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2)

了潇湘的這種心态。

其實他內心是有苦衷的,自從中毒以來,潇湘一直避着自己,若非今天借着見菁潭的借口,她恐怕也不會前來。

面前兩個人的舉動與心間千回百轉的思緒并沒有落入菁潭眼中,她只是垂下頭去,躊躇了稍許:“叫……叫,尚睿呀。”

衆人大駭。

那女官驚慌失措地伏地叩首道:“望皇上看在我們郡主年幼無知,奴婢等人願代郡主以死受罰。”随即其他人也一起跪下,她們本是一起從南疆陪同菁潭進宮的。

在場也許最悠然的是尚睿自己。

“尚睿……”他沒有理會跪地的一幹人,單手支頤,撐在涼亭的桌上,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念着自己的名字,似乎在回味什麽,忽而道:“許久沒聽人叫過了,還挺懷念的。”唇邊卻浮起一絲難以解讀的複雜笑容。

世人都知道,淮王萬事謹小慎微,獨獨對這女兒寵得無法無天。這菁潭郡主從小都被人放在蜜罐裏長大,想什麽有什麽,哪會什麽察言觀色的本事。她見尚睿笑了,以為得了鼓勵,伏地又是一叩首,繼續說:“菁潭還有一事,求九叔成全。”

“說。”

“九叔肯定知道開國太祖皇帝和侄女嘉義公主結為連理的故事,這是我大衛朝的姻緣佳話。”前朝有同姓同宗同族不婚的規矩,到了當朝,民間有些避諱,但是皇家卻不以為意。

身後的女官面如土灰,又不敢當着尚睿的面拉扯菁潭,只得一直磕頭說:“郡主年幼,求陛下恕罪,求陛下恕罪。”

“九叔,我只想把話說完。”菁潭跪在地上挺直了背繼續道。

“若朕不要你說呢?”尚睿問。

“那菁潭一輩子不能心安,就怕改日回到南域,九叔再也見不着菁潭了。”

“胡鬧!”尚睿拂袖,準備轉身就走。

“九叔!”菁潭在他身後,膝行了幾步,“菁潭從小仰慕九叔,此生只想嫁給九叔一人。”說完,她連忙又朝皇後一拜,“求皇後娘娘成全,菁潭不會和娘娘争寵,只求為九叔生個一兒半女,在後宮謀個一席之地,陪伴九叔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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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郡主莫要這樣說,納妃的事,還是全憑皇上自己做主。”皇後把話扔給尚睿。

尚睿回身淡淡地問了一句:“你爹他知道這事?”

“他不知道,誰都不知道,他根本不關心我喜歡誰。”菁潭那玉琢一般精致的臉蛋上帶着稚氣未脫的粉嫩。

尚睿凝視着這個侄女,“你是大衛堂堂正正的郡主,不告父母,不報宗室,就在這裏求着皇後成全,這不合規矩。”

“可是……”菁潭看到尚睿神情忽然就冷峻起來,頓覺有些委屈,咬着下唇,眉毛皺在一起,眼眶微紅。

“郡主!快向陛下認錯!”身後的女官急忙又說。

菁潭極不情願地扁着嘴,強忍之下眼淚還是流了出來。

皇後看了尚睿一眼。

尚睿起身離開,走了幾步後道:“你們其他人起來,讓她一個人跪着。”說話時負着手,也未回頭。

後來的幾個時辰,禦花園海棠林中的空地仿佛有了瘟疫般,倘若因為辦事要從那裏經過,也盡量繞道而行。

宮女雲錦隔得遠遠地瞧了一眼就匆匆回了妗德宮。

“還跪着嗎?”皇後問。

“回娘娘的話,還一個人跪着呢,一直哭。”

