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1)
帝京康寧殿內,尚睿讀着齊安傳回來的消息,信寫得極簡單,平鋪直敘,不帶任何感情。齊安的一手蠅頭小楷,在倉促奔波的情境下也寫得十分漂亮,信中有一行字——徐敬業自缢于風回鎮,屍身已送還徐家軍。
尚睿盯着那句話看了許久,心中竟然十分平靜,無喜無樂,不悲不哀。他終究還是親手将徐敬業送上了這條路。
然後,他去了太後的承褔宮。
太後并未歇下,年紀大了晚上睡得早,又總是睡到半夜就醒了,現在實在睡不着,便起身去佛龛前念經。
從上次争執後,她一直對尚睿拒而不見。
如今得知尚睿突然子夜前來,已在殿外等候,她心中已經有了些預感,草草換了衣服便叫他進來。
尚睿進門剛剛坐定,便将徐敬業的死訊告訴了她。他覺得從他自己嘴裏說出來,總比太後聽着別人帶來的消息好。
太後呆愣着,靜坐了好一會兒,才開口道:“皇帝切莫忘了你對哀家的承諾。”說完這句,拿帕子擦了擦濕潤的眼眶。
尚睿點點頭。
太後無聲地哭了半晌,待眼淚擦幹後,頓了頓,清了一下嗓子:“這春日裏天氣好,哀家想去舜州的行宮住一住。”
“如今南邊未定,怕是路上遇見刁民沖撞了母後,不如再緩緩。”
“哀家一個老太婆,有什麽可怕的,過去這京裏的魑魅魍魉都奈何不了哀家,何況區區刁民。”
尚睿淡淡道:“兒子不孝。”
太後冷笑一聲:“你留着哀家一條命已經是孝順至極了。”
尚睿知道太後性格執拗,越勸越讨不着好,便不再說。
他一停下來,氣氛更加不好。
Advertisement
太後又說:“哀家走後,你也別太慣着皇後。王家人該管就管,你別寵出第二個徐家來。”
“兒子謹記母後教誨。”
他在夜色中出了承褔宮,繞過了流波湖,漫無目的地走着。後面跟着的內侍和宮女都不知道他要去哪裏,只好遠遠跟着。明連走上前替他掌燈,也被他拒絕了。
天空烏黑無光,一顆星星也沒有。
夜已深,各處都熄了燈,只能遠遠看到角樓上還亮着光。
此刻不知為何,他仿佛有種這漆黑的宮牆內只有他一個人的錯覺。
夏月跟着李季學醫學了好些天了。她剛開始還有些消沉,後來一心撲在替子瑾治病這件事情上。
暗處的姚創看在眼中,也放下心來。
他沒想到尚睿上次的方法十分見效。一軟一硬的兩句話,恰到好處地拿捏着夏月的軟肋。
李季本來就是個一板一眼的人,教起人來也是不含糊。夏月将子瑾的症狀詳細地寫了下來,他粗略地瞥了一眼,什麽也沒說,只是從最入門的開始教。
他講的那些十二正經、奇經八脈、十五別絡、十二別經……夏月之前就略通,所以學起來沒有費多大的功夫。
再來,他一邊教各條經脈的規律,一邊教她用針。
李季說:“古法多以純金、純銀制作針。金針一般八分金兩分銅。柔軟易彎,若非修行內勁,一般人無以得用,但是對急症重症,好于銀針。”說着,他将幾種針展開給夏月看,“而銀針施針的時候,可以凹面彎曲推進而不折斷,可用于較深的穴位。”
“我還見過鐵針。”夏月想起以前穆遠之的針。
“對的,用的是馬嚼子上的那塊純鐵,叫馬銜鐵。”
“其他鐵不行嗎?”夏月問。
李季搖頭:“鐵中金有傷人的銳氣,《本草》裏有記載,以馬屬午火,火克金,所以金氣已除,才可用在人身上。”
兩個人在書房裏,一問一答,不知不覺就到了黃昏。李季見夏月還想繼續,便說:“闵姑娘,學醫切忌急功近利,還是慢慢來得好。”
夏月被人看透心思,不禁有些羞愧,只得拿着李季給的醫書告退。走了幾步,又退回來:“先生那日為何突然應允我,願意教我醫術?”
