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提點

從真金府裏回去,已近傍晚,我匆匆拾掇了一番,正準備胡亂吃兩口飯,卻被忽必烈傳話叫過去了。

忽必烈在睿思閣裏等我,我進去時,裏面已擺好了碗筷。他看到我,臉上便浮出笑意,招招手:“快過來!”

閣內除了服侍的怯薛官并無旁人,我也省卻了禮數,輕手輕腳跑到他跟前,挨着他坐下。

“今晚想吃什麽?阿爸命尚食局去準備。”

我想了想,便道:“白日裏酒喝得多,胃裏不舒服,想喝點湯水。葵菜羹,鯉魚湯,撒速湯?”

“便依你罷。”忽必烈笑笑,吩咐下去了。

趁宮人們準備晚膳的空當,忽必烈便與我閑話,又問問別速真的情況。我說及她的身孕,忽必烈聽了也面露喜色,微微嘆道:“先前朕将她許以伯顏,實話說,也覺得愧對她。如今這樣便好。伯顏出身寒微,但前途無量。”

“前途無量?”我笑了笑,“別速真現在就是丞相夫人了!還有什麽好求的?”

忽必烈卻搖了搖頭:“他的前途不止于此。伯顏有将才,日後國朝興兵,無論西北,還是江南,都有用他的地方。”

我只是應了兩句,涉及軍政大事,我也不敢妄談了。

忽必烈也沒再談及此事,只是問我:“上次百官集議,你聽了可有感想?”

我沉吟片刻,道:“先前兒臣只以為宋人軟弱怯戰,不想到攻宋也有諸般難處。蒙古男兒不通水性,宋國要地又堡壘縱橫,城固糧足。到時恐怕是一場惡戰。”

“這塊羊肉縱然燙嘴,朕也要吞下去!”忽必烈用手指敲着案幾,目光堅定,隐然透着幾分冷酷,“樞密院已傳命阿朮賄通呂文德,在襄陽開榷場。我們一邊慢慢做着買賣,一邊築堡壘消磨他們,宋人若求速戰,朕偏不與。”

“劉整是個人材,卻為宋人所棄。姚先生也所言不虛,攻宋不是一時半會的事情。”我附了一嘴。

“呵,姚公茂以前也是能出謀劃策的,現在年紀老了,竟然畏手畏腳,一個勁兒地勸着我暫緩,卻一個點子都拿不出!那群秀才眼界甚高,瞧不起劉整是降将。朕卻不論這些,只要有才幹,便可為我所用。”忽必烈冷笑着,話裏褒貶之意十分明顯,“還有許衡,若非他在都堂與阿合馬不睦,朕何必另立新司?”

“秀才雖然迂執,卻能耿介直言。我知道父汗會聽了不痛快,可若一味逢迎,父汗便只能看見眼前的好,卻忘了來日的憂。姚先生建言後,父汗對宋方能從容部署,若如以前急于求戰,難免重蹈覆轍。許先生針對阿合馬,也非出于私心。阿合馬确有才幹,可手腳也不幹淨,先前領左右部時,便犯過事,被廉平章責罰。張左丞說他此前不關白中書,越級上奏,也是實情。儒臣們直言此事,父汗才下決心立禦史臺,這不都是好事?既能用着阿合馬理財,又防止他以公謀私。管他君子小人,都能為父汗盡忠。”

忽必烈聞言一笑,卻不糊塗:“你也不喜阿合馬,莫不是跟真金學的?”

我不以為然地撇了撇嘴:“他做的那些事,誰人不看在眼裏?朝中待見他的,又有幾人?我對他态度如何,與真金有什麽關系?我與阿合馬素無過節,只是看不起他,一時心直口快,便在父汗面前直說了。哪知說實話父汗還不高興,兒臣以後只好閉嘴了。”

“呵呵,臭丫頭,嘴上半點不饒人!”他笑罵了一句,又道,“你對秀才的印象,卻一向不錯,這也是出于實心?”

