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糾偏
我從後殿出來,外面的風依舊凜冽。摸了摸胸口,心髒仍跳個不停,攥緊了拳頭,深吸了幾口氣,可胸中猶存着一股郁氣。一時也不想回到自己居處,索性舉步漫走。
宮城內的草花早已凋謝了,唯有松柏披霜挂雪,昂然挺立。放眼眺望,殿閣樓宇層層疊疊遮住了視線,卻難掩冬日的蕭索之意。穿過廊亭,走至金水池邊,池水已然結冰,池中的水晶宮與寒冰融為一體,玻璃外牆映着日光,炫麗奪目,兩座圓殿飛檐突起,宛如冰華雪翼。夏日時,忽必烈喜它清涼,常在此舉行宴會,水晶宮裏笙簫不斷。而此刻殿門禁閉,卻是一派冷清蕭條。
我沿着池邊慢慢走過,剛才的事卻一直揮之不散,忽必烈越發喜怒無常,明明前日裏他留我問話時還溫和可親,今天卻因為同樣的議題勃然作色,縱不是有心針對我,卻還是覺得他心思難測。若非董文忠從中斡旋,安童怎有申辯的機會?想到他,我心裏又是不安,他是怯薛出身,深知忽必烈脾性,今日怎麽這般耿直,不知退讓呢?
我茫然轉身,擡眼一望,卻見對面廊亭上,一人長身直立,目視遠處,縱使我看不清面目,也知他就是安童。他一個人靜靜站了好一陣兒,只是遠眺着天邊,想來是心情不好。我猶豫着要不要過去跟他說說話。轉念又想,這只是個開始,以後他經歷的不如意可能還多着呢,我還能寬慰他一輩子?若動辄勸解,未免太小看他了。
正欲回去,哪料他的視線又轉過來,看見我,立刻走出廊亭,向我這邊趕來。我慢慢向他走去,待看清面目,他微微一笑,叫了我的名字。
仔細看看他的神色,他面目平靜,雖說不上高興,卻也看不見太多愁色,他沒有開口,目光從我臉上慢慢劃過,宛如清澈的水波。
“忽都臺見到月赤察兒,高興地不得了呢。”我沒有提及剛才的事,換了個話題,想讓他高興點兒。
他聽了果然笑了,眉目柔和,仿佛對面站的就是他那個潑辣的小妹妹:“別速真嫁的不稱意,總讓我心裏難安,忽都臺和月赤察兒兩情相悅,實是再好不過了。”
“別速真怎麽樣,過得不好麽?”我連忙問道,她婚後就沒和我通過消息,心中很是惦念。
“沒有不好。伯顏待她自不必說,只是她的心思得慢慢轉過來,畢竟她對真金……”他突然想到了什麽似的,住口不言。
我大概能猜到他的心思,忍不住笑了,揶揄道:“當初別速真喜歡真金哥哥,我看你并不贊同,哪知你後來也……”這麽說着,我也有點不好意思,讪讪地收住了話頭。
“察蘇!”安童卻有些慌亂,下意識上前一步,手伸過來,卻又放回去,他微微垂眸,氣息突然紊亂起來。
“放心,我不是真金,我的心你明白的。我們不會像他們一樣,我們有未來。”
他聽了不禁動容,神色幾經變幻,我看了心裏卻有些酸楚,稍稍平複下情緒,才微微露出笑意:“你最近……好像有點患得患失了。”
他也不做辯駁,只是抿着嘴靜靜一笑,複又開口:“因為某人最近總是膽大妄為。先是不知好歹地去碰烈馬,而後又敢沖撞至尊,實是叫人擔心。”
“呵,你還好意思說我!”我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若不是你犟得像牛犢一般不松口,我何至如此?那時又不清楚你們先前說了什麽,只得順着你那奏折的意思說,怎能不惹父汗生氣?我還要問你,今天是怎麽了?大汗的喜惡,你不是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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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童擡手打斷我,神色冷了下來:“我不過是想探探大汗的底線罷了,他今日這般盛怒,何嘗不是想給我警戒?我們心裏其實都明白。”
“……”我猛然擡頭,望着他竟說不出話來,一直以為他只想踏實做事,哪裏想到還有這層深意。待回過味兒來,才覺得自己實在單純的可笑。他是故意的,剛才那場争執,不過是君臣互相試探博弈的游戲罷了,我這個局外人倒是深陷其中,當真糊塗。可若他不跟我這般坦誠,我又豈知人心難測?
“你應該跟我通通聲氣,免得叫我為你擔心。”我嘆了口氣。
他見我情緒低落,有些過意不去,只得解釋道:“我現在是朝臣,身份多有不便,和你互通聲氣,若為大汗察知,他會作何感想?以後切勿再為我出頭,我若是這般不知進退,倒也枉為人臣了,”他頓了頓,認真地看着我,眼裏帶着愧色,“你因此事為大汗訓斥,傷了父女感情,總讓我難過不安……察蘇,答應我。”
“哥哥!”他眼裏的真情讓我心頭一熱,不知怎的突然來了情緒,只想去抱他,可是又不敢,這宮中時有人來往,我怎可沖動?八剌那次是前車之鑒,我心裏時刻警醒着。
“我答應你。”伸出的雙臂又無聲放回,我有些失落,怏怏地點點頭,心不在焉的回道。他看着我,不說話,溫暖的笑意漾在臉上。
……
回到居處已是午後,天氣暖和了些,秋冬的暖陽送來稀薄的暖意,我心情也轉好了。阿蘭候在殿外等我,見我過來,忙迎了上來:“公主,燕王在裏面。”
“哦?”我有些意外,想不到真金會過來。闊闊真懷孕後很少見他,我們兄妹也有些時日沒好好說過話了。
快步走進寝殿,阿蘭在前面引着我:“殿下在公主的書房呢。”
我笑了笑,一路徑向書房,阿蘭打起簾子,我興沖沖地走進去,又回身囑咐阿蘭:“快去奉茶,哥哥的茶都涼了!”