李季不太會和人打馬虎眼,便直說:“我也是受人所托,并非一時大發善心。”
夏月從李季那裏回來,卻見荷香坐在屋裏,神色不定。
“怎麽了?上街前都好好的。”夏月問。如今她是被軟禁起來了,出不了李季府,好在荷香還可以随意進出。
荷香眼中蓄着淚,擡頭說:“小姐還記得以前在翠微樓唱曲的餘家姐妹嗎?”
“餘音兒和餘畫兒?”夏月自然記得。
“今天我上街遇見餘音兒在街上喊冤,攔了一位大人的轎子,說要為她姐姐伸冤。”
夏月預感不妙,忙問:“她姐姐怎麽了?”
“我遠遠聽着她說她姐姐被王淦強搶回府,然後又被他活活打死了,她告狀無門,這才上街攔轎申冤。”
夏月聽見王淦那個名字,心中像被針蟄了一般,嘴唇抖了起來:“王淦也在帝京?”
荷香沒有注意夏月的臉色,擦了一下眼淚又說:“應該是吧,聽餘音兒說就是這兩天的事情。”
“餘音兒攔的是誰的轎子?”
“我倒不知道,只是那個大人也不是個好官,他先還說要給餘音兒做主,後來聽說對方是王奎之子便慫了,還責罵餘音兒,說她被人買通了專門挑這個時候來污蔑王家,污蔑皇後。”
夏月聽着,拳頭握緊,久久不言。
荷香又問:“王淦真的是皇後的親戚?”
夏月冷笑一聲:“那自然是錯不了。”
荷香怕她餓了,拿出剛才從街上買回來的點心,又斟了一杯熱茶。
夏月擦了手:“後來呢?”
“後來那大人的侍從将餘音兒掀到一邊就走了。倒是旁邊有好心人,湊了一些銀子給她。我不敢上去怕給小姐惹事,就将小姐給我買東西的碎銀全部托旁人偷偷塞給她。結果,她都沒要,她說她不稀罕銀子,她只希望這青天白日下還能有個公道。”
荷香說完又哭了。
第二天,尉尚睿在乾泰殿将彈劾王奎的折子一把摔在他的跟前:“你自己看看。”
王奎哆嗦着拾起一本讀了一遍,辯解道:“微臣的孽子雖然年少無知,但是絕對不可能做出這樣的事情,微臣冤枉。”他剛調回帝京不過幾日,便認定這些肯定是政敵的下作手段而已。
“你還狡辯,”尚睿眯起眼睛,“你兒子的所作所為朕親眼所見、親耳所聽,難不成朕也冤枉你?”
