。

安童他們越走越近,應該能聽到我們說話,脫脫真因再粗爽也抹不開臉,自己不回話,反而不厚道地把普顏忽都往前一推,笑道:“還是讓這位先選吧!”

普顏忽都本就敦厚老實,被脫脫真因這麽一說,鴨蛋似的臉瞬間通紅,咬着嘴唇急的直跺腳,偏偏還說不出話來,着急的模樣很是可愛。看小夥子們都直直瞅着她,更是羞得直往我身後躲。

我護住普顏忽都,對脫脫真因道:“偏你愛作弄人,普顏忽都這麽老實,你還欺負人家。”

“嗳呀呀,”脫脫真因攤攤手,望着諸位小姑娘,面露委屈,“我倒成了惡人啦!你們快給我評評理。我這是為她好啊,普顏忽都這麽老實,她不先開口,還能搶到好男兒嗎?”

身旁的別速真悄悄拉拉我的衣襟,捂着嘴笑道:“脫脫真因也忒壞了!”

“可不是呢!明明自己心裏有人,卻還要拿別人遮擋。”我也笑道。那邊,脫脫真因已拽過普顏忽都,往前一推,“好妹子,別聽公主的。你的心思我最清楚不過了,我可是幫你呢!”

普顏忽都穿着蒙古袍,下擺很長,本就不便利,冷不防地被她一推,一個踉跄,直接栽倒在地上。七月的草葉又長又密,和她頭頂的頭套珠串攪在一起,普顏忽都急惶惶地四下扯着,卻是越扯越亂,一時站不起來。

哎呦,我們幾個都無語地望着脫脫真因:這貨哪是助攻啊?分明豬隊友一個嘛。脫脫真因也傻眼了,咂咂嘴,有些後悔。

我和別速真互望了一眼,雙雙上前準備去扶普顏忽都,卻被脫脫真因攔住:“先別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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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顏忽都還在地上掙紮着,那邊安童眼疾手快,上前一步蹲下身,先摘掉她頭上頭套,把小姑娘扶起來,小心問着:“你沒事吧?”

不忽木也想上去幫忙,卻被碩德攔住了,那厮也不厚道地笑道:“別管閑事。”月赤察兒也是個多事的,立即會意,拉着幾個小夥子齊齊後退了幾步,大家非常有默契。

好歹碩德也是木華黎家族的,竟然拿自家兄弟開涮。安童扭頭憤憤地瞪了碩德一眼,只得再蹲下身,将那頭套上的草葉扯斷,把珠串撥弄整齊,而後遞給普顏忽都。

小姑娘再擡起頭時,臉紅得像一個番茄,眼神像小鹿一樣懵懂慌亂,低着頭不敢瞅安童,接過頭套慌慌地就往頭上扣,卻又和辮子纏在一起。

我們都替她着急了,又想上去幫忙,可又被脫脫真因攔住:“那邊有人幫忙呢,你們湊啥熱鬧啊!”她聲音又很大,說出來,誰都聽得到,小夥子那邊開始起哄了。碩德對身旁兄弟說:“那邊有人幫忙,你們別瞎湊熱鬧啊!”

得,瞧他倆一唱一和的,倒更像是天生一對。我瞅瞅脫脫真因,又瞅瞅碩德,越發覺得般配。可這二人卻沉浸在八卦別人的熱鬧中,渾然不覺。

“那是那是!”月赤察兒也狗腿地附和道。不忽木本也不是個愛出頭的,為人又拘謹,也不願招惹小姑娘,自覺地後退了一步。

他們這麽一鬧,安童都有些不自在了。見諸人都袖手旁觀,只得好人做到底,親自幫普顏忽都把頭套戴正,小姑娘的頭發還亂着。安童猶豫了一會兒,又幫她把碎發撥齊,辮子捋好。

“哥哥以前也是這麽幫我打理頭發的。”別速真笑呵呵地說,臉上美滋滋的。

“喲喲,你不樂意啦?只許安童幫你弄,就不許他幫別的姑娘弄頭發啦?”脫脫真因戳戳別速真的臉蛋,揶揄道。

“才不是呢,”別速真躲開她的手,一臉滿足地望着安童二人,“他們這樣多好啊。”

“別速真!”安童當然聽到了妹妹的話,揚頭飛了她一個眼刀,別速真挺怕哥哥,立即低頭噤聲。那邊普顏忽都已經羞得不敢看人了,臉扭到旁邊無人處,也不回來,只在那裏杵着。

看着她那般光景,我心下已明白了七分,微微一笑。

安童助人為樂後,也不滞留,大步往回走,普顏忽都卻突然來了勇氣,朝着他身後怯怯地喊了一句:“安童那顏……謝謝你!”

