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2)
丫,落地後修成短短一截,又撕了自己裏衣的衣角。做完這一切,他擡起她左手的手掌仔仔細細地摸了一番,以确定骨折的傷情。然後他一手拿着她的手,一手放在她的肩上。
夏月被夾在他與樹幹之間,沒有縫隙。
她知道他怕她因疼而亂動,影響他的動作。她将另一只手伸出來,放在自己胸前,和他隔開。其他地方也不管男女有別,便随了他。
他的臉在她上方,她的額頭隔着衣物緊緊地貼着他的肩間鎖骨。他一呼吸,她便能感到他胸腔的震動,還有便是呼出的那絲暖風。
忽然,他突地說了句:“你知不知道,那簪子我本來就是買來送你的。”語氣極淡,好似在說着和自己不相關的事情。
她聞言錯愕,頓時驚訝道:“怎麽可——”最後一個字陡然消失,轉而從喉嚨裏發出吃痛的悶哼聲。
他趁她分心說話的當口,雙手一動,将骨頭安了回去。
夏月那只擱在兩個人之間的手抓着他胸口的衣服,緊緊地捏了起來,握成拳,半晌沒有下一個動作。她差不多昏了過去,眼睛發黑,幾乎看不見東西,腦子裏一團糨糊,疼得似乎沒了知覺,半天緩不過勁來。
他乘機用布條和木棍将她的手掌固定起來。
随後,她只覺得有個溫暖的手伸過來拍她的背,先是有些僵硬也有些力大,後來漸漸地輕柔下去,那麽一下一下地,就像是幼時她牙疼的時候,父親的手。
待她鎮定了一會兒,他放開她,蹲身将一側的雪攏了攏,随即抓了一些,捏成幾團然後起身再次将外衣脫了下來,又從袍角撕出一條長布,将剛才手中的雪球先敷貼在她的手背上,然後再用那布條裹着,緊緊地包紮了幾層。
她被他這一動作又引得額角疼出細密的一層汗,卻硬是沒吭聲。
尚睿默不作聲地做完這些後,将自己那件沒了下擺的衣服披在她身上,然後一撩袍角背對着她蹲了下去:“上來。”
他說得極其理所當然,恍若兩個人早就熟識一般,倒讓夏月覺得無所适從了。她的性格向來是吃軟不吃硬,如今他好言好語起來,有點讓她犯難。好在,她本不是扭捏之人,現在也沒有其他更好的方法,她便識了時務,自己護着左手,困難地挪了下上身,然後趴在了他的背上。
她不敢貼得太近,左手是不能動的,而另一只完好的手臂不但要着力,還要将自己上身支起來些,免得自己的胸脯貼着他的背。哪知他一起身,她便往下滑。她心中一驚,下意識地去摟他的脖子,哪還顧得了有沒有挨在一起。
他背着她,踩在雪地裏,深一腳淺一腳卻走得很穩。原本剛才滾到溝底,只是一眨眼的事情,現在走回去才發現路其實有好長一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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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怎的,天空又放晴了,雖說看不見太陽,卻見陽光從雲層的邊緣瀉下來。
他剛才脫了件衣裳給她,身上穿得就少了,可是就在這樣冰天雪地的天氣裏,他還是冒着汗。
夏月突然很想把自己縮成瘦瘦小小的一團,輕一點再輕一點,沒長那麽多肉就好了。
她是個一吃就胖的人,只是仗着骨骼細小,所以不細看的話才會覺得她瘦。以前她還極小心,後來經過那件事後,對情愛姻緣已無心思,就再也沒介意過。卻不知,竟會有一日被這樣的一個男子背在背上。
她的腦袋挨着他的脖子,那股帶着他氣息的熱氣,從他衣襟中透出來熏着她的臉。
她這才想起來,方才若不是他故意岔開她的注意力,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會疼得暈過去。
這個時候,她從後面正好可以随意地看他的耳背和發髻。他的發色很黑很濃,就像他的眸子,如漆似墨,卻深不可測。這時又突然想起子瑾來,他跟他的鼻子和嘴最像,所以側臉也像,而眼睛卻是那麽不一樣。
這麽胡思亂想,戒備松懈一時洩了精力,她身體早已透支,如此迷迷糊糊地靠在他的肩上睡了過去。
爬到山頂,尚睿本想跺跺腳,将靴子上的雪抖一抖,可是聽到背後清淺平和的呼吸,遲疑了一下,終究作罷。
接下來呢?騎馬将她帶回去?看她細胳膊細腿的,如今又摔成這樣,還經得住颠嗎?
