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1)

轉眼到了次年二月,朝上為了下個月太後大壽的事情,左邊一句右邊一句,讓尚睿煩躁不已。剛從太後承福宮回來,尚睿就急着讓太監更衣。

明連試探地詢問道:“皇上,您這是?”

“我們出宮。”

城南的翠煙湖號稱帝京的一大名景,湖中央停泊着的幾艘畫舫是這帝京有名的花船。

秋日的雨季裏,那朦朦胧胧的雨絲罩在湖面上好似少女面上的輕紗,讓嬌豔的容貌時隐時現,更顯誘人。

船內傳出琴聲,有個從西面來的烏孫女子正用她的鄉音吟唱着一個動人的故事。雖然聽不太明白,但從她的表情看無非是誰愛誰恨、誰思誰念之類的東西。

尚睿忽然對身旁的人道:“你說這烏孫人長期犯我邊境如此可恨,但是這烏孫女子卻美貌可人啊。”說完,他爽朗一笑。

笑聲引來那撥琴的烏孫女子的注目,正好與尚睿眼光相碰,于是又嬌羞地垂下頭去。

湖岸邊槐花的香氣随着濕潤的微風掀開紗簾,春日的帝京不多見的暖陽也一起照進來,落在尚睿漾着笑意的眉目間,好似有道暖暖的光華襯在臉上,英俊得讓人睜不開眼。

夜裏,太後正要就寝,卻聽明福面如土色地撞進來,“撲通”一下跪在地上。

“怎麽了?”這內侍跟了她二十餘年,很少如此莽撞。

“皇上……皇上……”明福的手都在哆嗦。

“你倒是說啊!”太後微怒。

“皇上病了。”

太後倏然起身,她一聽就知道不是單單病了這麽簡單,一邊命人更衣,一邊問:“誰報的信,怎麽回事?”

來傳消息的是妗德宮的人,見了太後急忙接着說:“皇上來妗德宮沒一會兒,就不省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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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醫呢?”太後問。

“太醫院是李季當值,他已經在開藥了。”

太後速速上了轎辇,一路上一言不發。到了妗德宮內,原本還鎮定的老太太看到躺在床上面色蒼白、緊閉着雙眼的兒子,幾乎腳下發軟,“我的兒——”

“母後。”皇後幾步上前将她扶住。

“你說,怎麽回事?”她忽然盯住皇後。

“皇上先前在看書,後來該就寝了,他卻告訴臣妾他雙腿發麻,起不來了,臣妾便叫人去請禦醫,後來李大人來了,皇上沒多久就……”

“打小連風寒幾乎都沒害過,況且白天哀家見他都還好好的。”太後俯身用手背試了試尚睿額頭的溫度,聲音微顫。而待她轉身時卻一斂神色,朝那群急如熱鍋螞蟻一般的禦醫們正容問道:“你們究竟要議到何時?”

其中一個略微年長的禦醫面有難色地上前一步:“微臣有句話,不知道當不當問?”

“講!”太後坐在床邊的繡墩上,清脆地吐出這個字。

“臣等唯恐皇上這不是病,所以想請問聖上白日裏的一切行蹤。”那人躬身問道。

太後明白其中利害,于是想了想:“皇帝下了早朝去的哀家宮裏用過午膳,然後就走了。明連,後來呢?”這黃明連多年來一直是尚睿的貼身內侍,凡事均不離身。

“後來皇上在禦書房看書。”明連答。

“哦?”太後又問,“他這麽老實,平時不是一刻也閑不住,一有空就帶着你和洪武出宮玩樂嗎?別以為哀家什麽都不知道,下次他再去那些地方和人鬼混,我就先要了你的腦袋。”

太後一邊說一邊盯着明連,那種犀利的眼神讓明連如同淩遲:“奴婢、奴婢不敢欺瞞太後娘娘,皇上他确實沒有出宮,就是在禦書房看書,然後……”

“繼續說。”太後厲聲命道。

皇後将話接了過去:“然後,皇上來了妗德宮。”

“那微臣再鬥膽請問皇後,聖上晚膳用的什麽?”那姓蘭的禦醫又問。

皇後心中早就有了這個預感,之前已經将妗德宮今晚呈禦膳的人全都召集到了殿外。這下讓禦醫和內侍出去一一盤問便是。

與此同時,床榻前的李季診脈後又在為尚睿施針。

他施了針又問:“微臣鬥膽再問一句,皇上他最近一次用食,吃的是何物?”