忽必烈嘴上笑着,話裏卻暗藏機鋒,我絲毫不敢懈怠:“秀才們雖迂腐了些,卻忠于孔孟之道,忠于主君。我也未曾聽聞朝中有儒臣以公謀私,幹犯王法。他們只是嘴上刻薄罷了!父汗是四海之主,能容人所不能容,這點微末事情,計較甚麽?忍上一忍,後世史書還能多出幾段君臣佳話呢!”

“朕管它後世怎麽評論計較,朕關心的是當世。”忽必烈語氣沉冷下來,看着我道,“朕同你說這些,是要你明白,人人不可輕信,包括那些秀才。你年紀小,還看不透這些。”

聽了話裏有話,我不由心中一凜,正了正神色:“兒臣愚鈍,請父汗賜教。”

“古往今來,這些儒生都好以‘帝王師’自居,如今咱們蒙古人坐了天下,他們仍想把那一套往朝廷裏賣。可咱們蒙古人腳步邁得遠,眼界放得寬,豈會獨尊儒術?中亞、波斯諸地,便沒有人材?回回人理財有道,富國有方。他們的天文、算術、醫藥也自成一體,這些東西,漢人從未想過要學。漢人自負才智,學的孔孟之道卻一千年也不曾變過。漢法治中國之地尚可,若要諸色人種都習從漢法,未免不通人情。回回人自有學術,不信漢人這一套,秀才們便不喜。他們針對阿合馬,何嘗不是想把回回一系擠出朝廷?可朕豈能全用漢人?他們也配得到朕的信任?非是朕薄情,當年是李璮、王文統先負了朕!”

他這麽說時,寶兒赤已把晚膳擺到案上,鯉魚湯,葵菜羹香味四溢,我卻渾然沒了胃口。只是反複想着忽必烈的話,心裏沉甸甸的:他今天是跟我掏心窩子了,也真是想教我明白事理。

“你吃罷,聽着就好。”忽必烈見我看着湯水發呆,把湯匙遞給我,愣愣地接在手裏,我才反應過來,口上道:“父汗也吃。”

他自顧自地呷了一口湯,便不再進食,見我把葵菜羹吃了幾口,方才滿意。我咬着湯匙,猶疑片刻,才道:“李璮、王文統辜負聖恩,卻不能一概論之。朝中漢人,大抵都是忠心事主的。窦先生,姚先生,張左丞都追随父汗多年,日久見人心,父汗難道還信不過嗎?”

“呵!還說他們。當初蒙劉秉忠、廉希憲舉薦,朕方命文統為相。可李璮事出之前,卻只有窦默說文統心術不正。其他人呢?你們交口稱贊的許衡呢?他不置一言。許衡與窦默、姚樞關系甚篤,豈不知文統為人?只是囿于私心避而不談罷了!及至文統伏誅,落井下石的人又有多少?朕沒記錯的話,也只有你認為文統罪不至死!同是漢人,他們卻毫不容情,極言文統當誅,為的是什麽?不往死裏踩他,怎能證明自己的清白,怎能标榜忠心?”

這一言一語滴入心裏,我的手也微微發抖,把那口湯水送入腹中,方緩了緩。若不經忽必烈提醒,我從未以最大的惡意揣度儒臣們的用心,現在回想起為王文統定罪時的那一幕,儒臣們個個聲色俱厲:窦默、姚樞、王锷、劉秉忠都衆口一詞,這些滿口仁義的儒臣,在論斷生死時,卻是毫不含糊。

“你不要以為讀了孔孟之書的秀才多麽純良剛正,他們為的,不過是自己小圈子的私利罷了。秀才們眼高于頂,未必把我們蒙古人放在眼裏,也只因為朕做出親近漢法的姿态,才肯放低身段效忠朝廷。對于回回,他們可毫不容情!這些是非黑白,善惡利害,你可要分辨清楚,不要被秀才的言語糊弄了去!”

“回回本是外來戶,來跟漢人搶飯碗,漢人豈會願意?”我心裏默默想着,嘴上只能認真應着:“兒臣不知人心如此幽微曲折,經父汗提點,方才感知一二。”

“你是肯聽話的。”忽必烈嘆了一句,又道,“只是真金未必信我。他偏信漢人,卻不願跟朕坦誠相待……”

“真金哥哥做的難道還不夠好麽?”我不禁替他失聲分辯,“他不喜阿合馬,便毫不隐瞞,直言喜惡,對父汗也是一腔赤誠。他擔心的也只是家國天下。父汗這麽說,未免叫他寒心!”