他忽而想起田遠家有個莊子就在這附近,他以前下雪天獵狐貍的時候還去過,離此地不過一兩裏路。
尚睿放眼看了看去路,牽着馬繼續背着她朝那邊走了過去。
繞回大道快走到莊子的時候,才見明連帶着姚創來尋他。
尚睿方才離城前的一聲斷喝,讓一幹人不敢跟着。可是,明連既不敢追,也不敢不追,只好遠遠地耗着。到了小道他們不能太近,只得找個角落候着,可是等了半晌沒見動靜,才漸漸又撒網找。
姚創見尚睿居然背着那姑娘,陡然失色,翻身下馬去接。
尚睿卻說:“算了,我背她進去就行,沒幾步路。”走了幾步,他又轉頭吩咐道:“反正都到這兒了,你趕緊去附近請個大夫。”
姚創得了令,即刻照辦。
到了莊子,因為只是田遠的一處打獵的別院,僅有一對老夫妻和一個小厮守着偌大的院子。他們不知尚睿的身份,僅僅見過一次,曉得是貴客,便熱情地收拾出最好的屋子給夏月。
過了一會兒,大夫來了,同時來的還有莊子的主人田遠。
田遠朝尚睿微微躬身擡手道:“公子,借一步說話。”
尚睿點點頭,随他走了出去。
到了花廳裏,賀蘭巡迎了上來,壓着聲音急道:“皇上,淮王反了。”
尚睿聞言緩緩地坐下去,剛才那杯熱茶已經涼了,明連又換了一回。他移開盞蓋,輕輕地撥了撥水面的茶葉,才問:“何時?”
“今日淩晨。”賀蘭巡回道。
“情況如何?”他又問。
“淮王扣了淮州、敘州兩地的地方官。”
“敘州大營怎麽樣?”
“沒有消息。”
“徐陽呢?”徐陽是徐敬業的長子,夏天才剛剛去南域敘州大營上任。
“生死未蔔。”賀蘭巡答。
他和賀蘭巡多年默契,幾個來回已經明了。
尚睿靜靜呷了口茶,忽而問道:“他一個人?”這問題問得突然,也未言明其他,不知他在想什麽,又指的是誰。連旁邊的明連都覺得莫名其妙。
而賀蘭巡卻是明白,答道:“淮王是以燕平王之名……”
“說下去。”尚睿問。
賀蘭巡看了尚睿一眼,遲疑着答道:“淮王對外宣稱要……匡複正統。”
未想尚睿聽後未怒,反而微微一冷笑。
“他很蠢。”尚睿說。
這下子連賀蘭巡也怔了一怔。
他繼續說:“尉冉郁,他蠢得很。”
賀蘭巡想起什麽,又說:“探子報,菁潭郡主要與燕平王聯姻,擇日大婚。”燕平王與郡主本是同姓宗親近親,如此結親本朝鮮有,卻也不是先例。這般放話出來要共結連理,淮王本人安的什麽心,自然是路人皆知。
尚睿又是一笑:“他尉尚仁還想做個太上皇不成?”