皇後何等敏銳,正色道:“李大人,你是太醫院之首,如今皇上病重,你想問什麽請不要拐彎抹角,節約時間為上。”

李季又一躬身:“皇上可有用過不常之物?微臣的意思是可有人試毒?”他瞥了皇後一眼又停住了,實在想不出什麽妥當之辭能不那麽尖銳。

“一個時辰前喝過我親手熬的蓮子羹。素日裏皇上他也常吃蓮子,并無不适,今天試毒……”皇後言至此忽然頓住,臉色有些發白。

“碗裏還有剩嗎?微臣可否也嘗一些?”

“皇上吃得一點沒剩,碗也早撤走了。”這是自然的,且不說尚睿方才和她賭氣似的吃了東西,空碗放在那兒怎麽會過了一個多時辰還未收拾。

她想了想,吩咐身側的宮女說:“凝珠,你去看看廚房裏還有那蓮子羹沒有。”

“慢着。”許久未言的太後輕輕撥開尚睿額前的一绺頭發,對随身的太監道,“明福,你們二人一同去取。”

望着取碗的人一前一後合門而去,太後緩緩起身:“李季,你跟哀家明說,皇上究竟如何。”

“回太後的話,好像是——”

“是什麽?但說無妨。”太後追問。

“是中毒。”禦醫李季吐出這句話,又不禁瞥了皇後一眼。

雖說心裏已經隐約地有了準備,可聽見這兩個字的時候,太後仍舊兩眼一花,幸虧雙手扶着床榻的欄杆才未跌倒。

“什麽毒?”太後昂着頭問。

“皇上四肢麻木,通體發涼,并不嘔血,病症甚是奇特,臣等愚昧無法确診。不過方才待皇上還清醒時已經服了大量綠豆與藿香的湯水,稀釋了毒藥。”

太後聽見後,沉默了半晌,忽然沉沉地開口叫了黃明連的名字。

“奴才在。”明連一直跪在地上,如此一來,佝偻着背膝行上前。

“你可知罪?”太後的語氣沉緩,透着不可阻擋的冷酷與嚴厲。

明連“撲通”一聲頭磕在地上:“奴婢方才沒有先試毒就讓皇上吃下,渎職之罪是罪該萬死。”

“當然是罪該萬死!”太後突然提高聲音,站起來怒道,“你如今安然無恙,伺候的主子卻躺在那裏生死未蔔。你說你這做奴婢的怎麽敢活下去!”

她原本壓抑得很好的怒氣因為這一聲“罪該萬死”好像突然就爆發了,同時湧出的還有那止不住的悲傷。這個婦人,原先以為在宮廷中這麽多年什麽風浪過眼,她都只會波瀾不驚地一笑而過,情緒好像成了生活的一種附庸品,癡笑怒嗔都是為了某種場合附和某種需要而存在的。直到此刻她才知曉,不是。

“奴婢甘願領死。”明連依舊俯首道。他并未哀聲讨饒或者是竭力辯解,而是斬釘截鐵地說出這麽一句話。

太後聽聞後怒氣更盛,抄起手邊的家什就砸在他肩膀上:“好一個甘願領死,你死一千次一萬次,也不足惜。可是哀家的皇帝呢?”