皇後想了想,命人去做些吃的親自送去。

到禦花園的時候天已經完全黑了,又開始下雨,落在傘面上噼噼啪啪的。四周一片漆黑,太監在前面小心翼翼地掌着燈。

待皇後走到海棠林子外時,忽然看到尚睿隐隐站在海棠枝後,負手而立。順着他的視線看去,是跪在地上的菁潭。

礙于雨聲,聽不見她是否還在哭,身體卻依然在一下一下地顫抖。原本繞于發髻上的飄逸靈動的彩帶已經跟長發一起垂了下來,雨順着下巴水流如注,打濕的衣裳緊緊地貼在身上。

尚睿就這樣在遠處看着這個跪地的小姑娘。從側面看去,線條優美的薄唇緊緊地抿着,深黑的眼中神情複雜,任誰也看不透其中隐藏的秘密。後面的太監小心地替他撐傘,一前一後都是半晌不動。

皇後走過去,輕輕一福:“皇上。”

尚睿轉身見到皇後并不吃驚,目光在宮女們拿的食盒上停了一下。

“皇上,郡主的身子哪能吃這份苦。您就……”她不知道他陪着菁潭在雨中站了多久。也許沒下雨就來了,也許更早。

尚睿喃喃說:“她随二哥離開帝京的時候,才五六歲,後來跟着她母親回來過幾次,因為姨母的關系,和我特別親。怎知她會生出男女之情來。她如此一顆赤子之心,我……”

皇後啞然。

原來他并非在為菁潭動怒,而是在跟自己賭氣。在菁潭求娶之前和之後的那一瞬間,尚睿動了什麽心思,她明白。驕傲如他,輕狂如他,痛恨自己本能地将她當成了一顆棋子。

她思索了片刻,在心中淺淺一嘆,卻說道:“皇上青年俊傑、天子至尊,天下的女子誰不想長伴左右。”

尚睿聽見這話轉頭看她,忽地鼻間一嗤,冷笑道:“其他人說朕信,獨獨被皇後說出來就成了一句玩笑。”

王潇湘避而不談,又說:“那淮王無嫡子,延慶郡主若是能嫁給皇上,對皇上而言是百利而無一害。”

尚睿又是一笑:“皇後深謀遠慮,朕自嘆不如。”

“皇上自是比臣妾聖明,只是皇上被瑣事所累,反而蒙了眼。”

“若是她真為朕先誕下一子,皇後你覺得依照她與徐家的牽連,王家還有戲嗎?皇後自身難保,為何還要為旁人籌劃将來?”

“臣妾自有臣妾的活法,皇上不必憂心。”潇湘垂目而立。

說到這裏,尚睿真的有些惱了,只見他眉目緊斂,嘴唇抿着,目光漸冷。

雨一直都在下,地上積起了小水窪,雨水和泥漬一同濺起來,落在他的靴面上。

末了,他卻并未真的動怒,只是突然笑了,輕聲說:“世間怎會有你我這種夫妻。”

“皇上說笑了,世間不知道多少人羨煞臣妾和皇上是夫妻,這是臣妾幾世的造化。”

“罷了。這些話皇後也不必再說。你先去叫她回屋,過幾天就送她回南域。”

一連幾日,菁潭都病着,太後的壽宴也沒能露面。

尚睿第二次見菁潭已經是半個月之後,他去太後的寝殿請安,發現菁潭坐在裏面,旁邊還有皇後。

她的臉瘦了不少,顯得一雙眼睛滿是惆悵,沒有之前的精神勁兒,看到尚睿也不問安,木讷地坐着。

“還跟你九叔生悶氣呢?”太後逗她。

太後這麽一說,菁潭的淚又掉了下來,太後将她攬在懷裏對尚睿說:“這孩子也是犯倔,你不如就遂了她。”

“朕怎麽了?”

太後暼了他一眼:“少跟我裝傻充愣,你收得了徐昭儀、吳修容,怎麽就容不下菁潭?”