他起身準備回宮,如今徐陽在叛軍控制下安危難測,朝堂上一得到消息,很快會亂成一鍋粥。
他出了前廳,路過抄手游廊,一路走得極慢,似乎一邊走一邊想要在心裏理出頭緒。賀蘭巡和田遠在後面跟着他,都不敢貿然出聲。等到了前屋的垂花門,尚睿一擡頭,忽而想起另一個人。
于是,他又獨自折了回去,徑直進了夏月待的那間廂房。
她發燒了,大夫還候在隔壁,而方才照看她的老婦人煎藥去了,明連在外面。
房裏此時此刻,僅有他和她。
尚睿站在三尺開外的地方,就這般遠遠地看着她,再未走近。靜靜地,默不作聲。不知怎的,事情發生得仿佛比預料中還要早,他的心情有些複雜。
床榻上的夏月蹙着眉,唇色蒼白,嘴角幹得起了皮。她換了幹淨的新衣,傷處被請來的大夫重新包紮過,蓋着厚厚的被子,屋子裏的火盆子也夠暖和。
他忽然想起那個春夜裏,他也是這麽看着她。
她是喻晟的女兒。
回想當年,喻晟對徐家陽奉陰違,期間以丁憂之名回西域老家守孝三年,卻是暗中領養了劫後的冉郁,在丁憂路上突然失蹤。沒想到他原路折回,反而到了京畿附近的錦洛隐姓埋名,改叫闵驿。餘下的很多的事情都理所當然。可是,冉郁既然是去南域與淮王共謀秘事,高辛玉居然反而在她身上出現。這一點,他卻看不透。
姐弟?真的只是姐弟那麽簡單?那為何那天她認錯了人,他即便吻她,她也毫不忌諱。
尚睿是何等精明細致之人,如今站在原地,将前後所有線索在腦海裏仔仔細細地回轉了一遍,心中便有了個大概。
思及此,他驀然失笑,而神色卻如同罩了層寒霜,嘴角揚起來帶着一絲冷意。
突然,火盆子裏的炭火“噼啪”一聲,輕輕爆了一下。
他垂頭看了一眼火光,再将目光轉回床榻那邊的時候,發現夏月居然醒了,也在看他。
他倒也不窘迫,也不解釋為何孤男寡女共處一室了,只開口道:“他們說剛才大夫來的時候你已經醒了。”語調卻淡漠下去,一雙眸子竟然沒有暖意,“這是我朋友的莊子,你先将傷養好,要急着回去或是托人帶什麽話跟下人吩咐便是。”說完便離開。
夏月見人走後,才掀開被子想要坐起來。她左手已經腫了起來,起身的時候只能先翻到右邊,然後借着右手撐住床面的力道才能支起身子。她坐在榻邊,額頭冒出一層細汗,緩緩舒了口氣。
那位姓黃的老婦人端着藥碗進來,見夏月要下床,急忙來扶她移到另一側的桌旁坐下。
夏月将她端來的藥一飲而盡後,正要開口托他們找輛車送她回城。
卻聽老婦問道:“我家老爺叫我問姑娘可要捎信,或是覺得我這樣的老婆子不稱心,要接家裏的貼身丫鬟來也行。”
夏月接過她遞來的帕子,借着擦嘴的空隙想了想,問道:“可問下貴府老爺名諱?”
“我家主人姓田。”
“真想當面道個謝。”夏月說。
“真不湊巧,老爺剛走。”
“送我來的那位公子呢?”
“一并走了啊。”
“就是不知那公子如何稱呼。”
“老奴也不知。”老婦笑了笑。
夏月又問了幾句,可是老婦都委婉地說不知。她本是想打聽打聽那男子究竟是什麽人,否則她遇見他三次,卻連對方姓甚名誰也沒搞清楚。
可就在老婦含糊其辭之後,心裏那種從一開始就隐隐升起的不安,更加強烈了。她本就是個直來直往的人,心裏藏不住事。此刻,她忽然不清楚那種忐忑究竟是什麽,總覺得肯定是有什麽地方不對,自己卻捕捉不到。
她想了想,做了個決定——她要暫時留下來。
既然心意已決,她便索性托人去了家裏帶信,免得讓他們挂心。哪想入夜時分,那帶信的人竟然将荷香一起帶了回來。
“小姐!”荷香一見夏月的傷勢便哭了,“那位洪公子好欺負人,光天化日之下就把你擄走了,還将你傷成這樣。”
“他姓洪?”