太後好像從一根立在母儀天下的基點上,為了徐家一門的未來興衰而存在的支柱,突然就變成了一位母親,眼眶內悄然蒙上了一層薄薄的霧氣。

“母後息怒。”皇後扶着她勸道,“也是臣妾的錯,是方才皇上和臣妾賭氣,皇上一生氣就沒讓黃明連試毒。”

太後一嘆氣:“皇帝他平時喜歡和人嬉笑玩鬧不務正業,我知道你不喜歡,但是你比他懂事,凡事你讓着他就好,總要對他說教,他當然要跟你賭氣,皇後,你啊你!罷了罷了,說這個也無用。”太後目光微斂,神色一凜又說,“若是真有人起了這個歹心,要害我兒,無論是誰,哀家定要他生不如死。”

片刻後,明福和凝珠捧着一只聯珠紋的青瓷粥碗匆匆歸來:“這是剩下的殘羹。”

李季用小指沾了稍許殘湯放入嘴中,對身後太醫院的諸位道:“是葫蔓。”簡短商讨之後,他便疾筆在紙上寫下方子,上面只有四味很簡單的藥:黃芩、黃連、黃柏、甘草。

眼見煎藥的人匆匆而去,太後終于忍不住問道:“這樣就能解毒?”

李季解釋說:“啓禀太後,臣等醫術淺薄,也只能這樣,關鍵……還是靠皇上自己。”語氣不無遺憾,“皇上所中是葫蔓之毒,這東西長在南域,當地人常用它來止痛。可是一旦用量過度便是不治之毒,中毒後發作的症狀很不明顯,只是感覺全身虛脫,四肢麻木,呼吸困難,脈象會先快後慢,直至……”他沒有敢把話說完,因為每個人都已經明白。

通亮的燭火照在尚睿平和的臉上,他好像是沉沉地睡着了一般,眉心舒展開來,連那常年不離身的微笑也在睡臉上隐去。

李季拱手問:“皇後,微臣想問這蓮子羹是誰做的?”

皇後一嘆:“是本宮親手做的,路上是我命凝珠端來呈給皇上的。”

凝珠急忙雙膝跪地:“娘娘、太後娘娘,奴婢什麽都不知道。”

皇後道:“凝珠她……”

李季擡頭看了看太後的臉色。

太後冷冷地下着旨意:“先把凝珠和黃明連還有相幹人等全部收押。只要涉及皇帝的事情都不是小事,案子交給大理寺徹查,哀家倒是要瞧瞧究竟是誰要反了天!”

皇後一言未發。

太後抓住皇後的手說:“皇後你也不必多心,哀家信你!”

婆婆的這四個字驀然就讓皇後心中一怔,而後潸然落淚。只是天生敏感的她早就明白,方才太後沉默的那一時半刻已經是隔閡,一種徐、王兩大家族永遠無法填補的隔閡。

待太後一勺一勺地喂尚睿喝完第二次湯藥,已經是寅時過半。脈搏與呼吸都沒有繼續衰弱的跡象,好像病情有些穩定了。李季直言幸虧毒不足量,只要皇帝還能下藥就有希望。

太後畢竟年事已高,好說歹說才把她老人家勸去小睡一會兒。

太醫院的禦醫全部領旨來到妗德宮,一些在禦膳房守着煎第三次藥,另一些回太醫院查典籍,剩下的以李季為首依舊在妗德宮聽候,不過已經退到了隔壁。

明福奉命守着尚睿,眼睛都不敢眨。

皇後為丈夫掖好了被子,在床邊的繡墩上坐下,看着榻上的那張臉,心中百般滋味。

王家是世代簪纓的重臣士族,門第高貴,母親是下嫁王家的素纓公主,她自幼也溫淑娴雅、舉止不凡,雖未及笄,但已全然有大家之風。

自出生起,她好像就是為了進宮而活的女子。她剛開始也是似懂非懂,直到十四歲時見到了當年的先儲。

那日,母親重病,太子奉旨替皇上前來探望這個下嫁的姑姑。

侍女們叽叽喳喳興奮個不停,均躲在暗處偷瞧。常聽人說尚寧太子溫文儒雅,她雖然也好奇卻只敢乖乖待在閨房裏,豎着耳朵聽隔壁園子的動靜。

後來祖父喚她去正廳,卻在香園的橋上遇見一個迎面而來的男子。他身着寬逸輕緩的素袍,嘴角挂着清淡的笑意。

她雖不知其身份,但從穿戴來看也是家中的貴客,于是淺淺施禮讓對方先行。擦身而過時,男子卻停下來,說:“你是潇湘表妹?”