“微臣……微臣……”王奎完全不知道尚睿說的親眼所見是什麽緣由,擦着汗不敢接話。
“他當着朕的面說的那些話,估計你都沒膽子聽。”說到這裏,尚睿倒是不怒了,冷冷地看着跟前的王奎。
王奎跪在地上,全身都癱軟了。
這時殿外來禀,說皇後來了。
尚睿譏諷道:“她倒是來得快。”
王奎一聽,就跟見着救星似的,頓時人又來了精神。其實王奎來之前就知道不妙,便派人去妗德宮求援。
王潇湘走到殿內,先給皇帝行了禮,又一一拾起地上那四五份折子,将它們規整好放回禦案上。
“皇後來得正好,”尚睿說,“這就是皇後跟朕所說的王奎教子有方?如今徐家大權更替,唯恐朝廷不穩,你們一個個不但不謹慎,還做這種欺男霸女的事情……真是混賬。”
他本來是罵王淦,說到“欺男霸女”這四個字的時候,自己臉上的神色滞了滞,突然不自在起來,于是頓了一下,胡亂加了句“真是混賬”草草了事。
旁邊的明連知道其中緣由,垂着頭,不敢有一點異動。
王潇湘一臉窘迫:“臣妾偏聽誤信,還請皇上降罪。”
“你确實應該好好醒醒,那孽畜拿着你的名號到處為非作歹,竟然還有人跟朕說他品行端正,”尚睿冷笑,“朕真後悔當日在酒樓裏沒一刀剁了他。”
王潇湘對王奎道;“王大人回去叫王淦到廷尉府自首吧。”
王奎又擦了擦汗:“回禀娘娘,這孽子他……已經兩日未歸了。”
“去哪兒了?”王潇湘問。
“微臣真的不知啊。”王奎急忙伏地叩首,對尚睿辯白道,“微臣絲毫不敢欺瞞陛下和娘娘。”
尚睿斜睨着王奎,沒工夫揣摩他話中真假,直接說道:“朕給你三日,你若是三日內交不出人來……”
王奎不待尚睿發話,便急急說:“臣便自己去廷尉府請罪。”
“朕倒不是那樣的昏君。王淦雖是你的養子,但他所犯的人命,卻不是經你之手,殺人奸淫之罪并不株連。只是你教子無方,倒是早該罰一罰。”
王奎大氣不敢出,只敢連聲稱是。
尚睿又說:“這事先交廷尉查實,若是罪證确鑿,朕定不饒他。”
王奎和王潇湘剛走,賀蘭巡就來了。
“皇上。”賀蘭巡匆匆前來,“這是剛收到的密函。”
尚睿接過信匆匆一覽,然後對賀蘭巡說道:“尉冉郁要約朕密談。”
賀蘭巡忙問:“在何處?”
“他要來帝京。”尚睿答。
賀蘭巡喜出望外:“恭喜皇上兵不血刃。”
“兵不血刃,遠迩來服?”尚睿看着桌上的茶盞,擡手在茶裏蘸濕了食指,然後用指尖在盞口描着圓圈。
雲中失而複得。
這是他走得最險的一步棋了,如今勝果唾手可得的時候,他卻沒有預想中那樣歡喜。
徐敬業已除,太後搬進離宮再不理國事,淮王氣數已盡朝不保夕,連尉冉郁也甘願助他,看起來這世上沒有什麽是他求而不得的,可是……
他想起搖擺颠簸的車廂裏,那雙替他揉搓十指的手,又想起那一夜他怒火攻心後的失控。
此刻,一顆心陡然像是被什麽人拿捏在了掌中,跳動都不由他自己。成年後他連臉上的喜怒憂思都要控制分寸,何曾出現過這樣的情況。那根仍然在盞口畫圈的手指猝然用力,茶盞應聲翻倒,水灑了一桌。
明連急忙用自己的袖子阻斷了快要滴到尚睿身上的茶水,又輕聲喚人進來收拾。
尚睿從椅子上站起來,靜靜地看着宮女和內侍将桌子擦幹,又将浸水的折子一一平鋪開。
賀蘭巡見他臉色不太好,拱手叫了一聲“皇上”。
尚睿斂神,轉身問道:“朕要你去辦追封先儲帝位,将他們夫婦遷至古舜皇陵的事情怎麽樣了?”
“臣和太常寺拟了幾個待選的廟號,正要請皇上定奪。”說着他将預備好的折子遞了過去。
尚睿瞄了一眼,又合上:“到時候讓冉郁自己拿主意吧。”
賀蘭巡又說:“此事朝中還是有人頗有微詞,先儲若是追了位,那皇上君臨海內這十載,又以何而正?”
尚睿挑眉:“衆口悠悠,若朕要管,也只管得了一時,管不了後世之事,何苦自尋煩惱。随他們去吧。”
賀蘭巡将那折子接了回去,放在袖中。
“另外,”尚睿說,“還有一事,當年先皇喜愛冉郁,封了他一個燕平王,卻是虛銜,并無封地,你們看看,指哪一處給他比較好?”
