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1)
錦洛的秋天,桂花香氣四處彌漫。
本來楚秦捎信說的就是今日到家,哪知回來的時辰比夏月預想的提早了些。
夏月正要上街,卻見白衣少年急切地推門而進。
兩個人正好對視。
随之氣喘籲籲地跑進院子的楚仲,在看見夏月面前呆立不動的子瑾時道:“剛才還像救火似的往回跑,說急着見小姐,怎麽到了家反而不說話了?”
他在子瑾身後,說的話子瑾自然沒有聽見,況且他也不是要說給子瑾聽的。
夏月知道楚仲的意思,他們這些日子總是忽冷忽熱,子瑾定是出門後在什麽地方都郁郁寡歡的,他們楚家兩兄弟看在眼裏肯定心疼。
好歹她也是做姐姐的,暫且就再原諒他一次:“你桌子上有桂花糕,餓了就先吃點墊着,晚飯的話常媽媽還沒開做呢。”語氣還是很僵硬。
子瑾怔忪一下,點點頭,然後彎起眼睛幸福地笑了。那種笑容就像清風吹過冰封的河面,突然之間就春暖花開。
夏月心中最為挂念的那件事情以子瑾的拒絕而告終。
“少爺當時說他身殘志薄,無法為淮王出力,平靜一生足矣。”楚秦黯然嘆息。
夏月知道楚秦定是萬分失望的,他日日夜夜地期待着時機的成熟,不想換來的卻是少主人如此淡然置外的一句話。
闵老爺不置可否。
荷香敲門送茶,大夥也都停止了說話。
子瑾從坐下來開始就一直垂目不語,大概他對楚家兩兄弟還是內疚的。他用指尖輕輕撫摩手中的古玉,荷香倒茶的時候瞅到子瑾的動作,突然就想到那日清晨他也同樣用了這只手撫過夏月的唇,一分心,茶盞不小心沒放穩,水溢了出來。
水是剛燒開的,灑到子瑾的手背上,身上也打濕了。他雖然也習武,但是因為聽力的關系,總是不如楚秦楚仲來得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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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邊的楚仲立刻跳了起來,想看子瑾的情況。
“少爺,少爺我……”荷香急得想哭了。
子瑾迅速将手縮到袖子裏,對荷香微微一笑:“不妨事,水不燙。”眼角眉毛溫柔地彎起來,一副讓荷香寬心的表情。
門又合上。
荷香忐忑的心舒解了不少,一想到子瑾清亮柔和的眼睛,就更想不出為何那日他會差一點就對夏月做出錯事來。
聽荷香的腳步剛一走遠,夏月就起身走去:“手給我看。”
“沒事。”子瑾索性将手背在了身後。
夏月微惱:“是呀,一點也不燙,你蒙誰呢?信不信我也往自己手上潑點。”說話間就要去端旁邊楚仲的茶。
“月兒——”子瑾只得伸手去阻她。
抓在夏月腕間的那只手,從袖子裏露了出來,雖沒出泡,卻已經腫得通紅。
夏月着實嘆了一口氣:“雖然這樣做很好,可是好歹也心疼下自己吧。”硬拉着子瑾回房上藥,出來的時候隐隐聽到闵老爺喃喃道:“看來錦洛,我們還是不能長住了。”
夏月在屋子裏給子瑾上藥,眼眶紅紅的。
“我可沒在心疼你,是氣你居然連我都不說實話。”她依然在惱。
他從小就死拗,幼時磕到哪兒,痛得嘴唇都咬出血來,也不會吭一聲。每當夏月發現都會紮紮實實地教育他一番:要是不舒服一定要告訴姐姐。可是說了之後連她都覺得無奈,就算知道了也無法為他分擔任何病痛。即使這樣,一旦知道他瞞着自己,總也無法釋懷。
“現在再問一句,疼不疼?”