“是啊,就是他。”
“你怎麽知道?”
“來接我的那位姚二哥說的。”
“叫洪什麽?”
“好像單名一個武,我只聽了個音,不知是哪個字。不過姚二哥不要我告訴你,他說他家公子沒說之前他也不敢多嘴。”
“這個什麽姚二哥為何會告訴你?”
“他和咱們是同鄉啊,也是錦洛來的。”
這些話讓夏月似乎也找不出什麽破綻。
過了一會兒,夏月又問:“洪武是幹什麽的?”
荷香搖頭:“不知道。”
夏月看着夜空,颦眉不語。
深夜,星星伶仃地挂在天角。
各宮各殿都落了鎖,整個皇宮陷入了寂靜中,極少有人知道千裏之外的南方發生了什麽。
一名身形矯健的男子帶着一個披着黑色大氅的人匆匆地入了宮。那人的帽子把整個臉都藏了進去。
侍守皇宮的禦林軍因為洪武的關系都在尚睿的掌控下,從上次中毒後,想必徐太後也知曉其中厲害,任憑尚睿将徐家的勢力從禁軍內清除出去,再也伸不進宮裏來。領路的男子便是姚創,而身後緊跟着的人正是王相,當今皇後王潇湘的父親王機。
今次深夜密召,事出緊急,洪武樹大招風,來來往往只怕走漏了風聲,而姚創卻極少人見過。因此,姚創才在深夜帶着王相前來接聖谕。
兩個人前後跨進康寧殿,并未令人通報,而尚睿卻早已等候多時。
王機見到尚睿,跪拜之後說道:“老臣在路上有些耽誤,來遲了。”
尚睿嘴角淺淺地勾起:“事到如今,還不算太遲。”
聽到尚睿的話,王機微微一愣,随後掖起袖子擦了擦自己額角的汗。
“王相,長話短說,今日朕急召你來,是因為淮王叛亂。”
王機聞言微微一怔,皇帝突然深夜密召他,他估計也有大事發生,卻沒意料到這麽大。可他也是在朝堂上見過風浪的老人,立刻就問:“徐陽呢?”
“還不知。如今淮王扣了地方大小官員,消息也封了,明日朝上大概才會有急報。在這之前,朕想和岳丈之間做個決斷,如此一來也好走下一步棋。”尚睿開門見山地說。
王機連忙躬身回道:“臣惶恐。”
“好了,虛的就不必提了,你先看看這個,看了之後我們再說後面。”說完,尚睿讓明連将桌案上的錦帛遞給王機。
王機雙手展開匆匆一瞥,又跪了下去,剛要說話,卻被尚睿止住:“都是一家人,泰山大人不必如此見外。”
兩個人談到三更,臨走時,尚睿帶着王機一起走到殿外,夜風吹起,雲彩被風吹得散開來,星星就顯得多了起來,一晃一晃地密布在天空中。
尚睿極緩地說:“王卿,你瞧這星星,雲彩多的時候能夠藏一會兒,可是只要有風,立馬就全部閃爍起來了。”
王機彎腰稱是,然後繼續道:“王家一定會做皇上的清風,為君清憂。”
尚睿聽罷,擺了擺手:“朕也相信王氏定會鼎力相助,時候不早了,明日朕和你還有許多事要辦,退下吧。”
王機斂了斂神色,躬身退下。
等出了皇城,王機攏了攏衣袖,向姚創道:“姚大人止步,王某自己回去便是。”說完,已然闊步向前。
等王機回到了相府,王清便迎面而來:“父親。”
王機瞥了他一眼,進了書房。王清命人守着院子,後腳緊跟進屋,随手合上門。
王機點上燈,回身朝兒子看了看,一臉凝重。
王清站在原地,并未追問,靜靜地等着下文。
“南邊嘩變了。”王機說。
“怎麽可能,什麽時候,為何一點風聲也沒有?”王清一連問了好幾個問題。
王機卻未回答兒子,轉而說道:“皇上給了我一道密诏。”他頓了頓,繼續說,“他一日是九五至尊,潇湘便一日是皇後,她的兒子也一定是儲君。若是萬一她日後沒有子嗣,大殿下就記在她名下立為太子。”說完,王機從袖子裏小心地掏出那張明黃絹帛。
王清接過去,迫不及待地看了一遍之後,嘆了口氣,肥胖的臉上又擠出一絲笑:“父親,王家一脈百年的基業就在這一念之間了,你答應了?”