賀蘭巡思忖了一下,當即就說:“皇上是要将他留在身邊,還是遠放?”
尚睿懂他的顧慮,說道:“你這人什麽都好,就是心思太喜歡拐彎。”
賀蘭巡也不反駁:“臣……”
“我看雲中就很好,富足又自在。”
“雲中?那是皇上龍潛之時,先帝禦賜給皇上的封地。”
“朕欠他的,一并還他吧。”尚睿淡淡道。
“臣卻認為不妥。梁州、吳州與雲中都相距不遠,如果其中一人再起異心,相互連成一氣,恐怕又是一場淮王之亂。”
尚睿負手踱了兩步:“朕多日來也在想這事,所以朕有個想法,雖并不急于這一時,但是現在還是可以私下和你說說。”
賀蘭巡洗耳恭聽:“微臣願為皇上分憂。”
尚睿蹙眉:“淮王這事是前車之鑒,更讓朕想廢了這藩國制。”
賀蘭巡心中一駭,愣在原地,因為太過驚訝,半晌才出聲問道:“皇上真的要廢藩?”
尚睿一笑:“本來不敢想,但是這些藩王中以淮王風頭正勁,現今已拿他開了刀,看來最先啃下這塊硬骨頭,也未嘗不是件好事。”淮王尚且如此下場,其他人更加不敢妄動。
賀蘭巡心中頓時明了,當初尚睿為何說出“就怕淮王不反”這樣的話來,原來在徐敬業和淮王之後,尚睿早已經預想到了這一步。他自己是兩朝之臣,當年年輕氣盛之時不是沒有過這樣的想法,但是無人敢提,廢藩之事稍不注意便會釀成千古大罪,所以大家都得過且過地回避着。藩王之禍由來已久,卻不想尚睿有這樣的氣魄。
想到這裏,賀蘭巡覺得胸中有東西激蕩開來。
“朕的祖父太宗皇帝曾經推崇‘衆建諸侯而少其力’這句話,便叮囑先帝多封藩,這樣讓他們互相削弱,國小而不生邪念。朕不敢說太宗皇帝有錯,只是朕臨禦之內不想繼續這般聽之任之。藩國割據四方,皇命阻絕,西域外邦對我朝虎視眈眈,日夜枕戈待旦。若是想絕後世之患以四海承平、八方寧靖,唯有削藩。”說到這裏,尚睿的話語微微一頓,問道,“伯鸾,你可願助我?”伯鸾是賀蘭巡的字。
他問完話,等了等,卻未聞賀蘭巡開口,但見對方撩起袍子跪在地上,沉沉地叩首。
賀蘭巡平時是個巧言善辯之人,時刻卻居然悶着聲,許久才重重地應了一句:“皇上所願,臣誓死追随。”眼中竟然隐隐噙淚。
尚睿揮揮手讓明連扶他起來,淺淺笑道:“當然,朕不是傻子,如今時機未到,提這個還早,只是朕有這個想法,先跟你通個氣。這事僅有你知我知,先擱在心底,切忌操之過急。”
“臣明白。”
須臾,賀蘭巡不解道:“既然皇上決心削藩,為何又要加封燕平王?”
“本來就有十餘個,也不多他一人。別人有的,朕自然要給他。”
不覺已到了午膳時間,尚睿順便留了賀蘭巡一同用了膳。膳後,尚睿說:“別慌着出宮,朕換身衣服,和你一起走。”
“皇上這是?”
