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1)

回到藥鋪,夏月緊蹙眉頭,心神不寧,情緒久久難以平靜。她摩挲起手中的玉蟬,暗地裏責怪自己太不謹慎。如今這玉蟬是再也不能随身帶着了。她找來一塊帕子将玉蟬裹起來,然後放在妝臺的首飾盒子裏,随即又覺太蠢,躊躇半晌爬上桌,又墊了條凳子,踮起腳尖将東西擱在房梁上。

剛一下桌,門沒敲便被人推開了。

“哎喲——我們家大小姐。您這是要上房呢,還是要懸梁呢?”舅媽裴氏脆聲問。

“舅媽。”夏月有些不好意思地跳下凳子,“我捉個蟲子。”

“你這要是讓外人看見,還以為我這做舅媽的拿什麽氣給你受,逼得你要懸梁上吊呢。”

“兒媳婦啊,哪有你這麽說話的。”夏月的姥姥聽見動靜,跟了進來。

“我怎麽了?老太太,您老說話也要摸摸良心。您兒子為了掙錢,去了南疆走貨,小半年才掙那麽點錢,如今生意這麽難,指不準我們的好日子還能過幾天。就我一個婦道人家在鋪子裏忙裏忙外的。如今家裏無緣無故多了個千金大小姐,難道還要我拜着供着不成?”

“好了,好了。少說兩句。”老太太勸說,“外面劉老爺家的夥計來了,等着我叫你出去。”

舅媽點點頭,走時扔了個小瓶子在桌上:“聽說你今天從外面回來咳嗽得厲害,我在穆遠之那裏給你拿了個治風寒的丸子,你吃來試試。”

夏月一笑:“謝謝舅媽。”

裴氏有些挂不住臉地說:“謝什麽謝,我害怕你這做慣了嬌貴小姐的,萬一有個不妥,你舅舅回來還不跟我拼命。”語罷,便匆匆離開。

夏月和老太太相視一笑。

“其實你舅媽這人,嘴巴不饒人但是心眼不壞。”老太太轉而又問,“這幾個月你跟遠之學醫,怎麽樣?”

穆遠之是醫館裏請的坐診大夫,他脾氣平和,待人和善,所以店裏的人都喜歡他。

夏月笑:“反正我平時也閑得慌,沒別的事可做,就算學不好他也不會生氣。”

夜裏,伴着窗外潇潇冷風,她夢見了子瑾。夢裏他站在臘梅樹下,可惜,卻一直看不到他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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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直都不是個善于徘徊于塵世的人,所以,他在淮王那裏肯定不會如意吧。

清晨,剛過卯時,夏月和店鋪裏的夥計一開門便見一位中年男子早已經候在門口。此人便是穆遠之。

“先生今天這麽早。”荷香歡喜地說。

夏月也點點頭:“先生早。”

穆遠之剛剛坐穩,沏好的茶還沒來得及入口,夏月便抱着書來問。

“先生,早些日子學生讀到《金匮要略》裏說黃痨病可開方,以青蒿為主,配以栀子、大黃遣藥數劑。可我又聽趙大夫說他用此劑數月,病人不見好轉。是藥劑有誤還是用法不當?”

“闵姑娘的看法呢?”穆遠之問。

夏月沒有立刻回答,若有所思地說:“《金匮要略》裏一貫稱青蒿,卻獨獨在提到黃痨病時用‘茵陳’一詞。雖然世人都曉得青蒿是官話,茵陳是民間稱謂,但是用在此處卻很奇怪。我後來問伍大爺,他說在他們南域家鄉,‘茵陳’一詞有時候特指的是三、四月的春季剛剛發芽的青蒿。”

穆遠之頗為贊賞地微微一笑:“不錯,此處的青蒿應用三月鮮嫩的青蒿曬幹入藥。只是黃痨病在帝京北地不多發,故而很多大夫偶有誤用。其實青蒿、木香等藥雖然物盡相同,但若是摘采時日不當,則效用全無。”

“哦。”夏月點點頭,蹙眉又問,“學生還有一問。有病症面赤心煩,甚則煩躁,厥逆,口燥舌赤,脈數身熱,是否是蟲積有蛔?”

