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剖白
他見我笑了,好像如釋重負一般,嘴角終于有了笑影,我也松了口氣,心情漸漸好了起來。
我向那邊努努嘴,拉住他:“怎麽?不過去跟大家一起玩?”
他掙了掙,有些局促的,一時杵在原地,沒有跟着我往前走。我不明所以,訝然地望着他。
他抿着嘴,笑意斂了起來,微微垂眸,刻意藏住情緒:“偏生你是個不知愁的,以後嫁人了也這樣?”
他的話讓我一時摸不着頭腦,我默然良久,情緒又低落下去。吸了口氣,自嘲一笑:“愁又有什麽用?就算不願意的事,也總得面對,都逃不掉,還不如高高興興的。或是用這功夫想想辦法也好。”
這麽說着,我忽然想起了一事,略一沉吟,又道:“要說嫁人這事,我還不急,反而是你,怕是要娶妻了,姨母還讓我問你,你是什麽打算?”而後,緩緩擡起頭,小心翼翼的打量他的表情。
他的眼睛一開始望向遠處,半晌才轉過來,慢慢看向我,臉上像是覆上一層霜雪,冰冷而陌生,眼裏透着拒人千裏的寒意。
我只是看着他,耐心等待他的回複。
他見我這般,眼裏劃過一絲哀恸,冷冷笑了一聲,道:“那天你原是喝醉了罷!”
而後拂袖而去,頭也不回地往小夥子堆裏那邊走去。
看着他蕭瑟的背影,我的呼吸一時凝住,渾身發寒。
……
我過去時,撕名牌的小夥伴們似乎已經玩過一輪,正吵吵嚷嚷地要重新分組再來一次,碩德見安童過去,也把他拉進去,他這回竟出乎意料地配合,也不推脫,任由小火者在他腰後系上了藍綢。
他被衆人擠到中間,不多時,普顏忽都也被脫脫真因推到前面,兩人腰間系着不同顏色的綢帶,看樣子是要對壘。
我望着他們,微微眯起了眼。
普顏忽都看了安童,心下慌亂,早已忘了設防,也不進攻,只是一味躲閃,眼睛卻一刻不離安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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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童沒有憐香惜玉的心情,出手迅疾,如行雲流水,手臂把小姑娘身子一勾,另一只手已輕輕松松地扯下了她腰後的紅綢。
普顏忽都哪料到他這麽快就贏了,眼神有點茫然,安童倒沒有什麽勝利的喜色,一臉漠然,把紅綢抛給了隊友月赤察兒,就退到一邊準備觀戰。
加入游戲的人越來越多,不多時,八剌也過來了,他臉色微紅,應是在席上喝了不少酒,見我獨個在一邊看着,轉而向我走來。
“你怎麽不跟着一起玩?是怕輸了嗎?”他乜着眼問我,眼神因酒醉而顯得有些恍惚。
“看着別人玩更有意思。”我笑道。
“咱們一起過去。”
他一路生拉硬拽,直把我拖到人群那邊,對着諸人笑道:“這裏有個想脫逃的,被我抓了來,讓她跟着大家一起玩罷。”
大家對八剌剛才的舉動倒也不甚在意,見我過來,只是笑着拉我入夥。我跺跺腳,大聲說:“我要跟忽禿倫一隊!”
那木罕聽了大笑:“就順着你來罷!你這麽瘦弱,去哪隊又有什麽關系?”