“去李季府。”
賀蘭巡猶豫着說:“皇上……臣有一句話,還望皇上不要怪罪。”
尚睿猜到他要說什麽,斜睨着他:“既知出口有罪,那就不要說了。”
賀蘭巡嘆着氣,他怕尚睿這般聰明天縱,卻損在一個“情”字上面。
李季繼續在書房裏教夏月用針的方法。屋子中央放着一鼎香爐,幾縷淡煙從爐子裏袅袅升起。
“這蟾蜍需要夏秋二季捕獲,洗幹淨以後,把它耳後和皮膚上的漿汁擠出來曬幹制成蟾酥。要用時将蟾酥融在酒裏,再淬在針尖上。”
“蟾酥莫非和麻沸散一個功效?”這是夏月的聲音。
“不錯。之後針尖還要用再入火微煅,然後再淬蟾酥液,反複多次,其次才打磨針鋒。一切完工後,配着古方來煮針。”李季說,“即便不是新磨的針,久放未用也要按此蒸煮。這方子你可記一下——麝香五分,膽礬、石斛各一錢,穿山甲、當歸尾、朱砂、細辛各三錢。”
夏月在旁忙亂道:“先生,你說慢些,我寫得沒有那麽快。”
李季倒是好脾氣,又緩緩重複了一遍。
此刻春意已盡,院中的草木已經有了初夏的顏色,帝京的春天總是特別短,不過樹上的枝條卻抽得十分快,每天都換着模樣。尚睿一直站在門外,一字不漏地聽着他們的談話,襯着這彌漫開的淺淺夏意,心中竟然十分惬意。
李季教完制針又開始說針法:“針法有納甲法、養子法、髒氣法……”
這時,李府的管家突然從游廊走來,看見尚睿正要行禮,那聲“洪公子”還未出口便被尚睿噤聲的手勢止住。
管家只好恭敬地略過他,進了書房:“老爺。”
李季被打斷:“怎麽?”
管家便說了前廳來了親戚,要李季去處理。李季聽聞後叮囑了夏月幾句話,就随着管家出來,走到門口看見尚睿。尚睿擺了擺手,仍舊叫他不要出聲。
李季走後,屋內外都變得安靜起來。
尚睿繼續站在廊下。
夏月則坐在椅子上謄寫自己剛才記下的方子,過了一會兒記起昨天李季給她的書還在桃葉居,于是擱了筆,想趁着李季回來之前去取來。
她挪開椅子,帶着小跑,疾步出了書房,走到門外,她疑惑地朝四周看了看。剛才這裏似乎是有人,但是此刻卻空蕩蕩的。
她知道這李府表面上似乎任由她進出,其實不過是為各自留了一份薄面而已。
那夜尚睿帶着怒意推門而入便可知道,她的一舉一動皆在別人的掌控之下,可笑的是她居然舍不得殺了他,還怕他因她而死,在那颠簸冷硬的車廂內,她藏着刀,懷着驚恐和膽怯,連眼睛也不敢眨地護着他。
夏月站在樹下,自嘲地苦笑。
取了書,夏月又回到書房,發現李季已經在屋內等着她了。
夏月好奇地問了一句:“先生平時都這樣清閑嗎?”