王機凝重地搖頭:“清兒你錯了。皇上并沒有給我們留餘地,答應也得選,不答應也得選。”
“那……”王清欲言又止。
“葫蔓一事還有人,都在他的掌控之下,一旦你我有任何二心,整個王氏也就從此湮滅。”
“可是,那毒是……”
“清兒,說這樣的話也于事無補,不如就這樣吧。”王機緩緩坐下。
王清又說:“我一直都覺得皇上做事謹慎,并不全是衆人口中荒誕之态。如今再細想,是我們看輕他了。”
王機不禁自言自語道:“輕看陛下的,豈止我們。”
他坐在椅子上慢慢地回憶了晚上的密談,尚睿已經在他面前毫無掩飾,與平時那種貪歡稚嫩的印象完全不同。他可以利用任何一件對他有用的東西,也可以輕易把布好的棋打亂再以另一種方式突襲而來。帝王之姿,盡在眉間。他不難想象,若是自己當時顯露出絲毫異心,今晚那個人會讓他走不出康寧殿。
此刻,康寧殿內明連親自撤掉案幾上的羹湯,然後提醒冥思的尚睿道:“皇上,時候不早了,歇息了吧。”
尚睿沒有應,明連只能硬着頭皮又喊了一聲皇上。尚睿回過神來,卻沒有上榻,坐在批閱折子的檀木方桌前,提筆寫了一封信。
待信寫完,窗外已經有些泛白。
尚睿揉揉眼,命明連親自去通知賀蘭巡在田遠的莊子裏候着。
做完這些,他腦子裏面一直留着一個人的名字——闵夏月。
得到她真的是一個意外,讓人驚喜。
但是如今,這樣重要的一步棋,他卻有些游移不定。
尚睿想到夏月,除了她和尉冉郁的關系之外,充斥在他腦海裏的竟然是她趴在桌子上熟睡時,兩行珍珠一樣的淚滴。
轉念又是一事,夏月作為喻家的孤女,一面拿着高辛寶玉與燕平王關系異樣,一面又在齊安的住所,可見她與齊安的關系也不一般。
思索至此,尚睿合上雙眼,頭仰靠着,過了一會兒,從座椅上站起來:“來人,更衣。”
值夜的宮女太監剛換了班,服侍皇上早起上朝的太監宮女魚貫而入。尚睿張開臂,任由他們為自己梳洗更衣。
俗世之人不過是各司其職而已。
而自己算盡心機坐擁江山,也不過是天下人的一枚棋子,哪個帝王又能躲過這樣的命運。
連他都是如此,如何護得了旁人。
乾泰殿裏,文武百官已經在候着,尚睿坐在龍椅之上,一副睥睨衆生之态。
果真如他預料的那般,上朝的時候消息才傳到,朝堂上激起軒然大波。南域嘩變,徐陽不知所蹤,着急的全是徐氏一族。又或者是徐氏已經迫不及待地想要淮王造反,不為其他,只因他姓尉。
尚睿順着徐氏的心意,讓徐敬業作為統帥,前往南域壓敵。徐太後得知後在後宮頗有微詞,徐敬業已是有封地的魏王,王位世襲,如今竟又分走兵權,在徐氏一脈和兒子的皇位之間,徐太後從來都不遲疑如何決定。
一下朝,太後就派人去請皇帝過去。
“尉尚仁這個忘恩負義的狗東西,”太後咒罵着,“枉費哀家如此善待他,總怕三妹跟着他受苦,親王裏就他活得最好,地廣人多,如今他還不知足,恩将仇報。”