她先是一怔,随即恍然明了,委身下拜:“太子殿下萬福。”心境像被一陣風驀然攪亂。那種對宮闱內的懵懂模糊一下子就掀開了,随之而來的是一番難以言喻的喜悅與歡愉。

哪知,兩個人之間的緣分只不過就此一面。後來有人告訴他,那一年太子請旨将膝下獨子封為燕平王,其母封為太子妃。

永慶二十七年,烏孫人從邊境入侵大衛朝,勢如破竹,徐繪勇帶兵大勝烏孫後躍升為太尉,掌控天下一半兵力。而徐繪勇的女兒便是當時聖上盛寵的徐貴妃。

永慶三十一年,從正月開始聖上就因風寒卧榻,命太子監國。

四月,有折子密報太子意圖謀反,後經查實,聖上收回朝權下旨暫時幽禁太子于府內不得外出。

五月,皇帝駕崩,留遺诏傳位給徐貴妃所出之皇九子尚睿。是夜,太子府失火,一府上下百餘口人無一生還。

那個男子的一切就此湮沒于世,甚至沒有人敢再提起他的名字。前年再回娘家,在香園拱橋上回憶起他的面容時心中也是一悸,俊美如斯的男子即便在天家也是鮮見的。只可惜,一面而已。

在剛過十七歲的她還來不及為這段單相思的悲哀結束而惆悵的時候,便聽祖父說新帝要立她為後。

一個僅僅十三歲就要娶親的皇帝,也許他急需的不是一個妻子,而是一個後盾。長在相府的她自然知道這是一筆什麽樣的交易,卻只能低眉斂目,安靜地承受着。

看着榻上已經褪去青澀的眉目,她輕嘆一聲起身去推開窗戶。蒼穹下的星月都隐去了光亮,夜幕漆黑得可怕。

天明後,皇後剛去偏殿換下穿了一夜的衣裳,就聽見玉碧急忙來報,一臉喜色:“娘娘,皇上醒了。”

皇後趕到時,尚睿已經被人扶起靠在軟墊子上。

宮女按照禦醫的吩咐喂他喝豆汁,說是可以解去殘留在體內的餘毒。他蹙眉,一副不情願的樣子別過臉去。

“朕就說怎麽覺得這麽惡心,原來昨日李季就是趁朕不清醒的時候灌了這東西。”他打小就不吃黃豆之類的東西,所以連豆汁、豆腐、豆糕等也一并算了進去。

皇後起先還不禁莞爾,但見他其實虛弱得連做轉頭這個動作都異常費力,心中一澀,垂下頭去。

一個太監最先看見她,拜道:“皇後娘娘千歲。”其他人也随之行禮。

她免了禮後,接過宮女手中的豆汁,坐在床沿上。

尚睿見她滿臉憔悴與疲憊,喃喃說了一句:“潇湘,對不起。”

皇後輕輕擡眼看了看尚睿,也不說話,舀了一勺習慣性地又放在唇邊試了試,送到尚睿的嘴前。

尚睿依舊蹙着眉毛:“朕……”正要回絕時卻碰上皇後的目光,他看了看碗裏雪白濃稠的豆汁,又看了看皇後,心中掙紮了幾許,最後還是無奈地嘆了一口氣。

“好吧。”

當日,病情穩定後,尚睿命人放了黃明連,從妗德宮移駕至乾泰殿。

夜裏,被收押在獄中的凝珠不知為何變戲法似的憑空消失。有人傳,一些老宮人說凝珠長相頗似“先後”。他們口中的先後并非尚睿的生母徐太後,而是先帝的“文定皇後”——先儲尚寧太子的母親。據說,文定皇後生前便最愛白梅,這妗德宮的簇簇白梅均是其年輕時親手所植。