李季本來坐在桌案旁邊,在查看前幾日的醫案,聞言擡頭看了夏月一眼,自知不能跟她明說他這些時日被特準賦閑在家的緣由,只得答:“你看我哪裏清閑了?雖然不用像前朝太醫院那些人一樣事無巨細地查看後宮嫔妃的情況,但也不閑着,每天要研究醫案,又要試藥,做些筆錄。各有追求,說起來,哪個人又是真正地閑着呢?“李季放下手上的東西,走到一側的書架旁邊,從一堆裝訂成冊的醫案中抽出一本冊子:“這是我自己編撰的針灸紀要,你也可以拿回去看看。”說完這句,李季又瞧了她一眼,真心告誡道,“我還是那句話,急于求成是學醫大忌。”
夏月神色一黯,點了點頭。
尚睿回到宮裏,去了妗德宮用晚膳。王潇湘事先不知道他要來,她早就吃過了,如今又叫了人來擺膳。
王潇湘見他默不作聲,誤以為他還在為王淦之事不悅,心中自知理虧,只好小心翼翼地伺候着。
用膳時,尚睿胃口不太好,一頓飯草草用完,又有人端着水讓他漱口。
他接過茶盅,擡眼看了一眼端着托盤的人,正是他從前下令不許再出現在康寧殿的那個宮女。她身量高,四肢和姿态倒是和夏月有幾分相似,當時他看着心煩,又厭惡皇後的用意,于是就說了那樣的話。
王潇湘見尚睿多看了她兩眼,本想再撮合一下兩個人,又怕自作聰明地惹惱他。
尚睿收回視線,擺了擺手叫人下去。
“這人不要留了,過幾日就放她出宮去。”尚睿漫不經心道,看樣子又是要留宿在妗德宮的樣子。
王潇湘便命人去準備。
這幾個月,她不知道他哪根筋不對,除了來妗德宮,竟然沒有讓任何人侍寝。外人只以為她霸着今上一個人,獨寵後宮,可是這其中真相,只有當事人自己清楚。
她的寝宮裏一直擺着兩張榻,其他人都以為她睡眠不好,所以夜裏要和尚睿分榻而眠。
熄燈後,他咳嗽了兩聲。
她不禁道:“皇上晚上可不要貪涼。”
他翻了個身,沒有答話。
過了一會兒,又聽見他翻過身來,突然冒出一句:“潇湘,我哪點不如皇兄?”
王潇湘一愣,對于先儲的事情,他們彼此心照不宣,但是卻從未如此露骨地談論過,仿佛尚睿又成了那個十多歲的青澀少年。他沒有姐姐,與兄長間也不親厚,有長長一段時間,少年時的他竟然當王潇湘是長姐一般。
王潇湘嘆了一口氣,她猜測或許他并不是在問她,而是在透過她問另一個人。
“皇上自然是這天下最好的男子,可若是一對平凡的恩愛夫妻,妻子會認為她的丈夫雖不及皇上萬一,卻是她心中無可替代之人。就像皇上為社稷選賢,許多人的文章也分不出高低,只因為皇上喜歡便是好的。”
其實,何須她多言。他如此睿智聰慧,哪裏是需要問別人答案的,只是自己身陷此山中,尋不到出路而已。
已是深夜,而李府裏夏月點着燈在自己屋裏背着今日從李季那裏借來的醫書,她沒有謄寫,害怕自己離開的那一天壓根沒有機會帶上這些筆記,于是便牢牢地撿些要緊的東西記在腦子裏,逐字逐句,一遍又一遍。
從李季答應教她治病的那一天起,她幾乎夜裏就沒有在床上睡過,偶爾累了伏案打個盹。
她再也沒有挨過那張床,似乎一碰就會記起那一夜的尚睿。他站在那裏,弱得一陣風都可以吹倒,卻一副倨傲狠戾的模樣對她說:“喻昭陽,你贏了。”
是不是贏在倒足了他的胃口?
黑壁崖下的他和這房中盛怒的他,哪一個才是真的?
這時候,荷香在自己榻上不知道做了什麽美夢,“咯咯咯”地笑了起來,被子也踢掉了。夏月走過去替她拉了拉被子。
而後,她又回到桌前。
油燈裏的油又添了兩次,直到晨光熹微,她才昏昏沉沉地趴在桌案上,雖然毫無睡意卻乏力極了。
荷香好眠了一夜,早早就起了。她以為夏月趴着睡着了,便輕手輕腳地将旁邊的衫子小心地搭在夏月肩上,然後默不作聲地收拾了一下,去準備早飯和熱水。
想起今天李季要考查的功課,夏月起身去喝了杯涼茶,強打起精神,繼續看書。
才翻了不到三頁後,“砰”的一聲,荷香推門而入,吓了夏月一跳。
荷香瞪着雙眼,慌亂地說:“小姐,王淦……”
在荷香遇見餘音兒之後,夏月将王淦和自己之間的事告訴了荷香,所以荷香格外注意起這個人來。
“怎麽?”夏月擡起頭問道。
“王淦死了,”荷香上氣不接下氣地說,“死在相府門口,今早才被發現。”
夏月猛然從桌前站了起來,頓了一下,緩緩問道:“怎麽死的?”