尚睿看了皇後一眼,将茶盞擱在一邊說道:“菁潭怎麽能和別人比,母後,您知道我看着她長大,待她自是不同。但是兒子與皇後夫妻同心,眼裏容不下旁的,一般人倒還好,若是菁潭為我在這宮裏受了冷落和委屈,淮王、淮王妃還有母後您,如何放心得下。”說完,尚睿牽起旁邊皇後的手,握在掌中。皇後也沒有動,臉上一紅,垂下頭。

菁潭卻擡頭說:“我若是留在宮裏,九叔說不定日後也會喜歡上我。”

尚睿看了她一眼:“朕心中只有皇後一人,其餘絕無可能。”言罷,他牽着皇後從太後宮裏出來。

王潇湘默默地跟着他,一直走到妗德宮。尚睿松了手,淡淡地說了句:“皇後回去休息吧,朕有事就不進去了。”

王潇湘等着尚睿離開後,看了看自己的手。

夫妻做到這個份上,也夠凄涼。

所幸,她不愛他,他亦是如此。

盛夏之時,朝中爆出一件大案。

九卿之一的太仆司務慕容思被查與中域反叛的邪教有染,私通逆謀。其信件物證均被禦史衙門查獲。

賀蘭巡在朝堂上聽到這個消息,微微一震,悄悄地擡頭看了看禦座上的尚睿。尚睿說道:“此案交予禦史臺徹查。”面色平靜,答話如例行公事般,而後又附了一句,“凡事通報皇太後。”

慕容思乃慕容家長子,自小與一幹皇子一同長大,太學院的時候還是魏王尚權的伴讀。後來尚睿登基,八皇子魏王分封邊域,慕容家也失了勢。不過慕容思在朝兢兢業,十年了也只做了個二品大員。

這樣的人被告謀逆,頗為蹊跷。

尚睿頓時覺得有些不祥。即使如此,他也無可奈何。他不過是一個手無兵權,整天坐在朝堂上管些無聊瑣事的傀儡罷了。

半個月後,事情果然如尚睿擔憂的那般,慕容思的背後是魏王尚權。

數月前偷偷回京向皇帝密報淮王動向的魏王尚權。

聽了賀蘭巡從禦史臺了解的案情,尚睿臉色一僵,些許情緒從眼中一閃而過。尚權乃先帝第八子,與尚睿年紀最為接近,所以也合得來。

以魏王懦弱的性格,“謀逆”二字對他來說幾乎不可能。

這不過是徐家的又一個鏟除障礙的計策。

他現在羽翼未豐,無能為力。那些人要把姓尉的一個一個從他身邊除掉。

晌午,尚睿正在禦書房的偏殿小睡,為魏王之事輾轉反側,忽然聽到殿外嘈雜。

明連壓低了嗓子道:“大殿下、世子殿下請回吧,皇上在休息,要是被擾了可擔待不起。”

尚睿沉聲喚道:“明連,讓他們進來吧。”然後便命人起帳,穿了衣服。

“兒臣參見父皇。”

“微臣參加皇上,吾皇安康。”

兩個孩子畢恭畢敬地行了禮。五六歲大的娃娃做起這些來也是一板一眼、毫不含糊。

一個是長子冉浚,另一個便是上次賜在他身邊的伴讀——魏王的世子冉鴻。小孩子的來意尚睿已經猜到了。

冉鴻“撲通”跪在地上,哭道:“叔皇,請您救救我父王。”

冉浚也跟着跪下一起求情:“父皇,世子在太學院陪着兒臣讀書,當兒臣是朋友,可是現在他不高興,兒臣也不高興,請父皇赦免了八王叔吧。”

尚睿盯着兩個泣不成聲的孩子,突然就想起了兒時和尚權一起捉弄乾泰殿的宮女,一起受罰,一起向父親請罪的情景。

尚睿叫明連扶他們起來,問冉鴻道:“你知道你父親所犯何罪?”

冉鴻吸了吸鼻涕,擦着淚水:“鴻兒不知,但是聖人言,兄弟如手足,鴻兒雖然和大殿下只是堂兄弟,但是他說我若難過他也會難過,鴻兒也是一樣。您是皇帝,父王是您的哥哥,無論多大的罪,不都是天子說了算嗎?”

尚睿轉頭問兒子冉浚,“你也這麽認為?”

冉浚雖然焦慮,倒是規矩許多,胖胖的小手合攏一揖,“回父皇的話,兒臣在想,父皇失去手足的時候,會比兒臣見到鴻哥哥哭還要難過嗎?”