宮裏鬧鬼的傳言四散開來。

太後為此勃然大怒,還破天荒地第一次埋怨了皇後對後宮整治不力。

在真相水落石出之前,凝珠憑空消失,皇後處在最尴尬的位置,連整個王家在朝中都變得微妙起來。

這案子左邊是徐太後,右邊是王皇後,前面是皇帝,無論哪一方都是燙手山芋。大理寺分成兩派,一派是唯恐躲之不及,另一派則是躍躍欲試,想要冒個險借機攀上高枝。哪想最後太後發話,令廷尉司馬霖主持查案。這司馬霖在先朝本是駐守西域的武官,後來因為鎮壓西域兵變的戰事中後背中箭無法再上沙場,便調回帝京。司馬霖因為做人公正嚴明、剛烈不阿,多次向太後進言不可外戚專權,一直被太後所不喜,廷尉的位置幾乎被架空,世人都道他當不了幾天了。卻不想徐太後在這件案子上,卻獨獨把他瞧順眼了。

司馬霖接了旨後的幾天,蛛絲馬跡都沒有放過。詳細地盤問查詢後,發現所有的疑點都集中在凝珠的身上。

這趙凝珠在宮中已七八年,身家清白,入宮至今都在皇後身邊,算是皇後自己人,連兄長趙仁都在王家門下謀了差事。

哪知在凝珠消失後的第二天,趙仁也不見了蹤影。

司馬霖又派人徹查其兄長的起居,發現這趙仁平時作風正派,酒色賭均不沾,完全挑不出毛病,若說真有什麽異常,便是四十歲了卻沒有娶妻生子。哪知,趙仁的一位同僚突然去大理寺告密,說他在外面養了一個女人,如今這女人也一并消失了。司馬霖四下打探這女人的來歷,發現她居然是幾年前徐家的歌姬。

順藤摸瓜,這件謀逆案竟然同時牽扯出徐、王二家,若是換成別人估計已經不知該如何是好了,但是司馬霖絲毫沒有停手的跡象。

得了消息就去乾泰殿複命。

尚睿聽完案子的進展,微微一笑道:“趙仁的下落你繼續派人去尋,而那毒藥是如何進了妗德宮,趙凝珠如何從獄中消失也要查個明白。”

“回禀陛下,這趙凝珠并非憑空消失,而是被人拿手谕接走的。”

“誰的手谕?”尚睿又問。

這個問題連司馬霖都覺得肝兒疼,硬着頭皮答:“是皇上……您的手谕。”

“朕?”尚睿不禁“撲哧”一笑,“朕的手谕?”

“獄卒口供上是這麽說的。”

“那把東西給朕瞧瞧。”

司馬霖擦了擦汗答道:“已經不翼而飛了。”

尚睿聞言擺了擺手:“罷了罷了。既然太後與朕把此事交付于你,也不便多問。”

司馬霖本要叩首退下,卻聽尚睿又說:“朕記得朕還是皇子時,有次淮王看上京畿一塊地想要建園子,人家不賣他,他硬要強買,別人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你直接參了他一本,讓他當衆下不來臺,結了梁子。後來先帝病前曾禦賜你‘忠正’二字,想必愛卿也不會輕易辱沒。若是這朝中有誰最值得我尉家人信任,那麽你司馬霖定是其一。”

那毒藥雖被拔除了一些,但尚睿的身體仍未複原,只見他面色蒼白、力不從心,說了那一大串話之後,疲态盡顯。

司馬霖看在眼裏,心頭一熱,磕頭哽咽道:“請皇上放心,微臣一定全力查辦真兇,萬死不辭。”

待司馬霖走後,原本在殿內的賀蘭巡與田遠二人也一并告退。

在乾泰殿外的寬闊漢白玉平臺上,迎面襲來的春風讓石柱上象征最高地位的五爪龍紋雕刻栩栩如生。

“賀蘭兄,你對此事怎麽看?”