尚睿道:“母後不必動怒,事已至此,說什麽都于事無補,何況朕還有舅舅撐着。”
不提這個還好,一說起來徐太後又是一陣頭疼,可是話到嘴邊卻又咽下,無論如何她還是不能在兒子面前說自己娘家人的不好,最後只道:“有些事情,你自己也要多思量才是。”
“兒子明白。”
尚睿從承福宮裏出來,又回了禦書房。賀蘭巡一幹人已經在那裏等着他了。
“其他地方有什麽消息?”尚睿進門就問。
“淮王給每位王爺送了一份信函。”
“信函?”尚睿冷笑。
“大致是說要號召各位藩王匡複大衛正統,但是暫時都還沒有回應他。”田遠答。
尚睿聞言嘴角的冷意更深:“梁王呢?”
梁王與先儲生前最為親厚,後來先儲倒臺,他也受其牽連,雖說僥幸活了下來,但是他從各個方面來說,日子過得最差,按理說他的怨氣也應該最大。
“梁王也是一樣。”賀蘭巡說。
尚睿默然不語。
田遠說:“要不要下旨命他們立刻進京?這樣也好敲山震虎。”
賀蘭巡說:“怕是不太妥當,此刻本是人人自危,貿然宣他們進京,唯恐适得其反。”
“但是臣以……”田遠本想再說,卻被尚睿擡手止住。
尚睿緩緩說道:“之前我們安插在各地的人可以動手了。”
京郊,田遠家。
夏月平平靜靜地窩了一整天,喝藥吃飯,沒有任何人出現。晚上歇息時,夏月琢磨着要是明日還沒人,她索性和荷香回去,不然還沒探出個所以然來,她先憋死了。
第三日早上,她剛梳洗完畢就聽到琴聲。那旋律緩緩流瀉而來,在這寂靜的雪天,一會兒恍如幽谷鳥啼,一會兒又似山澗流水,婉轉清新,極其美妙。她是個閑不住的人,十分好琴棋,聽到聲音,便忍不住和荷香去尋。
過了游廊,才辨出琴聲是從假山上傳來的。
荷香攙了她登上石梯。
山頂涼亭中,撫琴的是一個年輕婦人。婦人聽到有人走近,狐疑地擡頭來看,琴聲戛然而止。
夏月愣了愣,突然覺得自己有些唐突,只好福了一福:“冒昧打擾了。”
那年輕婦人卻笑道:“是闵姑娘吧?”
“正是。夫人是?”
“夫家姓田,是不是方才擾了姑娘歇息?”
此人正是田遠的妻子吳氏。昨日田遠忙完南域的事情,才想起夏月這號人還在他那裏。當時尚睿就留下姚創照看。可這是在他的莊子裏,具體怎麽照看,他卻沒得到尚睿的指示。夏月要是走,他留不留?他既不知道尚睿打算将夏月怎麽辦,也不敢走得太近,只好當菩薩一樣供起來。
田遠之前偷偷問了問賀蘭巡。賀蘭巡的花花腸子比他多,悠悠笑道:“你不如明天一早将夫人送去。陪人說說話,套套交情,打發打發時間。留得住就留,留不住也就罷了。不過皇上要是突然問起來,人不見了,你定是要觸黴頭。”
賀蘭巡自是知道夏月這人。尚睿喜不喜歡她,他不清楚,但是如今南域嘩變,留着她興許也是一步棋。
所以他趁天還沒亮,就哄着夫人冒雪來了莊子。
夏月聽她說夫家姓田,又打量了她的衣着,試着問:“是田夫人?”
