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奏對

怯薛歹通報之後,我輕身入殿,殿內沉寂異常,仿佛空氣都凝滞了,壓抑得有些可怕。我屏住呼吸,靴子輕輕從地毯上踩過,努力不發出聲音。

忽必烈坐在暖閣的氈榻上,一張臉冷如黑鐵,身前案幾上攤着一份奏折。他身邊威嚴肅立的是符寶郎董文忠,一個追随忽必烈多年的漢人怯薛官,頗得信任。大殿中央,安童悄然肅立,微微颔首,我看不清他表情,只見他的背繃得緊緊的,像張滿的弓弦。看這樣子,應是忽必烈對他動怒了。難道是他的奏對不合聖意?我暗暗替他捏了把汗,心裏忐忑不安。

小聲向忽必烈打了招呼,而後就識趣地候在一旁,我不發一言。

忽必烈将面前奏折甩給我,沒好氣道:“你看看罷!”

我猶豫片刻,還是接過來打開,瞄了一眼,是蒙語寫就的奏疏:“臣安童謹奏《朝政十事》……若論朝廷急務,一曰立法度;二曰選人材;三曰明賞罰;四曰勸農桑;五曰興水利;六曰置學校;七曰敦教化;八曰薄賦斂;九曰設監司;十曰平抑貸息……”

還未及讀完,奏疏就被忽必烈劈手奪過,摔在案頭:“空言泛談,不敷實用。這些漢人秀才,一千年來就是這些調調,農桑、賦稅諸事,朕豈不知?你怎麽也沾染這些眼高手低的毛病?你是丞相,是要做實事的,不是給朝廷裝點門面的幌子!漂亮文章有何用?要有對策!若論急務,建都、伐宋都是眼前的事,你為何不談?若做你上述十事,可有錢糧資用?你可籌措得來?”

“臣以為,以上諸事,并非空論,伐宋固為緊要事,農桑難道不是天下之本?法度難道不是為政之基?”安童回道,語氣波瀾不興。

“事情就不分緩急輕重嗎!?”這副态度讓忽必烈愈發惱怒,他霍然起身,揚手将奏疏向安童摔去,我不由得低呼出聲。

安童并不敢躲身,看着奏疏直直向自己飛來,“啪”地一聲,落在腳底。安童垂着眼睑,俯下身,一聲不響地将奏疏撿起,收在袖中,而後斂容低首,沒有回話。

他的沉默似乎成了無聲的對抗,忽必烈如何能忍,又要發作,我連忙開口:“父汗,安童丞相所奏諸事也許自有道理,何不讓他詳細陳說?”

“呵!好個立法度,選人材!這話倒和許衡如出一轍!許衡是漢人也倒罷了,他竟忘了自己出身!朕只問他立何法度?漢法還是蒙古法?選何人材?漢兒還是自家骨肉?這天下難道不是蒙古人的天下?他身上流的,不是蒙古人的血脈?”

我心裏一驚,莫非忽必烈已經召見了許衡?安童這番奏疏,就那麽直接坦陳施行漢法的心志?他竟糊塗,王文統一事後,忽必烈對漢法日漸疏離,他怎不知迂回婉轉?

手心滲出冷汗,我也是關心則亂,并不曉得之前他們說了什麽,一時竟想不好說辭。忽必烈冷笑了幾聲,目視着我道:“你還有何可為他辯解?”

“兒臣不敢辯解。丞相自是蒙古人,他行漢法,歸根結底還是為着蒙古人的天下。父汗這麽說,不免冤枉了他。縱覽前朝,北人南下,不行漢法者,前趙、後趙,前秦、後秦,前燕、後燕,國祚無逾五十年。反觀魏、遼、金,行中國之道,歷時何止百年?漢法何為本,農桑天下本;何以興農桑,唯務水利,減除苛煩。漢法何為重,法度為先,用人為要。何以求賢才?在興學校,在淳風俗。丞相所慮,是安邦大策,是長久之道。所有這些,不過是手段,他為的,當然是國富民安。”

“呵呵!孝文帝變法後,後魏國祚還餘幾年(1)?現今還有幾人是鮮卑血脈?金滅遼時,何等雄風?遼太祖嘗言,女真不滿萬,滿萬不可敵。朕只問蒙古滅金時,這番雄風何在?察蘇,漢人那套說辭,聽聽也就罷了。你怎麽竟當真了?你到底是不是我的血脈?”他嘿然冷笑着,眼裏的笑意卻如寒雪般冰冷,我怔怔望着他,寒意從腳底直竄上腦袋,一腔言語都堵在喉頭,說不出一句辯解的話來。

符寶郎董文忠靜靜看着我們三人,神情肅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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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暗嘆自己糊塗,剛才一味想着幫安童辯解,竟沒考慮忽必烈喜憎。他何等精明,怎會為這套說辭所惑?我這番話,竟是正中下懷。我倆還有什麽好說的呢?

“你們兩個,若說為國的忠心,朕不懷疑;可就這麽聽信了秀才的言語,朕說你們什麽好呢?天真還是愚頑?”忽必烈摸摸我的頭,一臉無可奈何的笑意,一臉循循善誘的神色,我看在眼裏,卻覺十分可怖,只想躲閃。

“大汗,臣的建言,并非全是漢人的主張,臣亦有自己的考量。”許久不發一言的安童突然開口,言語篤篤,像有十足的成算。他擡頭看着忽必烈,目光灼灼,神色坦然,“大汗不喜漢法,并非只因為秀才迂執。李璮之亂後,大汗一直心有餘悸罷?”