“是否食則腹痛,不欲飲食?”穆遠之呷了口茶。

“對。”

“那就是了。應上十味,異搗篩,合治之,以苦酒漬烏梅一宿,去核,蒸之五鬥米下,飯熟,搗成泥,和藥令相得,內臼中,與蜜杵二千下,丸如梧桐子大,先食,飲服十丸,日三服,稍加至二十丸。”

夏月迅速提筆記下。

此刻,有個老婦人抱着個小孩進了店來。

“穆大夫,你給我孫女看看。”

那女孩大概只有兩三歲,大概因為發燒的緣故,一臉通紅。她先是聞到鋪子裏的藥味,警惕地從懷裏探出頭看。環顧四周,看到那裝藥的櫃子,嘴巴一撇就哭了:“奶奶,奶奶,梅兒不瞧病!梅兒不瞧病!”

“好,好,好。不瞧病。”老婦人一邊答應一邊捋起孫女的袖子讓大夫診脈。

孩子警覺地尖叫起來,在祖母懷裏拼命掙紮,那叫喊簡直刺耳。夏月瞅了瞅那孩子,如今莫說給她把脈,就是讓她安靜下來也麻煩。

老婦人不好意思地向穆遠之求助:“大夫,你看這……”

若是換作以前的趙大夫怕是早就吹胡子瞪眼,一臉不悅。但穆遠之只是微微一笑,說:“大娘,不礙事,我來看看。”

只見穆遠之打開診箱,從裏面拿了個雞蛋出來。

夏月小聲對荷香說:“先生今早又是吃雞蛋?”

“有福氣。”荷香吐了吐舌頭。

那穆遠之孤身一人在帝京行醫,家中既無女眷,也請不起丫鬟和小厮,又對鍋碗瓢盆之類的事情完全不懂。雖說一日三餐都可以在外面湊合了事,但是随着天亮得越來越遲,這早飯卻也難辦。

後來夏月靈機一動,教他煮白水蛋。

“梅兒,看叔叔這裏。”

女孩擡頭看了那雞蛋一眼,好像并不太受誘惑,又是一癟嘴繼續哭。想來她身體不适,對什麽吃的都沒有興趣。

穆遠之也不意外:“梅兒不哭,叔叔變戲法給你看。”說着取了桌上的筆,在蛋殼上畫了幾筆。

女孩果真被他吸引過去,停止了抽泣,歪着頭好奇地看着穆遠之手中的東西。只見那光滑的蛋殼上被穆遠之兩下三筆就勾勒出一個年畫上的胖娃娃。

穆遠之放在嘴邊将墨跡吹幹,遞到女孩面前。女孩不禁伸手去拿。穆遠之卻縮回來,一副談判的表情問:“那梅兒讓叔叔抱抱,好不好?”

女孩使勁點頭,張開雙臂就讓穆遠之抱。

于是,那個被變過戲法的雞蛋被孩子捧在手裏,孩子又被穆遠之抱在懷裏。

荷香看了穆遠之一眼,接過東西就出了門。

穆遠之趁着孩子的注意力在他物上,輕輕地摸了摸她的脈和額頭,然後翻開孩子的領子,前胸後背全是膿瘡。

“何時開始發瘡的?”穆遠之問。

“我們也不知道,她早些時候爹娘回老家了。我後來見孩子老是撓癢癢才發現。”

“那何時開始發燒呢?”他繼續問。

“昨天半夜。”

“吃飯可正常?”他又問。

“兩頓沒吃下東西了。”

“是吃不下,還是吃了就吐?”他再問。

“吃的都吐了。”

“孩子怕光嗎?”

“這個我們……沒注意。”

老婦人被他一連串的問題,越問越心慌:“大夫,孩子的病沒什麽吧?”