“喂!”他當衆折我面子,我又羞又惱,小夥子們都哈哈笑起來。別速真見狀把我拉到一邊,笑道:“別急,到了我們這隊,保管不會輸的,還沒有誰能贏忽禿倫呢,我哥哥怕是也不能……”
她剛說着,不料安童冷冷瞥了過來,我倆趕緊轉頭,裝作沒看見。
有忽禿倫這個大腿抱,我也不用出戰,敵隊的藍綢就被一根根扯下來,轉眼間,只剩巴林和安童了。
“我倦了,你上去罷!”忽禿倫望着我笑道,頭一次收斂了淩人的氣勢。
她額頭都滲出了汗珠,看來真是累了,我沒有推辭,上前了一步。
巴林沒有出來,反而把安童推上前。我倆望着彼此,臉色如常,卻心照不宣。
可是面對安童,我完全沒有勝算,看他那樣子,也根本沒把我當對手。我咬咬牙,率先出手,往他身側撲去。
安童有些意外,但毫無慌亂,輕輕一撤,就避開我的攻擊,伸手一兜就把我圈住,手如探囊取物般摸向我的腰後。
我心下一急,這麽輸掉可不甘心,用手死死護住身後紅綢,我的抵抗對他毫無威脅,他略一用力,綢帶就從我手中一寸一寸滑走,仿佛故意讓着我一般,他頗有耐心的一點點抽扯,似乎還給我反攻的機會。
明的不行,只能耍手段了。我的手一邊緊緊攥着,一邊跳起來,向他背後張望,大聲喊着:“父汗!”
安童果然信了,下意識收手,我卻趁勢而上,伸手就去他腰後拽藍綢。
他這才恍悟過來,略微惱怒的,一把鉗住我的胳膊,略用力一推,我腳步都不穩了,直直就向旁邊栽倒去。安童哪料我要摔倒,手忙抄到我腰後去攔,自己反而腳下一虛,結結實實地摔在地上,連帶着我也跌到他的胸前。
我的臉撞到他胸膛上,也顧不得疼痛,手趕緊摸向他腰後,然而他只是把我用力往懷裏一按,我就動彈不得了。
“看不出察蘇還能扛上一陣子,雖然是耍弄了小心思!”那木罕笑道,女孩們也都笑着,似乎都沒想到我還能撐這麽久。
我拽不到安童的綢帶,只能先護住自己的綢帶。然而安童似乎已忘記了去奪,手只箍在我背後,一點一點用力地抱住我。
我這才覺察出異常,怕衆人看出什麽,忙看向他的臉,小聲急道:“哥哥!”
他微微一怔,手下意識一松,我掙紮着要起身,也顧不得輸贏了,他回過神來,順手就把我的綢帶扯了下來。
那木罕頓覺掃興,望着我直搖頭:“我還以為你是能贏的,哪怕手段不光明也好……”
我站起身,吐吐舌頭,悶聲道:“我怎麽可能贏啊,安童個子高大……”
安童那邊剛站起來,忽禿倫就和他對峙上了,我也無心去看,想想他那時的舉動,一時心驚後怕,好在衆人沒有懷疑什麽。
小夥子小姑娘們又熱熱鬧鬧玩了半晌,待筋疲力盡,就四散開,回席喝酒吃肉去了。
……
我回去時,特意向酒席上掃了一眼,看不到安童身影,一時心下不安,被人灌了幾輪酒後,就找借口離席,抽身出來。
這件事我們應該說明白了,我握了握拳,心下打定了主意。
見我離席出帳,像是尋人的模樣,女孩兒們主動上前詢問,我只問:“見到安童那顏了嗎?”