他依舊搖頭:“還好。”
夏月真惱了,抓起他完好的右手,一口就咬下去。他卻也不躲,就任她咬,依舊不叫疼。她便更生氣,久久才松開,看到兩排深深的牙印,她的眼淚突然就從眼眶裏滾了出來:“看你還逞不逞強。疼嗎?”
子瑾一皺眉頭,吐出一個字:“疼。”
夏月頓時慌了:“我咬重了是不是?還是燙傷藥上得不對……”
他指了指自己胸口:“不是,是你一哭,我這裏就疼。”
夏月破涕,推開他道:“酸死了,這些話以後對你娘子說去。”
臨近中秋時節,錦洛的天氣異常地好,接近日暮時分居然冒出多日不見的陽光來,夕陽映在街邊的青磚矮牆上,襯得人臉成了橘紅色。
夏月從明倫街口出來,就見街中央圍了一大群看熱鬧的。
幾個小毛孩與一身奢華公子打扮的男子嚷在一起。
那幾個正是去年春天在水月橋邊欺負照虹被夏月教訓了一頓的孩子。
而華服男子一臉痞氣,夏月認得他,正是州吏王奎的兒子。那王奎妻妾成群,膝下卻只有這一個兒子,所以對王淦十分寵溺,也讓他在這錦州城裏跋扈慣了。
想必他今天又做了什麽傷天害理的事情出來。
她琢磨着自己一個人出門也不該管閑事的。可是劉三兒那幾個小孩,雖說在街上常常耍混,終究是沒長大的孩子。她還是忍不住停下腳步來打聽。
原來,劉三兒幾個在街上瘋鬧,不小心撞了王淦,将王淦手裏的扇子碰落在地上,沾了泥水就髒了。幾個孩子都是孤兒,從西邊逃荒逃到這裏,被城西鐵鋪的老劉叔收養,其中有一個叫紫鵑的小姑娘,被王淦垂涎了幾天,就是找不到什麽借口。
如今,王淦看了看沾了泥漬的扇面,看到劉三兒旁邊的紫鵑,正好揚言扇子值一百兩,沒錢的話就押紫鵑來賠。
紫鵑正含着淚躲在劉三兒身後,還是逃不開王淦色迷迷的目光。那不過還是個十二三歲的孩子,胸脯都還沒長開,一臉稚氣。前年還在街口要過飯,瘦得跟一根竹竿子似的,爹娘都在路上餓死了。後來又和三兒一起被老劉叔領到鐵鋪去,剛剛有點清秀的樣子就被這人看上了。
王淦根本不管有臉沒臉,推開劉三兒就去拉紫鵑的胳膊,那紫鵑拼了命往後退,只聽“刺啦”一聲,肘上的袖子被拽了下來,纖細的胳膊頓時暴露在所有人的視線裏。
夏月平生見不得這等事,頭腦發熱,倏地一惱,就從人群裏跨了出去:“住手!”
王淦聞聲回頭。
“王公子,”她揚聲道,“你那扇子不是鑲金的也沒見鍍銀,值這個價好歹也有個出處吧?”
王淦與夏月有過數面之緣,見是闵家大小姐,故作客氣地說:“出處一說出來,不要說我吓唬你們這等市井草民。”随即清了清嗓子,環視了一周,“你們也知道我父親是當今皇後娘娘的同族兄弟,如今皇上皇後鸾鳳和鳴,皇上為了皇後連延慶郡主求親都不答應。皇上愛屋及烏,自是連我父親也寵愛有加,這扇子便是去年面聖的時候,皇上親自禦賜的物件,你說是不是無價之寶?”