穆遠之沒有立即答話,過了一會兒才說:“大娘,孩子無大礙,只是生了黃瘡。”

“我要帶孩子進內堂施針。”穆遠之扭頭對旁邊的夥計說,“小伍,你幫個手。”

小伍應着,就準備放下手中的活,一起進去。

“先生,我幫你吧。”夏月說。

穆遠之沉吟:“闵姑娘,這……”

夏月側頭有些疑惑,她不是第一次随穆遠之施針,不知他為何遲疑。“我不會搗亂的,況且小伍也正忙。”她笑。

穆遠之也只好随了她。

內室裏,為了避免孩子亂動,夏月只好抱着她坐在躺椅上。穆遠之取來銀針:“我們要把所有瘡挑破上藥,這個過程很痛苦。所以需先施針封住血海穴、太淵穴、尺澤穴三處穴位,止住她的痛覺。”

随即他又開了張方子給小伍:“上面這幾味藥,你盡快碾碎了将醬汁端過來。”

“先生不用麻沸散?”夏月有些吃驚。

“是藥三分毒,麻沸散對幾歲的孩子來說藥性太強,若是分量不當會影響他們日後的五感。”

“叔叔要紮針?”女孩兒有些懼怕地看着穆遠之擺在桌子上那些長長短短的銀針。

“梅兒,叔叔只紮三下,紮了病才能好。”穆遠之溫和地說。

“痛不痛?”

“就像被蚊子叮了兩下。”

女孩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然後閉上眼,比方才勇敢了許多。

夏月說:“先生對付孩子真有耐性。”

“孩子一般在陌生人跟前比較堅強,所以我才讓她祖母留在外面。”

穆遠之施針之前問:“闵姑娘可會取這三個穴位的位置?”

“血海穴位于大腿內側,從膝蓋骨內側的上角,上面約三指寬筋肉的溝,一按就感覺到痛的地方,病者屈膝時可取。

“太淵穴位于手腕部位,手腕橫紋上,拇指根部側。”夏月在嘴裏說,穆遠之随之取穴落針。

“尺澤穴位于胸前,在俞府穴正下方,下一肋間隙中。”

“那俞府穴又如何取?”穆遠之問。

“上前胸,病者正面中線左右三指寬,鎖骨正下方。”夏月答。

三針紮好以後,穆遠之又取一針,在一發亮的疹子上看準尖端輕輕一挑,黃色的膿汁便緩緩流出。他左手的白帕子将其接住。停頓了稍許,又挑了第二下,在确定膿汁已經清理幹淨以後,才接過小伍送來的醬汁塗在傷口上。

就這樣一個挨着一個,足足花了半個多時辰才完事。孩子早已堅持不住,哭了又鬧鬧了又哭,好歹被夏月緊緊制住,并且在四肢都無法動彈的情況下,還轉過頭去狠狠咬了她一口。

老婦人被喚進來抱孩子。

“大概哭累了。”夏月将不一會兒就熟睡的孩子交給她。

穆遠之說:“大娘,我将方子交給夥計了。你去取藥,兩日後來複診,切記不能碰水,不能受風,不要和外人接觸。”

老婦人謝了又謝,才出去。

夏月起身幫穆遠之收拾器具,一臉蒼白。

“咬疼你了?”穆遠之問。

“小孩子力氣還蠻大的,只是有些累。”夏月擦汗道。

“昨日的丸子你可有按時吃?”穆遠之突然問。

“啊?”原來那藥丸是穆遠之開的,夏月笑說,“吃過已經大好,先生醫術堪稱國手,妙手回春,藥到病除。”

穆遠之看了看夏月,這次卻沒有笑,眼神有些探究。

素日裏穆遠之教她醫術,雖然他年輕尚輕,卻也異常受夏月尊敬。不過,夏月從小就是一個逗趣的個性,偶爾說說笑,穆遠之也由着她。

這次卻不同。

夏月頓覺不妥。

“先生,是那孩子的病有何異常?”她剛才就有些疑惑。

“怎麽個異常法?”穆遠之在盆內淨手,問道。

“因為學生有三點不明。先生剛才說是黃瘡,可是染上黃瘡後患者并不會發燒,為其一;其二,她的膿水挑出來以後黃中帶血;其三,小伍做的藥汁裏有貝晗和蔓梓,學生還未見過用這兩味藥治黃瘡的。”

“闵姑娘心細,那确實不是黃瘡。這種病我也不确定,症狀有些像黑殷痧。”

“黑殷痧?”