尚睿聞言,淡然一笑,擺擺手讓太監把兩個人帶了下去,對明連說:“讓雛息宮看管大皇子和世子的太監去禁房各領二十棍,罰三個月月俸。怎麽看的孩子?”

人去之後,尚睿更加難眠,索性坐到禦案前繼續批折子。

外面的知了在樹上不停地叫嚷,加了兩個冰盆依然覺得熱。他煩躁地拉開衣襟,手指一用力便将壓邊扯壞了。

冰鎮的白茶被他喝了一口便重重地放在桌上,終于不禁惱道:“明天再讓朕聽見外面樹上的東西叫,小心你們的腦袋!”

伺候的太監唯唯諾諾地應着,接着馬上就叫人去取長竹竿靜悄悄地趕知了去了。

旁邊的明連明白,适才兩個孩子的一番稚嫩之言,字字擊在皇帝的心上。

之後,尚睿去了妗德宮。皇後知道他的來意,屏退了所有人,直言不諱道:“皇上,魏王一事,臣妾不但不能幫你,還要勸您千萬不要為此事和太後糾纏下去。既然事不關己,皇上還是靜觀其變吧。”

剛剛落座的尚睿聞言突然站起來,忽然一笑:“這是潇湘你在對朕表明王家的立場嗎?”

“臣妾沒有,王家也沒有立場。”

尚睿倏然失笑:“你們王家還有選擇嗎?難道你認為可以有朝一日讓徐家廢了朕,他們自個兒不當皇帝,偏要另立浚兒為新帝然後擁立你坐上太後之位,再保王家百年之盛?你們莫不是已經忘了當日的葫蔓之毒?”

一聽葫蔓一事,皇後臉色慘白:“我沒有下毒。”

“是誰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太後認為你們姓王的已經危及了她兒子的性命。自己的兒子她可以廢可以立,卻容不得別人動他半分,你明白嗎?”尚睿輕輕一笑,那笑容卻猶如萬年冰封的湖泊,滿是寒氣。

皇後一顫。

她明白,當太後握住她的手說“哀家信你”四個字的時候,她就已經明白了,一切沒得選擇。若非這樣,她今日怎麽會突然對尚睿說那些靜觀其變的話來。父親的話沒有錯,他告訴她只要那樣對尚睿說,以尚睿的聰明睿智馬上就會明白。

他們王家已經下注了。

尚睿又緩緩坐下來,拿起茶盞自己倒了一杯茶:“那麽,王相和朕合作的第一個要求便是要朕旁觀魏王的死嗎?”

“他們不過借魏王來試探皇上的心。如今徐家手握兵權,于魏王一事與之抗衡無異于以卵擊石。”

以卵擊石,好一個以卵擊石。

尚睿握緊拳頭,直到指節發白:“好,告訴你父親,朕答應。”終究,他與王潇湘終究還是回到了這裏——交易而已。

這一夜,尚睿沒有在妗德宮留宿。

兩個月後,魏王定罪,魏王府十五歲以上的男丁全部押京斬首。

世子冉鴻貶為庶人。

當日,尚睿從乾泰殿下朝回來。路過禦花園時,皇後正好與他碰上。王潇湘委身下拜,禮行了一半被他止住:“皇後就不必了。”舉止如常,神态如常,連他手掌的溫度都如常。只是——稱呼與語氣都疏離有禮了起來。

屏退了所有宮女太監,兩個人站在蓮池邊。

每年帝京的夏天去得特別早,暑氣一過,已是一池殘荷。

王潇湘見他心中郁結,便勸道:“皇上胸中裝着黎民蒼生,生殺決斷都是為了天下安泰。”

尚睿不禁輕笑:“為了慶賀皇後的娘家與朕即将聯手,現在朕想告訴皇後一件事,一件你很想知道的往事。”

王潇湘擡頭狐疑地看着尚睿。

“還記得你給朕做的那碗蓮子羹嗎?”

她利用他。

他又何嘗不是呢?

從此之後,他和她之間沒有夫妻,只剩君臣。

他在她面前俯身,于其鬓角邊輕語道:“毒,是朕自己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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