王淦此言一出,衆人一陣噫籲驚嘆。
夏月見那扇面明明兩面都是白的,說什麽禦賜,明擺着是有心訛人。她心裏一陣冷笑:“王公子,皇上禦賜的東西,公子不放在家裏沐浴焚香地供着,居然讓它毀了,真是大不敬。”
王淦頓時一愣,他本來只是想唬唬大夥,若說是哪個名家題詞的,可是自己扇上明明只字未有,于是誇口一扯就胡亂說了。當下聽夏月說來,已經覺得不妙:“你……”
夏月冷着臉繼續道:“何況皇上乃真龍天子,這樣的東西怕是神佛也要敬三分,王公子怎麽能在街上随便叫人賠個一百兩就了事。要是皇上他老人家知道在公子心中他禦賜之物就值我們錦洛一個小乞丐的價錢,恐怕是要龍顏不悅了。”
她聲音不大,但是嗓音清脆,避重就輕地擺了王淦一道。
王淦自知理虧,事情鬧大了也無法收場,鐵青着臉指着夏月連說幾個“好”,然後湊過去,在她耳邊咬牙切齒地低聲說道:“好你個闵夏月,今天你壞了大爺我的好事,他日一定要你數倍奉還。”語罷憤恨地帶人離去。
夏月也是個認死理的,既然事情都攬下來了,哪怕心裏打着鼓,也是硬着頭皮不服軟,說了句:“好走,不送了。”
人群也就哄然散開。
沒想到,齊安會比闵家還先離開錦洛。
齊安走得很匆忙也很隐蔽。
就子瑾和其他兩個齊安比較喜歡的弟子一起去城外送他。其他兩個同門都是依依不舍地與齊安話別,絮絮叨叨,只有子瑾默默不語,眼神格外黯然。
齊安拍了拍他的肩:“子瑾,所有弟子裏你不是最聰明也是最努力的,所以你一直都和他們學得一樣好。但是,很多事順其自然的話,人生才會更容易些。”
“先生……”
齊安道:“偶爾要多為自己想想,自私雖不算君子行當,但卻是世人的本能。就像如今我執意要走一樣。”
稍許,船已靠岸,船家招呼着齊安上船。
齊安揮手一笑:“都回去吧,不必再送了。”
子瑾送完人回到闵府,卻不見夏月,問遍府中上下都道不知。
荷香安慰他:“少爺你別慌,你好生想想早上小姐有沒有說要去哪兒?”
子瑾一怔,旋即出門。
他早上把書院的鑰匙給她,說齊先生将房子交給他們姐弟倆打理,是賣是留還是自己用,任由他們處置。
書院的大門沒鎖,一推就開了,轉了個彎他才看見夏月在他們少時讀書的幾張桌案旁。她聽見腳步,轉身見到是子瑾,嫣然道:“我還以為是齊先生欠誰的錢,卷鋪蓋逃了,要賬的來收房子呢。”
他突然沖動地走過去拽住她的胳膊。
夏月詫異:“怎麽了?跑這麽急?先生走了嗎?”
他沒說話。
她當是子瑾沒聽清,于是重複:“怎麽了?”還試着往他身後瞅了瞅,揶揄道,“莫不是後面有哪家的姑娘在追你,喘成這樣。”
子瑾道:“我以為你和……”剩下半句卻說不下去了。
夏月想到了什麽,拉起子瑾的手:“跟我來。”然後在窗戶旁最僻靜的那張桌子前坐下,指着桌面上刻着的模糊小字,笑道:“這還是我拿簪子在上面寫的呢。”
不記得是多少年以前,那個時候若是別人的話說長了,子瑾便聽不懂。她就向娘申請來陪他,齊安說一句,她便記在紙上給子瑾看。
可是時間長了,她天生沒有好耐性,最後變成了兩個人坐在一起,他聽他的,她玩她的。坐着實在無趣,又礙于齊安的威嚴不敢随便走動出去,于是便拔下頭上的簪子在木頭桌面上劃呀劃的。
刻一些喜歡的詩句,過了幾日新鮮感沒了又刻別的。
現在看來,上面依稀只有幾個字還認得出來。
“你說齊先生連房子都不要了,我就來瞧瞧。”夏月又摸了摸那些模糊痕跡,“唉,當時寫了些什麽呢?”