吳氏笑着點點頭,起身拉着夏月入亭坐下,拍了拍她肩上的雪花說:“還住得慣嗎?我家老爺事情忙,沒把闵姑娘照顧周到。”
“哪裏哪裏,是我叨擾了。”
吳氏約莫三十歲上下,态度又極其和善,所以兩個人一會兒便說上話了。
田遠在賀蘭巡的授意下,并未告訴吳氏尚睿的身份。
夏月說着就去摸她的琴:“真是好琴。”
“過門那年,老爺贈我的。”
“田老爺真是有心人。”
吳氏笑:“他呀,粗人一個。”
“夫人方才彈的什麽曲子?”
“最近帝京裏很時興《雁兒塔》,我素來喜歡這種清淺情濃的曲子,那些個磅礴恢弘的就讓男人們彈去。”
“原來這首就是《雁兒塔》。我前些日子經常聽到,可惜就是斷斷續續沒聽真切。”
吳氏笑了:“你要是喜歡,我記得住譜子。你等等我,我去找紙筆給你寫下來。”走的時候,還将自己身上的雪白大氅取下來披在夏月身上,“外面涼,你身子剛要好,別凍着了。”
她又指着荷香說:“叫這丫頭随我一起去取個爐子和熱茶來,咱們好好賞雪說曲。”
夏月難得一遇知音,心情大好,将方才那曲子中最熟悉的一小段哼了一遍。心中還是覺得不過瘾,忍不住摸了摸身前的琴弦。
琴,确實是好琴。真正的好琴她以前見過一把,是齊安珍藏的。可是它給人的感覺卻太硬朗,不如田夫人這把精致親切。或許此番言論要是讓齊安這類真正名家聽來,是要嗤之以鼻的。反正她也不太懂,只知音律順耳、彈着舒心對于她來說便是好東西。
心想至此,忍不住用手撥了撥。
她左手不便活動,僅用了右手,将方才哼的那一節斷斷續續地撥了出來。
聽到後面有腳步聲,她怕自己這樣遭人笑話,立刻就停弦不動了,一擡頭,看到來人竟然是尚睿。
他笑着問:“怎麽不彈了?”神色又和前些日子相差無幾了,但是絕對不是前日他臨走前和她說話的語調。
他今日穿了件廣袖的白衣,襯着皚皚白雪,顯出一種不同以往的俊秀。
夏月盯着他,忽然故意問:“洪公子也懂琴?”
尚睿搖頭:“不懂。”神色沒有半點波動。
夏月哪知,姚創透露的“洪武”這個姓名,也是在尚睿的授意之下,所以他怎會給她瞧出破綻。
她仔細地看着他,生怕放過絲毫端倪,又道:“洪公子定是故作謙虛了。”
他依舊笑着:“你看我像是個謙虛的人嗎?”
這倒是句實話。
夏月繼續道:“聽說帝京的公子們個個縱情聲色,不通音律的倒是少見。”
尚睿莞爾,目光流轉:“夏姑娘,縱情聲色可不是個好詞。”
因為他在她面前總是喜怒難測,夏月也不知自己說的這些,是不是又惹得他不痛快了,她本不善于此,于是再也找不出別的話題來試探他。
尚睿也沉默不語起來。
亭子外面的雪下得很大。雪花紛紛揚揚,有的落在地上,有的落在樹的枝丫上積起來,一簇一簇的,讓她想起錦洛的梨花。
極靜的世界,似乎只有風吹和雪落。
他長身玉立于此,忽而說:“可能,我們家确實和別人不一樣。”
她擡眼瞧他,不明緣由。
他又道:“我母親一直認為,靡靡之音可喪志,并非治家之道。所以我自小只學治家,不習音律及其他。”
兒時除了縱馬射箭,他更好丹青。誰能知道,他那樣閑不住的性子,獨獨握着筆可以靜一天,而母後始終不允。他還記得當時母親的原話是——你要修的是帝王之術,怎能在這些東西上白費時間。
“那肯定很無趣。”夏月說。
他又輕輕一笑:“世人豈能都活得圓滿,不能一面坐享祖宗的家業,一面又不識好歹是不是?”