荷香急促地呼吸着,将剛才在廚房聽來的事情又說了一遍。
原來自從餘音兒在鬧市攔轎之後,王淦就沒了蹤影,廷尉府還畫了像四處張榜,結果今天天剛亮相府門房去開門,發現門口坐了個人,本以為是醉鬼或者是要飯的,門房便過去招呼,沒想到卻是死透了的王淦。
大街上出現一具死屍,本來就是稀罕事,何況還是在權傾天下的相府門口,死的又是王家的王淦。
這消息一傳十十傳百,半個帝京都炸開了。本來餘音兒當街為姐伸冤的事情就盡人皆知,如今更有人說是女鬼前來索命。
夏月緊張地聽完荷香的一席話。
荷香又道:“小姐,你說是不是他壞事做多了,老天終于開眼,來了報應?”
夏月腦子嗡嗡嗡地響着,心思已經不在荷香身上。她想起了一個人——子瑾。
“他來了?”夏月喃喃自語道。
“誰?”荷香沒聽明白。
夏月并未回答,匆匆看了荷香一眼,忽然急切地提腳出門。
她顧不得自己是不是真的出得去,若是有人要攔她,殺了她好了。
她走得飛快,先出了桃葉居,繞過了後院的假山,上了回廊朝前院走去,腳下沒有停,幾乎帶着小跑。她提着裙子拾階而上,突然撞在了一個胸膛上。
那胸膛十分結實,将她撞了一個趔趄,幾乎沒站穩。
“怎麽走個路也火急火燎的。”來人正是尚睿,他蹙着眉,提着她的胳膊,将她的身形穩住。
她看見尚睿,拂開他的手掌,退後兩步,上牙咬着唇,心中有了主意,冷冷道:“我要出去一趟。”
尚睿挑眉:“這裏,有人攔你?”
“看起來是沒有,但是我也不蠢。”她冷嗤。
他個子本來就高,如今站在臺階上,更加讓人仰望。她昂着頭十分不舒服,于是退後了幾步。
他的視線落在她的臉上:“你豈止是一個‘蠢’字可以形容的。”
是的,她豈止是蠢。如果他不是洪武,那他的身份幾乎呼之欲出。那日她若是拼盡全力,哪怕不能要了他的命,至少也可以傷了他。
她不想繼續和他打嘴仗,垂下頭又重複了一遍:“我要出去一趟。”
“去哪裏?”
她自然不能說實話,臉看着另一邊:“悶壞了,想出去走走。”
“最近帝京也不太平,早上還有人抛屍鬧市,你如果真想出去,我陪你一起。”王淦意外失蹤,死得也蹊跷,難免引起他的一番興趣,他早早去看了屍體,才順道來的李季府。
夏月聽他所言,猜測他指的是王淦,雙眼睫毛一動,壓住心中情緒。
可是這些異動怎能逃過尚睿的眼睛,他反而故意說道:“今早相府門前死了個人,我正要過去看熱鬧,你要不要一起去瞧瞧?”