穆遠之說:“這是前幾年西域一帶流行的一種病,很容易傳染,而且多發在幾歲孩子的身上,一旦病重極難醫治,所以……”

“所以方才先生才讓我避讓?”夏月說,“我身體好着呢,風寒也好多了,也不是孩子,沒這麽容易染上。況且我跟先生學了多日了,好歹也算個學醫之人,不該怕這些。”

說這些話時,夏月神情坦然,并無畏懼後怕之态。

穆遠之眼眸一閃。他的五官眉目無特別過人之處,獨獨那雙眼睛好似兩團墨跡。

“先生可是有話要講?”

穆遠之遲疑道:“其實,姑娘不必這般自苦。”

夏月愣了稍許,繼而緩緩說:“我雖是女子,也想要有自立的一天。”

穆遠之看了看夏月,平複下去道:“明日是我考《金匮要略》的日子,姑娘莫要忘了。”

“先生為何不向那位大娘将病情直言?”夏月也接過話題,岔開方才的凝重。

“那孩子患病不久,如今已無大礙,若是言明,反而讓親屬恐慌。”言罷,兩個人掀簾出了內室。

過了幾日,老太太又拿出私房錢,敦促夏月帶着荷香去做冬日的新衣。夏月笑道:“我有錢。”

雖說闵老爺一世清廉,卻還有些家當。本來除了宅子,大部分東西在他過世前全都變賣了,也不過是為子瑾存個念想,只道是有用得着的地方。可是,子瑾走的時候什麽也沒拿。

他從不和她談這些事情。

下午在老太太的督促下,夏月和荷香出門上了街。

成衣店的老板娘剛幫夏月量完尺寸,便有個梳着垂髫的孩子掀簾跑了進來,吓了荷香一跳。

“去,去,去。子瑾幹什麽呢,娘在跟客人做事。”老板娘攆着兒子。

夏月一聽他的名字便笑了,蹲下去逗那孩子:“呀,你也叫子瑾呀?”因為高辛寶玉的原因,子瑾二字成了很多人家常見的男孩名。

孩子點點頭。

夏月眯眼笑道:“我弟弟也叫子瑾。”

孩子似乎經常和客人打交道,一點也不認生,偏着頭就說:“那你下次來的時候,帶着他和我一起玩彈弓。”

夏月莞爾:“那可不行,他已經是大孩子了。”

從繡坊一出來,便看到斜對面那個金燦燦的“琳琅坊”的招牌。

這店是帝京有名的首飾店。它怪就怪在從不做寶石玉器,單單只打金飾。那金燦燦、黃澄澄的金子,從他家作坊師傅的手下一出來,便脫了一身俗氣,不知怎的就雅致不凡了起來。

連錦洛的閨閣小姐們也為能有一件琳琅坊的首飾而自喜。她小時候在帝京的時候,娘就在這裏請人給她打了一副金鎖。後來不小心弄丢了,她還哭了好些天鼻子,直到後來爹又在錦洛新做了一副才了事。

想着這些往事,她嘴角挂起淡笑穿過街,忍不住朝那鋪子走去。

那店夥計一見兩個人進門就熱情地招呼着,将一些尋常小姐們愛用的首飾各挑了幾件擺出來,随後既看茶又設座的。

夏月本來就是進來随便看看,可是人家夥計如此盛情,倒也不好走了,只得硬着頭皮坐下來。桌子上擺着幾個翻開的盒子,裏面耳珰、金镯、步搖……琳琅滿目。她也是一個愛美的姑娘家,手指一一撫過去,華光耀眼,一點都不動心那是假話。可是,她又哪有這番心思。