“你指的是下毒之人?”賀蘭巡眯了眯眼睛。

“我覺得有三方嫌疑人。”他與賀蘭巡皆是尚睿推心置腹之人,素日又要好,所以說話也未避諱。

“哦?願聞其詳。”

“首先當屬皇後王氏,但是又不太可能。皇後一子未出,如今的大殿下冉浚也只是暫時被她撫養而已,皇上有恙對她沒有任何好處。”

賀蘭巡道:“也許,她心裏有什麽不被我們知曉的內情呢,而且這麽個最笨的下毒方法反倒是最有效,最讓人琢磨不透的。她了解皇上。”

田遠又說:“其二是徐家,這個不用多說了。其三也許是淮王,你知道他最近的動向,若是宮裏出了什麽事情陣腳大亂,他自然是尋到了好時機。”

賀蘭巡沒有駁他,撚撚胡須笑了笑:“田兄說的都有道理,不過巡某尋思着也許還剩一人讓你忽略了……”

“還有一個?”田遠完全摸不着頭腦。

賀蘭巡卻微微一笑。

當年的三公中,太尉徐繪勇是太後徐氏之父,掌控天下半數兵權。永安元年幼帝登基之初,丞相王機将中年得來的唯一嫡女潇湘嫁入妗德宮,雖是與皇室聯姻,卻是徐、王兩家暗中聯手控制朝政的一種信號。

十年間,徐繪勇去世,帝舅徐敬業繼承父親太尉之職,而王機依舊在位,卻成了一種微妙的關系。

讓人啼笑皆非的是,整件事情以一種很奇特的方式收場。三月初二,徐太後五十壽辰,天下大赦,在尚睿的提議下連下毒弑君也一概不追究了。

西域與烏孫國邊境上斷斷續續的摩擦,似乎并沒有擾亂這場喜宴。劍州專為慶賀太後壽辰的迦藍寺終于趕建而成。

各地親王奉了太後返京的懿旨,悉數帶着豐盛的禮品如期而至,除了淮王尚仁。代替父親前來賀壽的是淮王的女兒,菁潭。

得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尚睿嘴角微揚,那只老狐貍,自己動了歪心思不敢出門,便派了個女兒來。

菁潭是淮王王妃徐氏的獨生女兒,徐氏是太後在娘家時的堂妹。當年兩個人一個入宮做了帝妃,一個做了二皇子的正室,從姊妹成了婆媳,在衛朝皇家卻見慣不驚。尚睿登基之時,便是二皇子淮王第一個磕頭奉命回到封地,所以最受太後器重。如今,若是淮王因病來不了,菁潭來便是最妥當的。

菁潭剛到帝京,先去承福宮向太後請了安,然後才去皇帝的乾泰殿。在路過中間景園的桃林時,她見到近處涼亭中的一個男子。

男子負手而立,愉悅地看着宮女們扔着點心屑逗池中的鯉魚。從身後看,他穿着一身窄袖的常服,式樣格外簡潔,沒有一絲花哨之處,與身邊宮女們俏麗缤紛的春衫對比鮮明。即使是低頭在看魚,背脊依舊挺得筆直,腰身精瘦,而膚色并非常在宮中進出的天皇貴胄們那般白皙,是一種被陽光曬過的顏色。

男子似乎察覺到背後的目光,轉過頭來,還殘留着笑意的眼神怔了片刻:“菁潭?”

彼時,菁潭甜甜地叫:“九叔——”語氣中是抑制不住的興奮,三步并作兩步地朝尚睿跑去,行了幾尺又捂住嘴,“呀”的一聲止住。

停在離尚睿三步開外的地方,理了一下自己的發飾衣衫,清了清嗓子,跪地叩首道:“淮王延慶郡主向皇上請安,恭祝陛下萬歲萬萬歲。”

尚睿強忍着笑将她扶起來:“免了。還不見見皇後?”

