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拜相
他陌生又冰冷的目光壓下來,好像在逼我做出一項艱難的抉擇。我心裏也慌亂起來,也不知他剛才的話是真是假,更不知他心底是何打算。手緊緊攥住缰繩,格日勒感受到我的不安,也騷動起來。我吸了口氣,咬咬牙道:“我……是不信命的!”
安童盯着我,眼睛一瞬不瞬,臉色依舊冷冷的,似乎對我剛才的回答并不滿意。
“那你呢?”我對他冷淡的态度感到不滿,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揚起下巴問道。
他的臉色稍稍和緩,嘆了口氣,目光卻愈加堅定起來:“察蘇,不在上都的幾個月,我想了很多。人這一生,能得其所愛,何其幸也?無論怎樣,你不放棄我,我就不會放手的。”
“哥哥!”我心中一蕩,聽了他這話,瞬間感覺什麽阻礙磋磨都不值得一提,原有的顧慮糾結也被抛到腦後,心頭一熱,就脫口而出:“就算知道明日就要分開,今天我也不會放手!”
心中湧上一腔豪情,我語氣铿锵,目光灼灼,凝視着他,一直看着,直把他看得不好意思了。
安童別過頭去,口中唏噓了幾番,感慨得說不出話,待平複下來,眼裏已是一派寧靜平和。他喃喃叫了聲我的名字,目光像薄暮時的餘晖一樣溫暖和煦。
“走罷走罷!”我搖了搖馬鞭,歪着頭沖他一笑,而後一拍馬屁股,灑然而去。
……
我倆回城時,已近傍晚,忽必烈傳命讓安童留下吃飯。安童知道他有話要講,也不多推辭,跟着我一起入宮了。
飯後,寝殿裏只餘我、忽必烈、安童三人。燭火下,忽必烈把小外甥好好打量了一番,笑道:“黑了!瘦了!一路上可操勞辛苦了罷?你額吉怕是要埋怨朕了!”
雖不是正式談話,但在大汗面前,安童還是執臣子禮,恭敬回道:“不敢。臣幸賴大汗賞識,得此機會歷練,是臣的榮耀。”
忽必烈看他如此謹慎,不由得笑道:“這裏沒有外人,別拘禮啦,怪累得慌!”又轉眸看看我,“你這一去也有半年了,不在朕身邊,朕還不習慣。就連察蘇也想你想得厲害!”
哪知他會說的這麽直白,安童聞言一愣,随即定神,也微微笑道:“臣有勞大汗、公主惦念了。”
他說得從容,叫人挑不出疑點,忽必烈笑了笑,也沒有起疑。
我心裏還有些忐忑,低頭想了想,而後伸手拽了拽忽必烈的胳膊,嘟着嘴問道:“兒臣想念安童哥哥,父汗又如何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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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丫頭!”忽必烈見我跟他撒嬌賣癡,頗為歡喜,面上不顯,嘴上依舊透着笑意:“你先前不是說,父女一心,女兒的心思,做父親最清楚。這會子就忘了?你啊,先前幾月,鎮日裏沒精打采的;今兒安童一回來,眼睛亮的像火一般!”
我聽了這話,心裏掠過一陣寒意:雖然之前極力掩飾,但還是表現得明顯了點,讓忽必烈這個無心懷疑的都看出來了。一時有些後怕,還好今天他這麽一問,以後需多加注意了。
再看看安童,他只是微微笑着,耐心聽着我們父女的對話,面色平和自然,完全看不出心裏藏着什麽貓膩。
還是應該把自己再洗白一下,我抱着忽必烈的胳膊,悶聲道:“這就要怪父汗了!那時,安童、那木罕相繼被您派往外地,姐姐們也早嫁人了,我又沒個同齡的伴當,又念着兩位哥哥,哪裏高興得起來?現在那木罕雖不能回來,好歹見到安童哥哥,心裏也是個慰藉。好久不見了,正是這個新鮮勁兒呢。”
“你啊!”他在我的手上用力一拍,不再給我蹬鼻子上臉的機會,轉而和安童說起正事來。先問了中都一帶的情況,見他和伯顏交待的基本無差,就放心地沒多問,同時也更堅定了在金中都東北處建新城的決定。
“修建新都,你覺得還有什麽欠妥或遺漏之處?”
安童沉吟片刻,就理好思緒:“都城設計、衙署規劃諸事非臣所專,但考略劉太保的方案,臣以為并無不妥之處。只是北方雨水密集,猶以六七月為甚,夯築土城牆,聽憑雨水沖刷,怕有日久土牆崩塌之患。到時若再事修葺,不免贻誤農時,靡費民力。為長久計,宜用磚牆。”
忽必烈默默聽着,一時未曾回話,只是用指節一下一下扣着案幾,慢慢思索着。我也暗自琢磨,一時納悶:既然土城牆有缺陷,為何不幹脆築磚牆?