夥計見她要走,急忙又說:“小姐要是都不如意,正巧今天還有一批新樣式。”說着便又拿了幾個錦盒子,打開給夏月看。

其中一件是一只簪子,一頭是用金片打制而成的團花。在一個葵花狀的花蕊四周,分別有八個獨立的花瓣,每瓣中都凹進一層。突出的地方分別用金絲做成網紋,花瓣之後,又以八片花瓣襯托。晃眼一看,就似一朵盛開的山菊,十分清新雅致。

夏月的目光遲遲沒有挪開,忍不住伸手将它拿起來。

店裏夥計是何等精明的人,把買家的臉色看在心裏,立刻就叫人舉着銅鏡來給夏月試,同時将簪子以及夏月的眼光和容貌均捧了個天花亂墜。

夏月擡眼問:“多少錢?”

夥計眼睛眯成一條線,比了個手勢:“六十兩。”

荷香心中抽了口冷氣,早知道琳琅坊的東西不是凡品,且價格高得離譜,卻不想竟是這樣貴。

夏月眼眸微垂。

她身上不是沒有銀兩,可是如今父親留下的那些錢都是留給子瑾日後急用的,怎能由她任性。

夏月勉強地向夥計一笑:“我再看看別的。”說着,伸手将那金簪從發間尴尬地取下來。

夥計忙攔着她,勸道:“小姐您戴着它,美得跟天仙似的,就要了吧?”

夥計見她繼續動作,又道:“而且您可不知,這物件還大有來歷,姑娘你可……”

忽然,身後一個聲音驟然響起:“什麽來歷,說來聽聽。”

她一轉頭看到是尚睿,眉頭驟然就蹙了起來,越是厭惡的人,越是經常撞見。

夥計想必也只是想用些心思留住夏月,沒想到被尚睿這麽随口一問,倒愣住了,一時之間不知道如何答話。

老板卻從內堂走了出來,接着夥計的話繼續道:“不過是個謠傳。據說啊,太祖皇帝少時還未禦極,在鄉野間偶遇一女子後以一金簪定情,後來結為發妻。我們作坊的師傅無意間得到一圖,照着那圖廢了不少工夫才給制出來。”

尚睿聞言一笑,自然是不信。

店家又道:“這種市井傳說不過就是圖個吉利。姑娘自戴也好,這位公子想要贈人定情也罷,都适宜。”

夏月本沒有要掏銀子,又見夥計店家如此熱絡,也不好拂了人家的熱情,正愁脫不了身,見尚睿跟一冤大頭似的走進來,頓時松了口氣,趁機将簪子放回盒子。

那老板是何等善于察言觀色之人,立即将盒子轉到了尚睿眼前。

可知,她對那發飾也是極心動,忍不住側目又輕輕瞄了一眼,略有不舍。

尚睿瞧出她的神色,淡淡一笑:“多少銀子,我買了。”

夏月聽到這話,便帶着荷香從鋪子裏走了出來。

轉過角,橫穿正陽街,正巧遇上某位貴胄的儀仗。路人紛紛回避。

荷香不禁問旁邊的攤販:“這位大人是誰啊?”

那賣水果的小哥小聲道:“是徐大人啊。”

夏月問:“哪位徐大人?”

小哥嘟囔:“你們是外地的吧?當朝能叫徐大人的,還能有幾個,魏王徐大人。”那人便是尚睿的舅舅——徐敬業。

他封為“魏王”,又是君前幸臣,盛寵多年,自然車辇馬隊好不神氣。

夏月和荷香站在人堆中一同觀望。

一幹人剛行至面前,對面一位銀絲老頭意外地從兩側的夾道中沖出去,不顧馬蹄車輪,撲到開路的儀仗前,哭訴道:“草民有冤,有冤,有冤哪——”

“有冤”二字,在老人的口中喊得一次比一次凄涼。

至世宗皇帝晚年,本朝盛世似乎初見端倪,像這般在帝京當衆攔下一品大員的官駕還是鮮見的。

徐敬業擡手阻止正要叱罵老人的随行士兵,策馬至前,和善地說:“老人家,徐某過往也只是武官一名,你有冤屈應當請人寫了狀紙交到衙門去,冤案等事徐某也做不了主的。”