一席話說得忽必烈陡然變色,他雙眉一聳,怒喝道:“大膽!朕的心思豈是你可以随意猜度的!?”

安童不複言語,又低下頭,卻又不肯做低服軟,一時兩人又僵持起來。

“父汗!”安童的倔強只會讓他難堪,我忍不住開口,卻被忽必烈喝斷:“你閉嘴!”

我聞言立時噤聲,嘴唇緊緊抿了起來。今天這事,怕是不好收場了。

忽必烈恨極怒極,臉色發黑,呼呼地喘着氣,董文忠見狀,輕身上前,把忽必烈扶回坐榻,輕輕拍着他的背,好聲勸道:“大汗也是急怒了,依臣看,今日之事,多有誤會。您先消消氣,一會兒聽臣為您分解。”說完,又急急向我使眼色。

我一路小跑奔至殿外,囑咐小火者去奉茶。而後又悄悄回到殿中,卻不敢說一句話。安童仍立在殿中,肅穆斂容,也不敢再多言語。

忽必烈仍黑着一張臉,沒有好顏色,不說話,只是冷眼盯着我,我不敢看他,埋頭盯着自己的腳尖,握緊了拳。

不一會兒,小火者端茶入殿,我又忙接過來,輕輕放在禦案上,仍不敢看他眼睛。

“大汗若再生氣,公主更不安了,公主和丞相都是一片公心,就事論事。若因這事傷了感情,反倒誤了二人好意。公主丞相尚且如此,日後誰又敢犯顏直谏?臣鬥膽為他們分辯幾句,還望大汗見恕。”董文忠又道。

忽必烈抿了一口茶,怒氣消了消,不置可否。董文忠在怯薛日久,自會察言觀色,便自然而然地說下去:“丞相是勳閥王孫,素以賢聞名。今甫登相位,朝野上下延頸觀望,同仰治期。今日奏事,一言不合,大汗便降怒于他,這讓丞相如何自處,讓朝中官員如何看待?丞相年幼,涉世不深,言語耿直,忠心可鑒。大汗對丞相深寄厚望,豈能因一言興廢?臣可有面子,請丞相再言明施政的要領,大汗不妨耐心聽他陳說。”

我屏着呼吸,偷偷觀察忽必烈的反應,忽必烈皺着眉,嘴唇動了動,周身的怒氣也在慢慢消解,似乎也不想窮咎罪責 。董文忠的話給他鋪好了臺階,他便道:“朕便再給你一次機會。”

安童這次還算識相,上前深深一拜:“大汗有容人之量,安童感佩在心。”

他頓了頓,複又開口:“今歲初,臣到中都辦事,不僅查視了工事,還順便尋訪農情。臣下鄉野,訪百姓,方知個別鄉、都,擅興不急之役,侵奪農時。下鄉勸農官員,不能盡職盡守,更有甚者,布威于鄉裏,公然受賄,行動必胥吏童卒相擁,飲食必雞豚美酒伺候。至于公事,廢置不理。臣北上雲州,但見田野荒蕪,無人耕種,水利廢弛,小民難抗天災。勸農官員,名為勸之,實為擾之。

今有天下,皇親百姓,上下衣食,全仰給于農人。若無物産,商旅不通,百事不興,更遑論建都、伐宋、撫平西北。聖上縱有心治平天下,奈何為下僚所誤。臣所慮者,盡在于此。方今之計,不如明立條畫,設諸道監司,監察諸路官員勸農事,彈劾州縣鄉裏官員違法事,禁軍官、權豪勢要人等踏踐田禾,騷擾百姓,罷除苛捐雜役。選能臣幹才監修水利。招撫流民,授田開荒。另,勸農終有時,人力亦有限。應擇選熟悉農事者編纂農書,教授農人稼穑之技,可使農人耕作得法,糧谷倍收。正所謂“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至于置學校,平抑貸息等事,臣亦依據實情具奏于本,還望大汗詳察。”

忽必烈靜靜聽着他的話,默然良久,深深嘆了口氣,才道:“前些年月,朕就下旨禁止怯薛官員騷擾農人。奈何還有人敢幹犯王法!朕的耳目不能深入鄉裏,上下隔越,朕竟被欺瞞至此。中都附近尚且如此,其餘諸地不知怎樣呢?設立監司,勢在必行。朕早該聽你言語,何不早說?”

安童聽了,一時竟有些委屈,垂眸道:“大汗總不肯多些耐心,總疑慮臣信賴漢人,一味熱衷于漢法罷了。臣之所計,終不過是安頓社稷民生。”

“你委屈了?你這是怪罪朕?”忽必烈哼了一聲,臉緊繃着,眼角卻開始瀉出笑意。

“臣不敢。”安童說完,又抿着嘴唇。

董文忠看在眼裏,忍不住笑了:“大汗仁明,否則差點錯失了聽信良言的機會!”

“今日補弊糾偏,全賴文忠之力。”忽必烈慰勉道。

“微臣何敢居功?只是不忍坐視君臣錯生嫌隙罷了。”

他們好一派君臣相得,其樂融融的景象,我忍不住插言道:“父汗,那我呢?您不計較了罷?”

我擡眸,殷切的望着他,哪知熱臉貼了冷屁股。他一巴掌拍在我頭上:“你應向安童學習。多務實事,少學空談!”

我聽了不以為然地撇撇嘴:“我倒想走訪鄉裏,只怕父汗舍不得呢!”

“你竟還狡辯!”他舉手作勢,我連忙跑開,笑道:“古人言,小受大走,兒臣可不能讓父汗背上‘不慈’的罪名!”

一溜跑出殿外,忽必烈還欲說什麽,我已聽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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