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問道
不小心戳到這章的小夥伴們若是接不上劇情,請向前翻看兩章,蠢作者手拙連發三章-_-||
……
我又陷入了沉默,安童也低着頭,悶聲不說話,午後的草原陽光正盛,我卻覺得渾身冰冷,心情低落到了極點。
半晌,安童終于從地上站起身,跨步到我身邊,挨着我坐下,一碰到他身體,我仿佛被火灼燒一般,條件反射地往一旁挪了挪,心裏有些慚愧,不敢擡頭看他。
安童自失地一笑,澀聲道:“你別怕,我再糊塗,也不會胡來的。”
他話裏帶着幾分歉疚,我聽了心裏難過,擡起頭,小聲道:“我沒害怕……”
他一看到我的眼睛,眼神立刻又軟了下來,忍不住把我裹入懷中,我不忍再推開他,猶豫片刻,也用雙臂環住他的後背。我倆的動作都帶着幾分克制,連呼吸都緊繃繃的。他的手輕輕撫過我的肩膀,把我的身體往胸膛用力一按。我靠在他的胸前,心情也漸漸平靜下來。
我倆一時無話,只是靜默地相擁。不一會兒,胳膊就酸了,我松開他,轉過身靠在他胸前,他從背後環抱着我,下颌在我頭頂輕輕蹭着。我擡起眼,望向遠處。丘巒還是亘古不變的靜默,天空深邃無聲。浮雲白日,山川莊嚴溫柔。
這樣坐了許久,我覺得自己的腰腿都酸麻了,想必安童也是如此,遂掰開他的胳膊,從地上站起來,來回走了幾圈,待舒展開,才停下腳步。安童也在地上一撐,站了起來。
我将安童從頭到腳重新掃視了一番,他不明所以,只在原地不動,任我打量,眼裏帶着疑惑。嘴唇微微抿起,臉上也斂去了笑意,慢慢恢複了往日的淡漠神色。
他身材挺拔,宛如一株郁郁青松。不動聲色時,自有一番深淺莫測的氣度,雖不淩人,卻也叫人不敢輕慢。
我打量了片刻,忍不住拍手贊嘆道:“帖木倫姨母當年說的沒錯,‘安童雖幼,公輔器也’。”
他聽了我這話,微微一愣,而後略有不安,無奈地搖搖頭:“你別打趣我了。”
“怕什麽?難道不是麽?木華黎後裔,不止你一人;大汗的姻親,更不計其數。他偏偏看中了你,必是因為你的過人之處。任相這樣的大事,我父汗不會糊塗的。你何必不安?踏踏實實去做就好了。”我笑道。
安童沉默一會兒,終于笑着點點頭:“謝謝你,我明白。”
“這才好嘛!”我笑道,忽又想起了一事,斟酌片刻,又道:“少年人做事,敢于破立,不拘俗規,這是好事;但也不要急功近利,只求近效,不顧遠慮。有些事兒,不是朝夕即成,還得慢慢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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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耐心聽着,不時點點頭:“你說的是,這些祁真人也跟我講過。”
“祁真人?”我倏地擡頭,下意識問道。
“祁真人祁志誠,是全真教掌教。六月時,我北上巡邊,恰逢祁真人過雲州,久慕其名,遂屏退騎從,親身拜訪,詢問修身齊家治國之道……因而遲了半個月才回都。”
祁志誠?全真教?我一聽,瞬間有種出戲的感覺。不由得想起金庸小說裏那些臭道士了。可在七八年前,這些臭道士還被忽必烈打壓了一通呢。
心裏忍不住笑了笑,但看安童一臉敬慕的神情,嘴上也不敢輕慢,卻也好奇:“全真教掌教,也應是個方外高人,還會過問這些紅塵俗事嗎?”
安童搖搖頭:“那你想錯了。祁真人生于亂世,飽經憂患,雖入了道門,仍立志濟世救民,他行走于赤城雲州,傳道布教,行醫救人,是當之無愧的大德之士。”
“哦,”我低低應了一聲,想了一會兒,又探問道:“我只聽說過,成吉思汗西征時,長春真人丘處機曾奉诏西行,借着親近大汗的機會,切谏他少行殺戮事。如此功德,祁真人也做過不少罷?”
“嗯,”安童點點頭,“祁真人少時,正逢金蒙之戰,蒙軍進攻河南,祁真人與百餘人一同被擄,除了他全遭殺戮。後來他入了全真教,苦修苦學,立志解民倒懸。每聞蒙軍聚集之處,必前去感化,從屠刀下救了不少百姓。金蒙亂戰,小民流離,疫病橫行,祁真人來往于赤城一帶,懸壺濟世,又解生民貧病無醫之苦……”
他這麽一說,我不禁又想起蒙古那段黑歷史了。金蒙戰争,是成吉思汗為了找金國皇帝報世仇,然而死傷的百姓,卻以漢人居多。有史料還說,“兩河山東數千裏,人民殺戮幾盡”。每每一想,都能聞出血腥的味道,也感到沉甸甸的負罪感。我這具身體雖是蒙古人,靈魂卻是蒙漢參半。雖說後世民族大團結,蒙漢為一家,可在當下,蒙古早期的入侵,卻給中原黎民帶來深重苦難。這是蒙古人的原罪,無法回避的。金蒙戰争後,十室九空,田野荒蕪,忽必烈主政漠南,雖致力于恢複,但直到現在,也無法達到北宋時的繁榮景象。
這些事,我最初來的時候,還日日糾結,可随着自己慢慢融入了忽必烈一家,這種切膚之痛不知不覺淡化了。眼下北方雖無戰争,但瘡痍還在。忽必烈雖推行漢法,仍未盡全功。他繼位稱汗時,我還立下目标:努力讓這個朝代變得更好一些。平日裏,雖也借議事的機會,潛移默化地傳遞自己的想法,終究不是主政之人,無法在制度上形成長久的保障。如今安童若能拜相,豈不是天賜良機?他親近漢儒,頗有以夏變夷,移風易俗之志,若能長期執政,正是小民之福。有他在,我也可以說上話了。
這麽一想,突然覺得自己當初立下的志向變得可觸可及。我用力握握拳,心中熱血澎湃。
看着我突然激動起來的模樣,安童有些詫異,皺眉問道:“你怎麽突然高興起來?”