經過尚睿提醒,菁潭才發現涼亭中的年輕婦人。女子面容并不非常出色,發間的金鳳步搖随着蓮步微微搖晃,好似正欲展翅的鳳凰,一如下面的笑臉不素不奢,不濃不淡,此刻不過是兩手微微交握在身前,亭亭一立便是雍容娴雅的一朝國母了。

“菁潭見過皇後娘娘。”

“郡主免禮。”潇湘彎腰虛扶,在即将觸到菁潭的手時就輕輕收回。臉上依舊是和顏悅色,卻在這一扶一收中就将兩個人用應有的禮數約束起來。

皇後朝尚睿欠了欠身,辭道:“既然郡主在這兒,臣妾就先回宮休息了。”

菁潭等皇後的身影一消失就撲到尚睿懷中:“這麽多年沒見,九叔想菁潭沒有,挂念沒有?”

她這一舉動令那些陪她從南域而來的人大為失色,剛要出言相阻卻被尚睿擺手制止。

自小尚睿就疼她,因為雙方母親的關系,兩個人素來親密,況且叔侄年紀差距不大,所以也不拘禮。

“之前想了,後來沒想。”

“為何啊?”菁潭皺着眉頭。

“因為還記得你以前缺着門牙連說話也走風的模樣,後來覺得你牙早該長齊了,卻又不曉得你成了大姑娘是什麽樣子,索性就不想了。”

她嘟起嘴:“那九叔怎麽剛才一眼就認出菁潭的?”

尚睿側着頭想了一想,笑說:“本來聽說你今日進宮了,突然在眼前出現一個朕不認識的漂亮姑娘,就猜大概是你。”

菁潭喜形于色,盈盈一笑:“九叔真的認為菁潭變漂亮了嗎?”

尚睿點點頭,心緒早已飛到了千裏之外。對着那樣潔淨的笑顏,他如何能告訴她,是因為他正在設計她的父親,猜想這老狐貍讓親生女兒來帝京的緣由,所以當她出現時才會不禁就将“菁潭”二字脫口而出。

走在湖邊曲曲折折的回廊下,菁潭叽叽喳喳地不停說話。她記性很好,能夠一一回憶起兒時這禦花園中每處轉角、每棵樹下她曾經經歷過的事。某些關于尚睿,某些則關乎另外的人。說到興奮之處,還會不禁抓住尚睿的胳膊親密地搖晃。尚睿則一邊應着,一邊拍着她的手背。

“九叔,你還記得嗎,那年元日裏,郁哥哥從這個地方滑到池子裏,是你把他給撈起來的。”

尚睿微微一愣:“你說誰?”

“郁哥哥呀,就是……”話語戛然止住。

她失言了,忘記了皇宮內多年的禁忌。

尚睿看着方才菁潭手指的地方,原本是繞湖的碎石小徑,拐角的地方臨着流波湖的湖岸成了一個豁口,若是小孩子的話一跑起來很容易滑下去。而今那個地方早已經被石頭砌了起來。

片刻的沉默後,尚睿問道:“他是怎麽掉下去的?”

“大人們都在乾泰殿問安,不知道哪個哥哥抱來的狗,放在禦花園裏任那畜生野跑。一見……一見他就猛叫,他像是害怕,路過這裏靠邊讓那畜生,一不小心就滑進流波湖裏。當時就我和他倆人,太監宮女都不在,我吓得大哭。你聽見動靜跑過來眼睛都沒眨就跳了下去。”

菁潭的娓娓講述,喚起了尚睿心中某些被他刻意封存的記憶。

那個孩子啊……他心中升起了一聲嘆息。原來他們的生命還是有交集的。

後來的情景菁潭未說,他也記起了。

在正月冰涼刺骨的水中,他将孩子從水中托起來,孩子一邊驚恐地睜着漆黑的眼睛大口呼吸,一邊緊緊地抓住自己的肩膀生怕失去生命依靠。

此時此地,尚睿驀然想起生死關頭他對孩子說的話。如今看來這句話居然成了一種莫大的諷刺,尚睿自嘲地一笑,随即領着菁潭去了別處。

當時,他對那孩子說:“有我在,沒事了。”