夏月心中一動,急急地擡起頭對上他的目光,随後卻緩緩說:“死人有什麽可看的,我只是想出去透透氣。”
他一笑:“那正好,反正我也想随便逛逛。”
夏月本想拒絕,遲疑了一下卻點點頭,随他出了李季府。
一路上,他走在前面,夏月在後,再往後是明連和姚創。
李季府和相爺府原本就不遠,中間只隔了一條街。這帝京太平了太久,刑律寬松,百姓也不怕事,知道出了人命,非但沒有避之不及,反而得了消息都去看熱鬧。
還沒走到相府門口,湊熱鬧的人已經裏三層外三層地圍了起來,廷尉府的衙役不停扯着嗓子說:“別看了,別看了,都回家去。”
可是,法不責衆,并沒有多少人搭理他。
一路上夏月心不在焉,而尚睿卻默不作聲,他在揣摩夏月和王淦的關系,或者是王奎與喻晟的瓜葛,之前沒有任何線索把他們聯系在一起,最多是齊安因為譏諷王奎官風不正而入獄,是喻晟替他疏通。由于之前夏月和王淦之間的瓜葛并沒有任何征兆,又事發突然,他也沒辦法向千裏之外的齊安求證。
殊不知,那件事情子瑾和夏月不會張揚,是因為闵家在當地的聲望,王淦怕影響父親的官途,自己也不敢聲張,如此一來外人又如何知道。
他對一件事想不明白的時候,心中便十分不舒坦。
兩個人不知不覺随着人流走到了相府門口。
夏月站在人群外,踮着腳尖,可以透過人縫看到官府的人在外站了一層,把圍觀的人隔開。與他們隔了兩丈遠的那具屍體上蓋着一張白布。廷尉府的人正在勘查現場,上頭沒發話,誰也不敢擅自挪動屍體。
那白布蓋得十分嚴實,只有王淦身下有一攤血。那攤血并不多,也許是斃命之後才從身上流下來,早就凝固了,變成了紫紅色。
旁邊圍觀的百姓竊竊私語,相互打聽,以訛傳訛。
“頭還在嗎?”
“我看傷口在胸口。”
“有沒有被剜了心?”
“是被索命了嗎?”
……
人越來越多。
他們倆和緊随而至的姚創,原本是站在圍觀人群的外圍,不知道為什麽後面又加了幾層人。
後來的人,還想使勁擠到前面去看。
不知道誰踩了夏月一腳。
夏月也顧不得腳趾疼,也和旁人一樣,要湊近了再看看,卻被尚睿牽住手。他想要将夏月圈在胸前,将她帶出去。
他不太喜歡這樣擠在人群中,與旁人挨得那樣近。
夏月卻像被蟄了一般,甩開他的手,避如蛇蠍。
尚睿自嘲一笑。
“你幹嗎對一個死人這麽感興趣?”尚睿問。
夏月未答話。
尚睿如往常般調笑着她:“他也是錦洛來的,莫非是你的情郎?”話音未落,夏月便猛地轉臉看他,雙眼微紅。
尚睿倏然一驚。
夏月瞪着他,蒼白着臉一句話也不說,片刻後,一雙眼睛又盯着那屍身,似乎要将王淦臉上的那塊白布戳穿一般。
姚創平時不敢多看夏月一眼,可是夏月此刻的模樣卻無意間落在他的眼裏。
電光石火間,姚創想起了一件事情。
他不敢确定,匆匆地又看了夏月一眼。
與此同時,只聽夏月用一種極冷的口氣說:“他不是我的情郎,不但如此我還恨不得要他死,因為他曾經和你一樣,對我做過同樣的事情。”
此刻,屍體已經被人挪到擔架上,勘查現場的人已經收到消息,準備将屍首運走,辦差的衙役們想要在密集的人群中開出一條道來。人擠得更厲害了,仿佛想要借着最後的機會看看是不是真的沒了頭又沒了心。
姚創警惕地看着四周,貼身跟着尚睿。
忽然不遠處有人喝了一聲:“我的銀子,誰偷了我的銀子?”衆人聞聲望去,只見一個中年男子上下摸着自己的兜,漲紅了臉,旁邊人見狀,紛紛查看自己的東西。
而姚創卻警惕地将尚睿護得更緊了。
尚睿覺得自己的腦袋似乎被什麽鈍器狠狠地砸了一下,頭一回變得有些遲鈍。而耳中反複地回響着夏月剛才的話,一時有些失神。
王淦、餘畫兒、闵夏月……
他陡然憶起酒樓裏王淦那張臉,憶起餘畫兒被他拉扯的模樣,又憶起王淦跌下樓梯時胸口複發的舊傷。
尚睿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平複着胸中洶湧的情緒,只是眨眼之間,眉目又恢複了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