人生有得必有失,所以他不曾後悔。許多文人墨客都輕蔑權勢,可是那種虛榮快意和狂放野心被實現後的滿足感,沒有真正嘗試過的人,永遠無法體會。若是用一世的自由、一世的虛僞來換取半刻的帝王之位,包括他在內的很多人都會欣然同意吧?
他說這些時,語調極其淡然,一雙眸子幽深,平靜無波。可是風卻刮了進來,夾着雪,掀起他的發帶袍角。那些細碎的雪花似乎要借着風勢,努力從他的袖口鑽進去。
尚睿微微一攏袖子,便将它們隔絕在外。
随着尚睿的動作,夏月無意間瞥到他的手。那只手的無名指和小指指尖連着手背的那片皮膚又紅又腫。他的手本來修長勻稱,她還記得他右手拇指上戴着一枚白玉扳指,估計除了那些握筆拉弓的繭子,再找不出其他瑕疵。如今,扳指除去了,手指變成這樣,被那壓着白色暗紋的華貴衣袖反襯得格格不入。
夏月有些奇怪,像他這種非富即貴的世家纨绔,不知被多少人伺候着,怎麽會凍傷。
夏月來不及細想,就見他已察覺到她的目光,順勢走了幾步,避開視線。
她也覺得自己這麽盯着男人的身上細瞧不怎麽妥當,便随口說:“你也不用介懷。其實你騎馬射箭,連帶着欺負人的本事都是一流的。”
他莞爾一笑,點頭應道:“是是是。有些姑娘一言不合就可以賞人一巴掌,還要人在雪地裏背着她走了二裏地,也不知是誰欺負誰。”
她頓時窘迫,讪讪地別過臉去。
他說:“你将我買的簪子給扔了,那可是我花大價錢買來的。若是你給我賠個不是,我就一并原諒你了。”
“你害得我的手都摔折了,我為何還要向你道歉。”
“那我先給你賠不是,你再跟我說?”他厚着臉皮道。
“我……”
正說着,卻見荷香和吳氏一并拿着東西回來,明連提着爐子跟在後面。
夏月見來了那麽多人,再不和他費口舌。
吳氏見到尚睿未有驚訝,想是方才已經見過:“洪公子喝茶暖暖身。”
尚睿也不推辭,悠然坐下。
吳氏将東西一放下,忽然想起什麽,跺腳說:“瞧我這記性,本說去拿筆給闵姑娘寫譜子的,忙東忙西倒把正事給忘了。”她好像是個風風火火的人,一點不像當家主母的樣子,說完後也不顧夏月勸阻,又帶着自己的丫鬟回屋了。
一時間又剩下他們。荷香因為夏月的傷勢,見了尚睿再沒好感。而明連自是一直不怎麽說話。所以四個人一并安靜下來。
尚睿揭開茶盞淺淺地呷了一口。于是她又看到了他的手,那凍傷的手指被光潔細膩的白瓷盞反襯着,格外紮眼。
此刻,吳氏正好回來,遞了一本書給夏月:“書房裏還有一本現成的譜子。”
夏月急忙謝過。
吳氏坐下來,也注意到尚睿的手,順口就問:“洪公子的手好些了嗎?”
尚睿不以為意:“小事,無妨。”随即拂了拂袖,将手收起來。
吳氏說:“聽留璧說是在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