他說話聲音不大,卻字字铿锵渾厚,在人多嘴雜的大道上,聽起來仍然清晰明了,有種威武氣魄。

荷香扯了扯夏月的袖口,低語道:“真有氣勢。”

夏月卻是一聲冷嗤,不過是假仁假義。

老人卻仍舊伏地:“草民的心中之事,只有大人才能決斷,不然草民死後也無法瞑目。”

“哦?”徐敬業頗為疑惑,翻身下馬,“老人家有何事,當着這麽多鄉親的面就說吧。”他頗有耐性地躬身下去扶老人起身,卻沒想到老人在擡頭的一剎那居然朝他臉上啐了一口。

事發突然,周圍的侍衛也措手不及。

老人甩開徐敬業虛扶自己的手,猛然退後幾步,仰天長笑。

“狗賊!你徐氏一門原本不過是我大衛朝養的狗奴才,承蒙先帝厚愛才封你姐妹賜你榮華,你卻暗聯內宮害我先帝,此乃不忠;你等矯旨不遵,為一己私欲,另立新帝,此乃不臣;你不顧先帝知遇之恩,反滅了太子一門,毀我大衛嫡氏血脈,此乃不仁;如今你殘害先帝子嗣,絞殺魏王,還敢觊觎異姓王位,此乃不義!”

夏月聞言,咬緊下唇,深深地看了那老者一眼,手也不禁捏得緊緊的。老者所言句句紮在她的心中,也将她激得憤憤不平。若不是這些人,若不是他們,子瑾如何會家破人亡。

卻沒想,尚睿不知何時也跟了來,站在她的身側,一同隐在人群中駐足觀看。

老者又道:“你這等不忠、不臣、不仁、不義的亂臣賊子居然官拜一品,世襲封號。吾等忠君之士,豈能覺得不冤?天下百姓豈能不冤?”

尚睿悠然感慨道:“這老先生勇氣可嘉。”

夏月顧不得他說了什麽,只是繃緊了心弦,牢牢地從人堆的縫隙裏盯着那邊,就怕那老人無辜遭人黑手。

“老夫看你盡早揮劍自刎,以祭先帝在天之靈。狗賊你殺了我吧。老夫今日只恨無縛雞之力,不能手刃你這個……”

老人說到後面幾句已經被旁邊侍衛拿下了,捂住嘴,他卻往死裏拉扯,為的就是想把最後這幾個字說完,可終究還是被人把嘴堵上了。

徐敬業不愠不惱,平靜地舉袖擦去臉上的唾沫,踱到老人跟前:“老先生适才漫罵徐某只是小事,卻不該辱及我朝天子及太後。徐某手下的侍衛不過是怕老先生再說出什麽不敬之言才多有得罪。如今徐某只得将你交予廷尉,他們自然會按我朝律法嚴明處置的。”語罷,讓人綁了老人送去衙門,自己翻身上馬繼續前進。

人們見沒了熱鬧可看,哄然散去。

夏月看着老人被人推搡的蹒跚腳步,心中陡然升起一番複雜難辨的滋味。

尚睿看着老人遠去的身影,搖頭道:“年過半百赤膽忠心,可惜做起事情來不過是書生意氣罷了,愚忠而已。”

夏月聽聞“愚忠”二字,猛然轉頭看他,忍着情緒道:“人家一個花甲老人,你不必如此刻薄。”

“并非我刻薄。他們這些人念書多了,做事難免迂腐。今日賠上一條性命,不過是逞一時口舌之快罷了。況且一個讀書人連罵人也不見得多狠。倘若真是有心與人為敵,隐藏了性情,在這魚龍混雜的帝京幹出點事情來,且不是要有用得多。”

夏月冷嘲熱諷道:“也不見世人都能學得公子這般口蜜腹劍的本事。”

他回道:“可見我自是與世人不同。”