子瑾順着她的手指看過去,微微一怔,寫了很多,他都記得,其中有一句還總是在心裏念叨——
绾發為始,迄于白首。
這一季的秋天,錦洛一反往年的天氣,沒有下雨,陽光總是慘白、陰冷的。闵老爺本來一直讓楚秦準備全家西遷的,但是因為一日自己不小心摔了一跤,醒來之後左手左腳都不能動了,真叫人頭疼。
大夫來看過,說是闵老爺已經血脈不通,怕是熬不過幾天。事情來得太突然了,若非沒有子瑾,還有楚秦、楚仲在身旁,夏月一個人定然撐不下去。
所以當年娘說:“爹爹和娘送給月兒一個弟弟好不好。”
她問:“為什麽呢,如果有弟弟的話,是不是爹娘對月兒的愛就會變少了?”
娘溫柔地笑:“不會啊,有了弟弟以後,月兒得到的愛就會再多一份,而且就算日後一個人也不會覺得孤單了。”
她問:“弟弟也會喜歡月兒,讓月兒不被他們欺負嗎?”
娘點頭:“嗯。但是等弟弟長大之前,得由月兒來保護他。”
她欣然同意:“那,好吧。”
于是子瑾出現在她的面前。
那個時候她對他說:你叫子瑾呀,我答應過娘,會保護你的。
“咳——咳——”爹的咳嗽打斷了夏月的回憶,她忙扶他坐起來,在他背後墊上軟墊,然後讓荷香溫好湯藥送來。
闵老爺喝了一勺藥,笑着說:“方才夢見你娘了。”
“我也正在想她。”她用手絹擦去父親嘴角的殘汁兒。眼看父親今日起床的氣色也好了許多,大概大夫診錯了吧?暗自這麽琢磨着,心裏也高興了起來。
“你娘最大的心願就是讓你找個普通的好人家,平平安安地過日子。
“所以,對于收養子瑾的事情,其實你娘心裏一直是怨我的。剛開始怎麽都不同意,後來親眼見着子瑾,态度才軟下來。”
夏月點頭,那樣的孩子任誰見了,都要喜歡的。
第一次在家裏見到子瑾,他站在父親身後,明眸皓齒,皮膚白皙。彼時的她并不知道那麽小的孩子經歷了些什麽可怕的事情。眼裏充斥着驚恐,不安地打量着周遭的一切,手裏還緊緊地拽着父親的衣角。
娘一見到他,就喜歡得要命,給他取名,替他治病,教他說話,送他去念書。
此刻她才明白,原來母親這樣的态度下,心中還是有芥蒂的,還是認為這個孩子的身世讓他成了一個不祥之人,會給自己的女兒和全家帶來災難。
“子瑾的事情,我算是放心了,他能有他的選擇,爹很高興,我們也沒有權力去幹涉他。但是月兒你……”父親看了看她,“爹總是放不下啊!以前你娘在世時,就覺得齊安這人不錯,婚約都定了卻被你鬧得一塌糊塗。當時你是不中意他,如今見你與他态度和善起來,我都跟子瑾說,也許事情還有緩和的餘地,沒想到齊安卻走了。”
“爹跟子瑾說……”夏月驚訝地看着父親,随即啞然失笑。難怪齊安走的那日,他失了魂似的匆匆來尋。原來他是怕自己撇下大家,就這麽跟着齊安走了。
這一天清晨,闵老爺的話格外多,從子瑾與夏月的小時候,說到他和妻子街頭初識的經歷。
後來子瑾買了藥回屋,得讓夏月過目,便打斷了稍許。
待她和子瑾一起回來,發現父親又睡着了。子瑾回身關門,免得屋子裏進了寒氣。她輕手輕腳地走到床前,父親睡得很沉,鮮見這麽安穩,沒有咳嗽。她笑笑,去替他掖被子。
在碰到父親下巴的時候,她一愣。