真金見我進來,站起身,負手立于書案旁邊。望向我,神色淡淡的,面上透着幾分疏離。
見他這般,我的熱情登時去了大半,一時心裏犯了嘀咕:他每次見我,都是帶着笑的。
“哥哥。”我讪讪地叫了一聲,一邊伸手向座位指一指,邀他坐下,一邊開口,“我本應該去看看哥哥和嫂子,竟勞動你過來一趟。”
說話間,阿蘭已端茶上來,我接在手裏,遞給真金,他接過來,并不喝一口,只是放在一旁。我不明所以,只是疑惑地看着他,心裏越發不安。
“聽說妹妹上午馴了一匹烈馬,有這般出息了,我自然要過來看一看。”
得,這話越說越不對味兒了。
我也有些不悅,仍勉強道:“你們一個個都念叨這點小事,我以後還真不敢胡鬧了。” 頓了頓,又擡眼看看他,“哥哥今天……怎麽不高興的樣子?”
他冷哼了一聲,随即從架上抽出一本書,揚手擲在我面前,面色沉得可怕:“我竟不知有誰敢苛待大汗的女兒,還要她自己來學管商之學!我汗廷再不濟,也不至于短了公主的供奉!”
他辭色嚴厲,我聞之一驚,待看清書名,心中登時了然。
《管子》一書,在口不言利的儒生看來,就是徹頭徹尾的聚斂之術,真金不高興我毫不奇怪。
我笑了笑,反問道:“我為何就不能學管商之術?哥哥是怕我跟父汗說什麽?你未免太擡舉我了,父汗怎麽會就信我的?”
被我道破心思,真金臉色一白,緩了緩,才道:“妹妹有心向學是好事,卻應有所揀選。管商之流,操縱財貨,盤剝小民,乃聚斂之臣阿谀媚上之說。妹妹的心思何不用到正途?用心如此,卻是為何?若要經營財貨,何不交給斡脫商人?”
我冷冷一笑:“哥哥可以口不言利,可父汗建都、伐宋都是要用錢的。建學校、興水利、赈災恤民,也不是徒手能做的。百姓衣食,更非幾篇道德文章就能解決。《管子》本是強國富民之術,為何看不得?”
“這是阿合馬那般奴才做的事,你何必過問?”真金眉頭一皺,面色越發難看。
“君子若高風亮節,不染銅臭,這般腌臜事情也就只能由着阿合馬做了。這難道是哥哥願意看到的?若非昔日朝臣衆口一詞要求誅殺王文統,阿合馬豈能坐在今天這個位子上?儒臣都說王文統學術不端,搬弄權術,可他畢竟沒有誤國害民。說他參與謀叛,我至今不信。”
“妹妹也曾讀史,可是糊塗了呢!”真金呵呵冷笑了兩聲,“昔日桑弘羊、宇文融、楊國忠,搜刮天下之財,難道竟是為了強國富民?為的不過是滿足皇帝窮兵黩武的貪欲罷了!漢武大興邊事,致使流民四起,最後不得已下罪己诏;唐玄宗貪求邊功,錯信安祿山、李林甫之流,終成安史之亂……再說近的,蔡京、童貫專事搜刮,大興花石綱,宋徽宗偏聽偏信,乃至亡國……前車之鑒還遠嗎?古來聚斂之臣,無一個不生禍亂的,也無一個有好下場的。我竟不知妹妹的書讀到哪裏去了!”他言語諄諄,切切勸導,好像我是一個迷途的羔羊。
“在哥哥眼裏,古今理財之臣,竟無一個好人了嗎?唐劉晏,宋王荊公能與蔡京之流相提并論嗎?”我不滿意地嘟哝着。
“你也知道!”真金嘴上終于有了點笑意,臉色緩了緩,“劉晏理財,以養民為先,‘戶口滋多,則財賦自廣’。王荊公當然是忠正廉潔之士,用心也是好的,可他所用之人呢?青苗法、市易法到下面做成了什麽樣子?元佑黨禍因誰肇始?章惇、蔡京之流得以上位,禍亂之源何在?你縱然有心理財富國,可下人未必同你一心,到時候不免釀成禍亂。”
“……”我有心辯解,奈何竟被他駁回,也只怪自己書讀的不全,所知甚少,摸了摸鼻子,悻悻回道,“哥哥心思,我自明白。我亦不敢蹈前車之覆。管子之學,我今只初窺,還做不得什麽,也只是看看罷了。”
我讓了步,真金也不好再說什麽,盯了我片刻,才道:“你改日随我去都堂聽政罷,看看省臣們都是如何做的,看看現在到底需關心什麽。也好過自己在這裏胡思亂想。”
“也好。”我點點頭,痛快答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