他問得突兀,我沒有防備,差點暴露真身,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生生把話憋了回去,也沒有回話,沉吟半晌,轉而問道:“你拜訪祁真人,他都說了什麽?”
安童見我有意回避,疑惑了片刻,卻也不再追問,耐心回答我的問題:“祁真人勸勉我說,‘身正則影正,身邪則影邪,大丈夫處其厚,不處其薄。居其實,不居其華。治大國若烹小鮮’……我想,處世修身的道理,全在這句話中了。”
“治大國若烹小鮮,”我笑着重複了一句,“不愧是道門中人。這道理不就是漢初的黃老之學嗎?如今,咱們還真是‘大’國呀!只是國朝疆域之廣,自古未有;族屬之多,也前所未見。蒙古、女真、契丹、吐蕃、漢人、畏兀兒、唐兀、回回……這麽多民族!也不知道全賴這一套,是否行得通?”
我叽裏咕嚕說出一串名稱,舌頭差點被絆住,好容易說完,松了口氣,擡頭望他。安童仿佛料到我會有此一問,微微一笑道:“《老子》有雲,‘前識者,道之華,而愚之始’。古今民情不同,自然不能照搬。然而,民心民欲,卻是古今一理,惡憂勞,喜佚樂;惡貧賤,喜富貴;惡危墜,喜安穩……歷代皆是如此。政之所興,在于從民欲,順民心。族屬雖多,卻也可以因俗而治。故聖人雲,‘我無為而民自化,我無事而民自富’。”
聽他開始拽文,我不由得頭大,又暗嘆自己的淺薄,只道:“你這麽有主張,我就放心了!”
聽着我這老成語氣,安童不由得失笑,忍不住摸了摸我的頭發:“你別太高看我!我這是拾人牙慧罷了,自己懂得又有多少呢?真正入了朝堂,聽政理事,又是另一回事了。”
他說着,眉間又染上幾分憂愁,我拽拽他的胳膊,勸道:“你在朝中許久,政事也是熟悉的,擔心什麽?中書省又不是你一人,不能決斷的,讓老臣把把關,也不至于誤事。關鍵是要有自己的主意,不能讓人牽着鼻子走。”
安童聽了只是微笑着點頭,不再說什麽。而後,又幫我理了理那時弄亂的頭發,将我的鬓發別好,辮子捋齊,衣襟撫平。
“你的頭發也亂了,過來!”我向他招招手,他就在我面前乖覺地坐下,我俯下身,認真把他的發冠扶正,頭發抿好。
我的臉離他很近,他卻有意避開我的目光,垂下眼眸,任我打理,也不說話。待我弄好,就在他對面坐下,扶着他的肩膀,滿意地打量起來。
“既然好了,咱們也該回去罷,太久也會讓人疑心。”安童從地上起身,又把我拽起來。
他向着河邊休憩的棗紅馬打了個口哨,那馬聽了,一抖鬃毛,伶俐地直奔過來,格日勒本來膩在它身邊,見那棗紅馬跑了,也屁颠屁颠地跟過來,到了我眼前還依依不舍,非得我上前去拽辔頭,才把它拉過來。這個見色忘義的家夥!我心下還記着仇,拉它過來後,揚手在它屁股上結結實實來了幾下。
安童看不過去了,忍不住替它說好話:“萬物有靈,馬兒也是有情的。你何必呢?”
這麽說時,格日勒也可憐巴巴地望向安童,安童微微一笑,上前溫柔地摸摸馬頭,小馬立刻被順毛了。
“走罷。”他翻身騎上棗紅馬,我也穩穩坐在格日勒背上,催着它慢慢走起來。
我倆提着馬缰,讓馬緩步走過河灘,陽光照在地上,拖出長長的影子,綠草也被鍍上了一層暖意。
這麽催馬走着,我突然念及一事,心下好奇,猶豫片刻,才厚臉皮問道:“哥哥,你見了祁真人,有沒有問問咱們的事?他既是道門中人,陰陽蔔筮想必也是精通的罷?”
我本是胡亂問的,也沒太在意。以安童那種別扭性子,怎麽好意思向老神仙問這種事。然而,話一出口,就覺得周身氣氛不對勁兒了。
偷偷着眼一瞥,只見旁邊的影子驟然停駐,安童的棗紅馬不知怎的突然揚蹄,發出一聲不安的嘶鳴。
我覺出幾分怪異,心中忐忑,剛擡起頭,就看到安童冷冷落下的目光,那面龐突然變得陌生疏遠,連話語都冷漠起來。
他一字一頓地開口:
“若他說你我有緣無分,你……又打算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