不祥的預感爬上心頭,她顫抖着手朝父親鼻前探了一探後,頹然坐地。
在子瑾的支撐下,闵老爺的喪事辦得簡單得體。夏月一直忙忙碌碌的,幾乎連難過的時間都沒有。
過了頭七,沒過幾日恰是子瑾的生辰。
家裏沒有擺酒,只是叫了府裏十幾口人圍在一起吃了飯。飯後,旁邊的常媽媽将子瑾請到一旁說:“少爺,老奴有件事情恐怕要多嘴了。”
“常媽媽您說。”子瑾好奇。
“小姐如今十九,原本就誤了年紀,如今老爺仙去,若這百日內不給小姐立刻尋個婆家嫁過去,怕是再守完孝,這輩子真的就耽誤了。”
子瑾聞言心亂如麻,一時間又尋不着夏月,走了一圈才在闵老爺屋前的臘梅樹旁找到她。只見她仰着臉看月亮,臉龐上兩條淚痕在月光下讓人異常揪心。她說:“有時候真的覺得爹還在屋子裏。”
常媽媽的那些話不停地在他腦子裏轉來轉去,子瑾不禁伸手,緊緊地将她攬在胸前,說:“不難過,爹會放不下心的。”
夏月聞言眼淚湧得更厲害。
“我不會讓你離開我。”他說完,心中一痛,心馳意動,禁不住垂臉吻了她。
先是一點一點地吻幹她臉上的淚水,然後緩緩下探,最後怯怯地落在她的唇上,輕輕地啄着,青澀且試探地吻着。
像花一樣柔,像蜜一樣甜,是他夢中幻想過的滋味。
驀然——
他回過神,倏地放開夏月。
夏月呆呆地站在他跟前,手擡起來,緩緩遮住嘴,一副不敢相信的表情:“子瑾……你!”然後猛地轉身,跑出門去。
“月兒——”他喊了她一聲,她沒有回頭。
她跑着穿過街上賞燈的人群。
跌跌撞撞。
一口氣順着河水跑到城外湖邊,人漸漸稀少,她才放慢腳步。然後呆呆地坐在石頭上,不知道如何是好。
她用手指重新摸了下嘴唇,似乎還能感覺到上面子瑾殘留的餘溫。
心亂極了。
不知道如何是好。
身後又是一片臘梅林,散發着濃厚的香味。
方才也是在這種氣味下,他吻了她。溫柔又腼腆的吻。
長久以來,她一直當子瑾是這世上與父親同等重要的人。所以她愛他,心疼他,倘若他難過,自己也絕對高興不起來。但是,她從未以看男人的目光來看待過子瑾,只是覺得他好像是自己生命和身體的一個部分,比血親還親。
如今,太突然了。
不知道待了多久,只見起風了,月亮漸漸被雲遮蓋了起來,她覺得有些冷。站起來後又一愣,回去以後怎麽面對子瑾和其他人呢?夏月搖搖頭,無論如何還是先回去。她幽幽地嘆了口氣,走進梅林。
小時候她和子瑾在這林子裏玩過多次,來的時候心情混亂沒有注意到這些,現在一個人在暗夜裏突然就害怕起來。
隐約聽見後面有聲音,心提到嗓子眼,也不敢回頭去看。可是越不回頭就越害怕,最後吓得不敢再走,只好戰戰兢兢地掉頭,眯起眼睛打量。
“撲——撲——”一只貓頭鷹在枝頭上扇了扇翅膀。
她這才稍稍松了口氣。
“月兒!”遠遠傳來子瑾焦急的聲音。
她心中一喜,就像黑夜中終于見到光亮一樣,循着他聲音的來源剛要起步,突然,一個人從後面捂住她的嘴,一把将她放倒在地。
眼前驀然出現了三個男子,夜色昏暗,她也看不清。
“不用捂她嘴。”
“可是,爺,要是讓剛才那人發現怎麽辦。”
“放心,他是個聾子,這娘們喊破了嗓子也聽不見。”
夏月聽到他的聲音終于想起來,怒道:“王淦?”