女孩兒往帳幕那邊指了指道:“那顏往帳幕裏歇着去了。”
我也不多言,直奔那頂氈包而去。
守在帳外的小火者見我過來,忙要進去通報,被我輕聲揮退了,叫他們離原地守着,不讓外人擅入。又掃視了一下周邊,見并無旁人,才撩簾而入。
帳幕裏沒有開着天窗,顯得有些昏暗,我借着微弱的光線打量着四周,尋了一圈,才發現安童閉目躺在裏面的氈榻上休憩,他呼吸均勻,應是酒醉睡着了。
帳幕裏安靜得只餘他的呼吸聲,我不忍心打擾他,只取了個胡床,放到氈榻一邊坐下,同時在他案頭備了一碗水。
榻上的少年眼睛阖着,臉上還帶着倦意,眉間微微蹙起,似是有什麽憂愁在夢裏困擾着他,手都是緊緊攥着的。我這才注意到,他手腕上還纏着一根紅綢帶。
我立時明白了,心頭一震,轉過頭,不再看他,輕輕起身,來至他的書案前。上面擺滿了文牍,顯得有些雜亂,這倒不像他一貫的風格。又随手打開一卷,上面錯錯雜雜地寫滿了标記,還有很多劃改的痕跡,我一時覺得有些不對勁兒。
輕輕地翻了幾頁,卷宗裏多是往日的公文,有刑事案件的審斷記錄,也有省堂各部的條例章程,再就是賦役科差等事,文字記載得枯索無聊,我看了看就覺得頭暈,遂把文卷合上,放回原處。
再一擡頭,那邊的小少年已經醒了,正坐在榻上,安靜地望着我這邊,見我在這裏,也沒有覺得意外。
突然意識到翻看別人的東西不太地道,我讪讪地離了書案,在一邊坐床上緩緩坐下來。
他瞥了一眼榻邊小幾,看到那碗水,有些意外,卻也沒做多想,伸手取來喝了下去。
“剛剛喝多了罷?可還要些醒酒的湯水?“我探問道。
他沉默着搖了搖頭,沒有回應。可能是睡意未退,臉上還帶着些茫然,頭發也散垂下幾縷,不似平日裏神采奕奕,顯得有些荒頹倦懶。氈榻下面,靴子也軟塌塌的,靴筒都癟了下來。他俯身撈起靴子,只是機械地往腳上穿,哪知這麽個簡單的事情,試了好幾次,竟還沒弄齊整。一時氣急,胡亂地把靴筒往上一提,褲腿也沒有好好塞進去,手上的綢帶反而纏在靴子裏,一時抽扯不出,不得不把綢帶從腕上解下,而後任它留在靴筒裏。
我只靜靜看着他擺弄靴子,也不搭手,也不說話。
他頹然擡起頭,輕輕呼出一口氣,望向我的眼神去了掩飾,滿眼的空寂蕭索,看得我一陣心驚。
“你不在席上,到這裏做甚麽?”他又垂下眸,問道,話裏滿是疲倦。
我走到他的氈榻邊在那個小胡床上坐下,而後擡起眼,慢慢對上他的眼睛,開口道:“哥哥,我們不要再試探對方了,明白說出來可好?這段時間我不好受,想必你也不好受罷。”
他的眼眸裏陡然翻起波瀾,沒有了往日的平靜,裏面起起落落的,卻是悲哀無望。我看着那眼神,心裏酸澀不已,只是攥着手,垂眸道:“我想知道你的想法。”
他沉默片刻,伸出手來,托起我的臉,緩緩撫摸着我的臉頰,目光從我臉上一寸寸移過,最後落到我的眼睛裏:“我的心思你還不明白?今兒摔跤時我之所以不松手,只是想多抱你一會兒……”而後自嘲般的笑了笑,又道,“我存了這個心思,是不是很卑鄙?”
我怔怔望着他,搖着頭驚聲道:“……你為何這樣說?你喜歡我,我也恰恰喜歡你,天下還有比這更好的事嗎?”
這麽說着,淚水也奪眶而出,我伸手握住他的手,顫聲道:“你喜歡我,又有什麽錯?為何把自己說的如此不堪?”
安童滿臉震驚,看着我說出不話來,沉默良久,俯身把我摟進懷裏,沉悶地呼吸,宛如雷雨前凝重的空氣。
我也伸手緊緊抱住他,絕望又無奈,忍住眼淚,硬聲開口:“我知道,你是顧念‘世不婚姻’的規矩。可這世間,哪有一成不變的規矩?規矩就不能改嗎?木華黎出身奴婢,後來不也成了國王?我還知道,自己想要的東西只有靠自己去争取,沒有白白送上門的道理!不去試一把,誰知最後又如何?”
安童只是緊緊抱着我,心髒劇烈地跳動,靜默了許久,才緩緩松開我,望着我的臉,語氣有些急促:“你這樣做,不怕後悔?”
“我不這樣,才怕自己後悔。”
他默然良久,凝視我眼睛半晌,才吸了口氣,緩緩道:
“那我也不要自己後悔。”
而後眼神一凜,仿佛下定了決心一般,低頭深深地吻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