一下子就到了帝京的四月,時值暮春,氣候宜人。

午後的陽光透過枝葉間的縫隙落在地面上,從別處望去有種說不出的庸懶與惬意。

“還是京裏好啊!南疆的春天可是一個勁地下雨,風筝都放不了。況且……”菁潭用那如琉璃般的漆黑眼珠瞅了瞅尚睿,俏皮地說,“況且,京裏還有九叔啊。就這一點哪兒都比不上,真不想回去。”

皇後聞言,和身後的小宮女們都忍俊不禁。如此可愛的一個小姑娘,豈會有人不喜歡她。

尚睿卻一反常态,只是凝視着遠方,也不知他聽到菁潭的話沒,心裏在想着何事。他平時很愛說話,也愛插科打诨,少有的沉着臉不笑的時候,神情又會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一種冷峭。

“皇上?”

他聽到潇湘的提醒才調過頭來。

皇後道:“郡主正說帝京好,她不想回去了。”

尚睿道:“既然潭兒喜歡,朕就留你在宮裏多住些日子。讓他們把憑欄軒重新收拾收拾,空給你吧。”

菁潭面色一喜:“九叔還記得我最喜歡憑欄軒的小池子啊。”轉眼卻又嘟起嘴,“不過出門的時候,父王對我說最好早些回去,免得娘惦念。”

尚睿濃黑的眉微微挑着,嘴角勾起一抹笑:“朕替你跟你父王求情,你就多住些日子如何?”

菁潭身後的女官神色微微一滞,随即又提示道:“郡主快跟陛下謝恩。”

“哦。”菁潭恍然,喜滋滋地下拜,“謝皇上不趕我走,還給我挪這麽好的地方。”

一側的王潇湘臉上平靜似水,甚至還微笑着點點頭,心中卻是萬分錯愕。随着菁潭的叩謝,這便成了一道不可逆轉的谕旨。一句“多住些日子”,如此模糊的五個字,倘若沒有尚睿的再次開口,便成了一個可以禁锢這個姑娘的約束。

她的丈夫也許想要在某個關鍵的時刻,讓這個延慶郡主成為一個籌碼。

她原本以為他是從心底疼愛着菁潭的。

也許,一切在他心中皆為棋子而已,亦如當年彼此的婚姻。

思緒飄忽之間不知菁潭又說了什麽,引得尚睿開懷暢笑。

菁潭癡癡地瞧着尚睿的笑臉,嘻嘻樂道:“九叔可以答應菁潭一個要求嗎?”

尚睿挑起一顆櫻桃,惬意地放入嘴中:“何事?”

“九叔先答應嘛。”

尚睿眉毛輕擡,揶揄道:“你都知道君無戲言。倘若是先答應你,萬一你要朕把頭給你當毽子踢,那豈不朕也只能認了。”

菁潭忙道:“不是!不是的!”一下子就急得漲紅了臉,擺手解釋。

尚睿看在眼中,更是笑出聲來。

皇後勸道:“皇上身為天下之主,可開不得如此玩笑。”

尚睿卻沒惱,淡然笑笑,對菁潭道:“說吧。要金山的話朕都給。”眼內盛滿了溺寵。

“菁潭可不可以不用九叔來稱呼皇上。”菁潭吞吞吐吐。

“那你要叫什麽?”尚睿一時有些迷惑。

菁潭瞅了瞅周圍的人,想說什麽又咽了下去。皇後會意,辭道:“臣妾覺得外面的風有些涼,請皇上允許臣妾告退。”說完,深施一禮就準備起身離開。她身為女人,怎麽會看不懂這位郡主的心思。

尚睿好奇菁潭的要求:“潭兒你說吧,皇後不是外人。”然後輕輕地抓住皇後的手。皇後面色倏地緋紅。

她就算在自己的妗德宮都少有與尚睿在人前如此親密的舉動,何況現在是在人來人往的禦花園。可惜,她又不好在衆人面前拂了皇帝的意思,于是進退兩難。

再看尚睿一副悠然自得的表情,就是吃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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