“算你還有點記性,當時大爺我說過要你來賠,今天好不容易逮着個機會,就好好樂樂。”
“月兒!”子瑾又喊了一聲,漸漸要走到湖邊來。
夏月掙紮着要起來,卻被另外兩個大漢按住。
王淦一臉淫笑地俯下身來,在她胸襟前用力一扯,衣服便被撕下一塊,淺色的肚兜一躍而出,胸部若隐若現。不僅連王淦,連旁邊的兩個男人都吞了吞口水。
“看見沒,你要是沒把大爺我伺候高興,說不準就賞給他們倆一起玩玩。”
“呸!”夏月怕得要命,卻強裝鎮定地啐了他一口。
王淦一怒,順手就給了她兩個耳光,然後利索地将她的衣衫扯下來。
“月兒——”聲音漸近。
“子瑾!救我!救我!子瑾……”
王淦用粗糙的手掌由上到下地摸着她,她流着淚一遍一遍地在心中暗暗地哭喊着子瑾的名字:“子瑾!我在這兒啊!你怎麽聽不到,聽不到!”
子瑾的聲音越來越近,似乎距離就只有一丈之遙,不過是他們四個人在草叢後面,借着夜色難以察覺,而且他晚上本來視力就不是很好。
掙紮間,夏月乘機在身側抓了一塊石子。
以前只要是子瑾聽不見她叫他,都是用的這個方法。
哪知這一舉動卻沒逃過王淦的眼睛,他咧開嘴角一笑:“你若是能把他叫來最好。他孤身一個聾子還拼得過我們?我早就覺得他眉清目秀,比子業樓的小倌兒都好看,要是把他綁起來,讓我們哥仨一起玩玩,且不是更妙!”然後三個人一起放肆地大笑起來。
“你們把她按住,爺我先嘗嘗。”王淦一邊解褲子一邊說。
夏月無力地閉上眼睛,她聽見子瑾的腳步,以及他因為費力地喊她名字而幾乎嘶啞的聲音,她将石子緊緊地握在掌心裏,直到石子的棱角陷到肉裏。
就在此刻,一記悶響,其中一個侍從被身後的拳頭一拳打暈在地。王淦一看,只見兩個勁裝打扮的大漢出現在面前,剛才出拳的正是其中一個。
“你們……要幹什麽?”王淦一邊問,一邊将剩下的侍從拉到跟前,護住自己。
那侍從也是欺軟怕硬的貨,結結巴巴地問:“你們知道我家爺是……是誰嗎?”
“打的就是你家爺,姓王的,你不得好死。”其中一個壯漢喝道。
另一個人則脫下衣服,将夏月裸露在外的肌膚遮蓋起來。
王淦聽見聲音,馬上認出說話的人,指着對方說:“你……你……你是姚創?”
“不錯,老子撿了條命又回來了,只恨當初沒一刀了結了你這狗東西,讓你又害人。”
王淦在他手上吃過虧,不等他說完,提起褲子拔腿就逃。
姚創見狀拔劍就要追。
一旁的何出意卻按住他:“姚二哥,不可莽撞,你我有要事在身,最好不要牽連過多,救人要緊。”
他倆本來奉了尚睿之命連夜趕路去南域,途經錦洛。他二人都是習武之人,耳朵敏銳,遠遠聽見有女人哭喊,便循聲來看,沒想到碰了個正着。
姚創只得聽勸收了劍,回身問夏月:“姑娘,你家在哪裏?”
接連問了兩遍,夏月雙目空洞,并未回答。
何出意問:“怎麽辦?”錦洛快要關城門了,他們還要趕路。
姚創想起自己女人當初的情景,搖頭說道:“不能就這麽把她送進城,叫旁人看見,風言風語的,這妹子也活不下去了。”
“那我們先帶她走,看路上有沒有人家留她一宿。”
忽然這時,又有聲音從不遠處傳來,“月兒月兒”地喊個不停。
子瑾已經是第二次進樹林找她。
他剛才一路問來,确信夏月是出城了,若是出城,她定是在這附近。
他想,可能是她在惱他,所以才故意躲着的,他夜裏視力不好,自然是藏不過她的。于是去借了火把,一個一個角落地挨着尋找。
下雨了。
雨漸漸濕了他的頭發和衣衫,他喊她的聲音也越來越小,嗓子已經快說不出話來了。
夏月聽見那聲音,原本游離的神色突然動了一下。
姚創連忙問她:“姑娘,這是你家裏人來找你的?”