“不必。”他轉過頭,簡短說一句,不期然對上我的眼睛。

我眨眨眼睛,對他一笑。他微微怔住,像是突然沒了底氣一樣,目光一縮,就扭過頭,待回到鮮肉小分隊,攥拳猛地錘了碩德一把。

“哎呦!你下手忒狠了點兒!“碩德故意大聲喊了出來。結果安童下手更重了。

身邊小姑娘依舊在八卦着。脫脫真因笑着摟過普顏忽都:“你行啊,敢開口跟他說話了!”普顏忽都紅着臉,眼睛卻是異常的明亮,羞得低了頭,嘴角卻是怎麽也抿不住似的,一直帶着笑。旁邊別速真不時瞅瞅她們倆,也笑得合不攏嘴。

都到了十五六七歲的年紀了,那顆小心髒也忍不住春意萌動了。小姑娘們沒事,聚到一起說的就是這些。我卻怕徒惹心煩,不敢多想,也不想聽她們的對話,便追上了小夥子的隊伍。

“阿裏不哥王爺可快到了?”我問他們。

“快了!你們也去大帳就坐罷,大宴馬上就要開始了。本來是要叫你們過去的,這麽一鬧,險些誤了事。”安童皺眉道,臉上還帶着點不快。

“好啦,來得及。”我笑道,又回頭招呼小姑娘,“你們也快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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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剌斡爾朵是個千人大帳,蒙古諸王、勳戚等都可容納進去。怯薛官安排諸人就坐,我和別速真等坐在一席,周圍也全都是小姑娘。宗王們卻坐在對面。

不多時,宿衛們迎着忽必烈來了。大家紛紛起身行禮,他今天興致很高,眉開眼笑的,擺擺手說聲“都坐罷”,而後自己坐在寶座上。大哈屯察必則坐在旁邊。

忽必烈打發安童去看阿裏不哥的行程,安童正要離身,卻聽外面怯薛官大聲喊道:“罪臣阿裏不哥入觐!”

“罪臣?”這聲稱呼傳入,我渾身一震,在座宗王也齊齊變了臉色,都扭頭看向忽必烈。忽必烈卻穩如泰山,斂住笑意,肅聲道:“宣!”

少頃,怯薛官在前面引路,一個身披帳簾的人踩着地毯進來,模樣好不狼狽。他像走在泥淖中一般,步伐拖泥帶水,來至中央,猶豫半晌,才在忽必烈面前跪下:“罪臣阿裏不哥拜見大汗!”

“把帳簾去了。”忽必烈面上笑意少了點,吩咐道,怯薛官遂上前除下阿裏不哥身上的帳簾。

這個久違的七叔這才露出面目。他還跪在地上,沒帶帽子,頭頂光光的,邊緣一圈頭發結下兩條辮子,無精打采地搭在兩側肩膀。本就瘦長的臉頰越發凹陷下去,襯得下巴更尖,面目粗黑的像個老樹根,眼裏也沒有光彩,卻還隐着一抹桀骜。身上雖穿着華服,卻因為一路風塵,不見光彩。怎麽也看不出像是當過大汗的人。

衆人看着阿裏不哥,一時都不做聲。忽必烈把手緊緊扣在把手上,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跪在殿中的弟弟,面色複雜,卻看不出喜色了。

“你起來罷。”他擡擡手,又指指寶座下必阇赤站立的地方,“去那裏。”

阿裏不哥遲疑地擡頭,瞄了那個位置一眼,臉上瞬間充滿怨憤,直直盯着忽必烈,忽必烈看他似有違忤的意思,面色一沉,目光如玄鐵一般重重壓了下來:“嗯?”