忽必烈嘿然冷笑,不置可否,只道:“你少說話,多吃點。”

我惶惶然低下頭,手握着湯匙,猶心有不安:眼下看來,忽必烈心裏,對真金并不十分滿意。真金同他政見不同,以後的道路恐怕也并非坦途。更有那木罕在西北,他若撫平諸王,必是汗位的有力競争者,那麽未來朝政的走向,還未可知。

把碗盞推到一邊,我看着忽必烈道:“父汗,兒臣吃好了。”

他看出我心思煩亂,也不再說什麽,只是叫過怯薛官問:“今日可是第三怯薛當值?”

怯薛歹點頭稱是。

“叫安童過來。”忽必烈随即吩咐道。

他這麽一說,我才想起這事:小表哥雖做了丞相,卻仍兼任第三怯薛長,除卻都堂事務,于內廷也是要三日一輪值的,擔子着實不輕。

宮人收拾碗盞的功夫,安童便到了。見我在側,也未覺吃驚,只是眼裏微微含着笑意。

忽必烈命他在一旁坐下,又叫怯薛歹奉茶,安童只稍稍沾了一口,便放置一邊,等待忽必烈訓話。

“那次集議,你做的很好。姚樞迂執,不懂朕的心意,差點叫朕難做。許衡他還是老樣子,他瞧不上阿合馬,一點沒有通融的餘地。”忽必烈倚着坐床,微微嘆道。

“許先生為人耿直,所言也是出于公心。每次省中議事,他都不避私情,直言利弊得失。上次與阿合馬争執,一時氣盛,言語失當,還望大汗不要計較。”安童道。

“上次朕召見他,跟他說過,‘安童年少,苦不更事,望卿盡心輔佐’。如今他這般迂腐,朕倒不放心把你交給他了。”忽必烈笑了笑,無奈地搖搖頭。

“大汗!”安童聽了這話,忙忙開口,“許先生自有才具,只是不通庶務罷了。立朝儀、編纂律令條文乃至立國子監,還需仰仗許衡。大汗莫不可自棄良材。”

“立朝儀?”忽必烈笑了笑,“許衡、劉秉忠說蒙古人的大朝會素無法度,無論尊卑集聚一堂,哄然無序,有損大朝威嚴。這樣罷,你與孛羅擇選怯薛歹二十人,按許衡所言的禮儀訓教,待禮成之後,朕親自看看。若果然有氣象法度,再拟定朝儀細則。”

安童聞言,舒了口氣,痛快應承。

“近來各道勸農官員可還恪盡職守?”忽必烈又問。

“如今設四道提刑按察司,勸農官但凡有擾民渎職等事,都被監司上報都堂,依法責辦。監司一設,一時不敢有人行違法事,春來督促各地開挖水渠,勸農官也頗為盡心。缺乏種子農具的,地方官也先行貸給,所幸沒有誤了農事。只是諸地未設常平倉、義倉,若逢災年,卻無準備。”

“州縣鄉裏官員掌管賦役,捕盜諸事,再管倉儲,恐人力未逮。”忽必烈道,“朕一時又不想增置官員。”

安童聞言,沉思一會兒,又道:“先前姚、窦等先生曾就此建言,不如仿照金國舊制,設立農社。以臣之見,農社可行。各地亦有農人自立‘鋤社’,不如以此為基礎,在鄉裏廣社農社,凡五十家為一社,使農社自治,令社衆選年高且通曉農事者擔任社長,教谕社衆務農事、興水利,并由社長兼管義倉。社內有疾患、喪病之家,社衆需無償扶助,甚至鄰近兩社互助。如此既省卻朝廷人力,又不使官吏擾民。”

一邊聽他說話,我一邊細細琢磨,總覺得哪裏不對:等等!這怎麽有點像農村合作社?難道這就是淵源?

我心裏還在嘀咕着,忽必烈已經批示下去了:“你回去與省臣讨論立農社細則,拟好上呈給朕,朕再頒布相關條畫。”

“臣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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