“用磚石築牆雖免去長久之患,可眼下磚料、民力的耗費怕是更甚于土牆,朕唯恐民力凋敝呀!蠻子國的事,朕打算提上日程了!還有西北駐軍,都是一筆耗費。再築磚牆,國庫怕是難以周濟。”
明白了,總之是錢不夠用,預算吃緊,無法全為長久打算。
安童聞言神色一滞,有些意外,又略略思索,才道:“臣不知大汗對宋的謀劃,故而短慮了,望大汗恕罪。既如此,或可先築土牆,待日後財政寬緩,再用石料加固。”
“可以。”忽必烈想了片刻,給出了答複。而後又把身子往屏幾上一歪,閉眼休息起來。
他不說話,我倆也不敢做聲,也不敢搞小動作,只是沉默着陪在一旁。我用手托着下巴,心裏盤算着忽必烈一會兒該說任相的事了,一時忐忑又興奮。安童還淡定些,只是端端正正坐着,垂眸望着案幾,有些出神,也不知在想什麽。
半晌,忽必烈忽而睜開了眼,枕着自己胳膊,依舊懶懶地歪着身子,笑問安童:“那件事,你可想好了?”
看他言有所指的樣子,我登時明白了,身子不由得向前探了一探。
忽必烈見我如此,笑道:“你怎麽來了勁兒頭?莫不成知道朕說的是何事?”
我握握拳,頓了頓,脆生生答道:“兒臣知道。”向他眨眨眼,故意停住話頭。他動動手指,示意我說下去,遂又道,“父汗是要重用安童哥哥了!”
自己選了個稍微保守的說法,萬一忽必烈改了主意,也不至于下不來臺階。
忽必烈假意瞪了我一眼,笑罵道:“小機靈鬼,倒是會揣摩心思!”而後又把目光瞥向安童。
剛剛我插嘴的時候,安童一直在思索着,想必此時已打好了腹稿,吸了口氣,便鄭重回道:“陛下厚愛,臣無以為報。只是如今三方雖定,江南未附,臣以年少,謬膺重任,恐四方有輕朝廷心。”
我沒想到他會給出這個說法,一時怔住。忽必烈也始料未及,只是嘆了幾句,笑着直搖頭,卻不說什麽,叫人看不出心思來。再看看安童,他正垂眸等着忽必烈回複,面皮繃得緊緊的,不像剛才那般從容,想必也是有點緊張。
忽必烈不說話,我也開始不淡定了。安童給出的理由,我的确沒想過,他事先也沒跟我通過氣呀。也不知他是真心還是假意,抑或只是以退為進的說辭。按他的說法,立個娃娃丞相,恐怕有損大蒙古國的威風,讓宋人嘲笑。嗯……聽着确實有幾分道理。而且忽必烈明顯開始思量起來,難道是被說服了?
我不免開始埋怨起安童來:讓你小子自作聰明,萬一俺爹爹反悔了可咋辦?卻又不敢跟他使眼色,只能暗自着急上火。
半晌,只聽頭上又傳來了話語,忽必烈笑了笑,似乎心裏已做好了打算:“你既擔心朕的任命被蠻子嘲笑,何不輔佐朕完成統一大業?跨馬臨江,直取江南!只等做出了這番事業,到時還有誰輕視朝廷?到時誰又敢質疑你?你,有沒有這個膽氣!?”
“大汗!”安童驀然擡頭,有些震驚地望着忽必烈,似乎為他堅決的氣魄所攝,一時竟忘了應對。我也心下驚異,但慢慢喜悅起來,如今此事算是明朗了。
看着一向穩重老成的小外甥不淡定了,驚異、不安、喜悅……種種情緒在安童眼裏起起落落,忽必烈非常得意,向前俯身,按住安童的肩膀,語重心長道:“朕作此決議,思慮了良久,絕非一時沖動,也不全是崔斌的主意。王文統伏誅後,中書省那些宰臣,雖個個是幹才,但都不合心意。蒙古人中,熟悉漢人政令,出身顯貴的也不多。思來想去,除了你,并無旁人。你是年幼了些,可也正好借着這股血氣,好好做番事業。不要再推辭了!”
忽必烈言辭懇切,已不容安童再拒絕。安童心中感佩,竟是一時說不出話來。那邊忽必烈又開口,臉色柔和了些:“朕這麽安排,你父親也會安心了罷!你好好做事,勿使朕蒙羞!”
“大汗厚恩,臣感念不盡。臣雖不才,願忝當重任,勵精圖治,奉一身以報皇恩!”安童情緒有些激動,話音都微微顫抖,也不知是因為想到了父親,還是有感于忽必烈的誠意。他站起身,正色斂容,對着忽必烈鄭重一拜。
“起來,”忽必烈擡擡手,“朕還要問你,若使伯顏與你并為相,你意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