正巧明連将馬牽來,尚睿翻身上去。

夏月這才瞥到他手中還捏着個琳琅坊的檀木盒子,料定他肯定買了那金簪,想起店家方才說什麽男子可以買來做定情之物的話,不禁冷笑:“只願那将情愛真心托付于公子的女子,不會看走眼。”

尚睿聞言,看了看手中的木盒,再瞥了夏月一眼,想說什麽,卻最終斂容不語。他雙腿夾了夾馬肚,馭馬離開,卻不想走了幾步,又不禁折了回來。

“既然闵姑娘怕別人看走眼,不如我将這玩意兒改贈與你,免得去禍害旁人。”他高坐馬背上,冷淡地垂着眼簾俯視着她,說完便将盒子抛出去,輕輕巧巧、不偏不倚,正好穩穩當當地落在夏月懷裏。

夏月下意識地将東西接住。

“賞你了,不必客氣。”語氣極其輕慢。

他本來是路過,恰巧知道夏月在首飾鋪裏,便好奇進去瞧瞧,察覺她對那發飾目光流連,卻又不買,索性買了下來。現下被她激得不怎麽痛快,他既拉不下臉,卻又忍不住不送她,于是成了這般情況。

可是,最後那句話在夏月聽來完全是打發乞丐的口吻,加之他還這麽居高臨下地扔給她,她心中原本越積越強的怒氣終于迸發出來,順勢将懷中的盒子往地上一摔,并且啐了一口,說道:“誰稀罕。”

只見盒子朝下摔開,裏面的東西掉了半截出來。路邊積壓的殘雪早被剛才看熱鬧的人群踩得面目全非,那簪子的一頭便落在這樣的泥濘裏,沾了污漬,明晃晃得刺眼。

尚睿此生何曾被人這般拂過臉面,頓時惱了:“撿起來。”

“憑什麽?”她毫不示弱,本想仰着頭對視他,卻覺得他這般居高臨下,氣勢上就勝了她,于是轉臉改看了別處。

“我讓你撿起來。”他壓制着聲音,已是怒極。

“我不!”她也擰上了。

尚睿怒火中燒,他本不應是這樣易怒之人,卻不知為何接二連三地因她置氣。未待她說出下一句,他便粗暴地抓着她的肩頭将她拎了起來,橫着扔在鞍前的馬背上,随之狠狠地揚起鞭子,策馬飛馳。

“公子!”明連和旁邊的姚創急忙追了上去。

尚睿眼睛一橫,沉着臉喝道:“誰也別跟!”

夏月的腦子一下子蒙了。她只以為最慘的下場不過是和他打一架或者挨他兩巴掌,卻不想他竟然這般強行将她擄出城去。

她被馬馱着,以一個別扭的姿勢俯卧在馬背上,極其不雅,而且那馬跑得很快,抵着她的胸脯和肚子,颠得她連呼吸都有點困難。

一時間她巴不得自己就這麽掉下馬去,死了殘了也比如此受他輕賤折辱好。可是下一刻,心裏又害怕掉下去,于是不得不抽手去抓緊身側的馬鬃。

尚睿一路策馬,黑着臉沒吱聲。

她咬緊牙關,沒讓自己冒出一個求饒或是呻吟的字眼。

可是哪怕不會往地上滑,身下的駿馬每颠一下,她的背和側面肋骨便會在馬鞍前磕一下,疼得漸漸讓她将寒冷也忘了。

城外的風格外大,呼呼一吹,倒是讓尚睿的腦子冷靜了不少。他當時一心想教訓教訓她,又怕她繼續讓他難堪,現下一清醒,頓覺自己的行為可笑,逐漸慢了下來。

他們的馬走在官道上,這是進帝京的必經之路,哪怕在這樣陰冷的寒冬,行人車馬也是熙來攘往的。他這般騎馬馱着一個姑娘,更加引人側目。

他便尋了岔口,走到小路上去。

哪知,走了小半會兒,看到前面的路已經被雪覆蓋了厚厚一層,深淺難辨。他騎術不錯,可是也怕萬一一個不小心摔着她。

他又放慢速度,片刻之後,卻始終不見她出口讨饒。

“若是不适,你開口,我便讓你下來。”他悠悠開口道。

她攢足了全身的力氣,斂着哆嗦的唇,憋了半晌才執拗地吐出三個字:“你做夢。”