阿裏不哥瞬時沒了底氣,悶悶地哼了一聲,走到必阇赤的位置站定,四下一望,臉色瞬間變得灰白,臉部肌肉扭作一團,喉結動了動,終究忍氣吞聲。

這位可曾經是托雷的嫡幼子,也是當過幾年大汗的。今天諸位宗王都有座位,甚至一些身份遠不如他的人都落座一邊,他卻當着衆人的面,站在必阇赤侍從之列,實在太刺眼。

阿裏不哥身子一縮,沉沉的吸了口氣,雙腿發顫,目光直直盯着自己腳尖,誰也不看。

本來歡樂喜悅的氣氛瞬間有點尴尬,諸王也不自安了,大家互相瞅瞅,酒碗端起來好幾次,卻又放回桌上。忽必烈見狀,目光一凝,面色更加陰沉。

他站起身,端起酒碗,正要先提一杯酒,宗王塔察兒卻出列跪在下面:“大汗,阿裏不哥是黃金家族血裔,就算犯了錯,也是大汗的弟弟,怎能讓他忍受屈辱,站在必阇赤旁邊?”

忽必烈的左手微微攥緊,瞥了阿裏不哥一眼,冷笑道:“只是犯了錯嗎?”

塔察兒也有些害怕,但既然出了頭,也只能撐下去:“大汗,阿裏不哥是您的親弟弟,托雷大王和唆魯和帖尼大妃的小兒子,您這麽做,可讓他們靈魂難安啊!大汗能容天下,還容不下自己親弟嗎?”

忽必烈聞言身軀一震,穩了穩,把酒碗遞給身後侍從,盯着塔察兒半晌,目光顫了顫,嘆了口氣:“塔察兒叔叔你先起來。”

“大汗……”塔察兒不明其意,猶疑地站起身,閃到一旁,眼睛猶望着忽必烈。

忽必烈也不瞅他,反而走到阿裏不哥身邊,把雙手搭在他肩膀上:“擡起頭,讓汗兄看看。”

我這個位置剛好能看到兩人的側臉,卻見阿裏不哥擰了一小會兒,終究是擡起臉,情緒已十分不穩,嘴唇顫動着,面目有些猙獰,眼裏卻蓄滿淚水。

“我的弟弟,你瘦多了!”忽必烈撫了撫他的臉頰,重重嘆了口氣。

阿裏不哥緊緊咬着牙,呼吸都因顫抖而劇烈起來,還是緊緊憋住眼淚。

“你本是最小的弟弟,為何不聽哥哥的話?朕放過你兩次,你竟然與朕對抗四年,到今日才來看哥哥……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呢?”忽必烈用力揩去阿裏不哥眼角的淚水,自己的眼淚卻啪嗒啪嗒地落了下來。

我驚訝地睜大了眼睛,怯薛官也都一時愣怔了,卻也不敢上前打擾二人。

再一望,只見忽必烈雙頰都挂着淚花,眼裏朦胧,卻又像含着笑意,又喜又悲的。阿裏不哥已淚流滿面,嘴唇顫抖着,看着忽必烈,眼神卻是痛苦糾結,又帶着些許恨意,他不說話,喉嚨卻發出嗚嗚的聲音。

“我親愛的弟弟,在這場紛争中,到底是誰對了?是我們還是你們?”

阿裏不哥猛地吸了口氣,忍住眼淚擰聲道:“……先前是我們,後來是你們……”

忽必烈背脊一震,手牢牢按在他的肩上,沉默半晌,終是笑着搖搖頭,嘆了口氣:“癡兒啊癡兒!到現在還和小時候一樣,認錯時還較着勁兒。罷了罷了,來人,伺候阿裏不哥大王入座。”

塔察兒這才松了口氣:“大汗寬宏仁慈,心胸像草原一般寬廣啊!”

在座諸王也紛紛起身,吆喝着:“大汗仁明!大汗仁明!……”

氣氛總算是活絡起來,忽必烈臉上也漸漸有了笑意,拍拍阿裏不哥的肩膀:“好弟弟,去那裏坐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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