夏月沒答話,只是任由眼淚潸然而下。
“那就好辦了。”姚創叫何出意點了火,放在夏月身邊,在确定對方發現了夏月後,兩個人悄悄離開。
子瑾在火光中看到草叢後靠着樹幹席地而坐的纖細身影,他的心才着實地放下來,繞到她面前:“月兒,我們回去。”最後的那個“去”字在他借着火光看到夏月時,湮沒在了喉嚨裏。
在那一剎那,他完全停止呼吸,心跳也幾乎失去了。
子瑾強烈地壓抑住一種想要殺人的瘋狂心情,“哐啷”一聲,任憑手裏的火把掉在泥潭裏。火把不用稍許就被雨水澆滅。
他蹲下來,盡量用一種平和的語氣問:“月兒,是誰?”
她流着淚沒有回答他。
子瑾對着她的臉,又輕聲問了一次,“是誰?”
他看到夏月的雙眼滿是淚,臉色慘白,而嘴角卻有血痕。
他想要用手抹去她臉上的那些污跡,卻發現手指已經哆嗦得無法控制。
為什麽?
為什麽上天總是要這樣對待他珍惜的人,為什麽不直接給他懲罰?
他捏緊顫抖的手,一拳狠狠地砸在夏月身後的樹幹上,終于再也壓制不住,埋在她的頸項間哭了出來。
在這個下着雨的秋夜裏,大業村外的趙家大娘,突然被一陣敲門聲吵醒。
她披着外衣去應門。
開了條縫,看見一位極年輕的男子抱着一個姑娘,男子說:“大娘,外面雨大,我們能借宿一晚嗎?”
男子的每個字都說得極慢,口音又有點奇怪,嗓子卻不知道怎麽嘶啞得厲害,幾乎不能聞聲,他接連說了兩遍,她才聽明白。
趙大娘有些猶豫,拿手裏的燈朝男子照過去。
俊秀的面目滴着水,只穿着一件濕漉漉的白色裏衣,外面的長衫蓋在他懷中女子的身上。女子似乎是睡着了,垂着頭埋在他胸前看不真切。
大概是因為對方清澈的眼睛,趙大娘的警備放松了:“外面這麽涼,快進來吧。正好我兒子陪媳婦回娘家過節了,你們可以睡他們屋。”
子瑾将感激的話連說好幾遍。
跨進門,子瑾又看了看懷裏的夏月,還想向對方解釋什麽,又實在開不了口。
趙大娘瞅出端倪,主動道:“你們夫妻倆歇着,我去竈房燒鍋水給你們燙燙身子。”
子瑾面色一滞,本想糾正“夫妻”兩字,但是又唯恐這樣就拂了別人的好意,于是又謝:“我就不用了,還麻煩您将水放燙些,幫她洗一洗。”他低頭瞅了瞅夏月,遲疑了稍許,“能不能再向大娘您借一套給她穿的衣裳?”
趙大娘探過頭看了一眼夏月,故意說:“哎喲——淋這麽濕,別染上風寒了,我立馬就去燒水。”
水燒好,趙大娘找來衣服,已近二更。
除了不停地流眼淚,夏月什麽話也不說。
子瑾拜托趙大娘幫忙,但是哪知她連坐都坐不穩,放在浴盆裏只要子瑾一松手,她的身體就要下滑,連臉沉到水裏都毫無知覺。
于是他只好守在浴盆旁,一手扶住她的肩,一手托起她的下巴,然後尴尬地別過臉去,面色緋紅。
趙大娘一點一點地在水裏為她褪去那殘缺不全的裏衣,眼睛一濕:“真是造孽啊。”
把夏月安頓好之後,趙大娘對子瑾說:“孩子,你也洗了換件幹淨衣裳吧。”
趙大娘說第一遍的時候,子瑾正抱夏月回屋,背對着她,沒有答話。她只覺得納悶,隔這麽近不可能沒聽見。過了一會兒她到他們住的屋,又說:“水燒好了,你也去燙燙。”
子瑾正要回絕。
趙大娘搶先道:“別又說不用,看你凍得臉都青了。孩子,你沒想想要是你也倒了,她可怎麽辦?”