他挑眉,挽着馬缰繩停了停:“你這性子當女的真是太可惜了,倔得跟頭驢似的。”

她卻沒有精力再接他的話。

他朝四處看了看,再往下便是溝底,雪積得比別處更厚,只怕連落腳的地方也沒有,故而他準備上了這陡坡便放她下去。

他勒着缰繩,怕馬兒爬坡打滑,便又揚鞭,口中跟着催了一聲,馬兒便聽話地朝上躍。這樣輕輕一躍,卻又讓夏月的腰背狠狠地磕砸在堅硬的馬鞍上。眼看要來第二下的時候,她禁不住,抽出另一只手去隔開。她本已乏極,如此将左手反手伸回去,力道不足,也沒個準心。手一落下去,居然觸到的是他的胯間。

她似被蜇了般,猛地縮回來,臉蛋漲得緋紅。霎時,她抱着寧死也不要如此受他輕賤的決心,松開馬鬃,兩手同時全力一撐,順勢從馬背上跌下來。

他迅速地伸手一抓,卻不想還是落了個空。

眼見她砸在地上,而馬的四蹄即将踩着她,尚睿猛收缰繩,馬兒頓時前蹄騰空。他同一時間利落地翻身滾下地,急急地将她從馬腹下拉出來。

下面是陡坡,他雙臂護着她滾了下去。

幸虧雪厚,滾了老遠也沒遇見什麽硬物。到了溝底緩坡處停下來,他放開她,帶着薄怒喝道:“你不要命了?”

可是,夏月這次卻沒如他預想中一樣繼續以牙還牙地駁斥他。

她縮在雪裏,頭埋着,半晌沒動。

他怔了一怔,狐疑地支起上身,隔開一點距離,再垂頭去看她。

她眼睛緊緊地合着,小臉皺成一團,似乎在強忍疼痛。

“怎麽?哪兒疼?”他一邊問她,一邊從上到下地檢查着。他拔掉她發間的簪子小钿,用手指在頭上摸索了下,見無異狀,然後又按了按她的脖子,随後觸及她的肩胛手肘,當摸到手掌的時候,她吃痛地呻吟了出來。

原來,方才她落到地上的時候,左手手掌先着地,似乎是手掌骨折了,好在沒有碎,只是有些錯位。

尚睿蹙着眉頭,起身四下看了看。蒼茫一片,任何有用的物什都找不到,不遠處倒是有幾戶人家。而馬兒方才受驚,卻未跑遠,已經在山坡另一側等着他。

他避開她的傷處,将她輕輕扶坐起來。身體每移動一下,她就一皺眉,那一截錯位的骨頭似乎又挫動了些。

汗水打濕了她的額發,而那些粘在她身上、脖子上的雪渣子,也因為熱氣化成了水,滑進她的領子裏。他一時有些心軟,便道:“我抱你去看大夫如何?”

她顫顫巍巍地擡起眼簾,看了看他,又微微搖了搖頭。

他見狀便不由得又不痛快了。

卻聽到她又弱弱地問道:“你會治傷嗎?”她和穆遠之學醫的這些時日,知道此類骨傷自然是即時複位為最佳的法子,不然骨折的地方錯位會越來越嚴重,甚至會戳破皮膚。

尚睿兒時沒少和哥哥們舞刀弄槍地頑皮,自然也是有豐富治傷經驗的。

他說:“會一些,就是怕你忍不了。”

她抿了抿嘴唇,堅定地說道:“我不怕。”

他看了她,不知道在想什麽,随後将她抱起來,走到幾步開外的一根光禿禿的樹幹旁,赤手扒開雪,放她靠着樹幹坐下去,然後拔出随身的短刀上樹削了一根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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