子瑾看了看懷裏的夏月,似乎有些被說服。趙大娘趁機揮揮手:“快去吧,我幫你守着她。衣服擱在竈旁的板凳上了。”
于是,子瑾将夏月放在床上,剛要抽身的時候,卻被什麽東西拉住。回身一看,是夏月的手。
她的手死死地拽住子瑾的袖子,不肯放開。
子瑾心中微澀。
“我還是留在這兒吧。讓您費心了。”
“唉——”趙大娘看在眼裏,也不再多說。
“大娘您別擔心,這衣服穿在身上一會兒就烘幹了。”
“那你們歇着吧。”
一會兒,趙大娘又挪了個火盆來,這才放心地回屋去睡。
桌上一燈如豆。
“我的袖子是濕的,抓着涼。”他慢慢地為她擦幹頭發。
她依在他懷裏,任他擺布,不說話,只是流眼淚,而那只手死死不松開他的衣服。
他拿着布從發跟到發尖,一點一點地拭去水珠。很多等不急的珠子,滴到子瑾胸前原本就濕漉漉的衣襟上,顏色又深了一層。
外面的雨又大了。
他蹙了蹙眉,看着夏月抓住自己冰涼衣服的手,伸手一摸,她好不容易燙暖和的手又涼了,于是想讓她放開。
“月兒,我哪兒都不去,就在這兒。松了吧,要不我牽你的手。”連哄帶勸,才緩緩将她手移到自己掌中。
他突然就想到了他們小的時候。
“月兒,記不記得以前我病着晚上又怕黑,你就這麽握着我的手守在床邊。
“小時候,白天牽着我在錦洛的大街小巷到處走,一副怕我被別人欺負的樣子。書院裏那個被你教訓過的吳野,你還記得嗎?”
他将她放床上,自己坐在床沿,看着夏月。
她閉着眼睛沒有說話。
“如今我都長大了,為什麽你的手還是這麽小,所以應該換我來保護你了。”
子瑾神色一黯。
“我知道,你不想理我了。
“要不是我突然對你做出那種事情,你怎麽會跑出去。
“所以才……
“我明明從那個地方過了好多回,都沒有聽見你叫我。
“如果我不是個聾子,如果我聽得見聲音,如果我不是現在這副樣子。”說到這句話的時候,子瑾的心中升起一種莫大的悲哀,聲音都開始顫抖。
他第一次為自己的這種殘缺感到一種鋪天蓋地的悲哀。
就算是以前別人指着他的背影嘲笑,他也是不怎麽介意的。
“是我的錯,是我的錯……”漫長的自言自語最後化作痛入心扉的自責。
坐到深夜,衣裳的濕氣也去了大半。
他乏極了,可是一合眼就會想到傍晚的一幕幕。
半宿難安,又不敢動,怕手掌一挪就驚動了床上的夏月。
很少見她有那麽安靜的時刻,仿佛眼淚流得讓心都枯竭了,他也是一步也不敢離開讓她獨處的,怕她做出什麽事情來。
現今,她好不容易才合上眼簾,似乎是睡了,鼻息很安穩。
忽然,他的喉嚨有些發癢,很想咳嗽,深深地吸了口氣也憋不下去,只得用左手捂住嘴,壓住聲音悶咳了一下。
這一咳成了昔日舊病的導火索,引得呼吸一陣紊亂,臉色頓時大變,不禁彎下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