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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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轉身去拉夏月:“我們——”僅僅只說了兩個字,其餘便說不出來了。
旁邊哪裏還有夏月的影子。
尚睿神色一閃,迅速看了看四周。
夏月本來穿着一件水紅色的衫子,十分顯眼,可是此刻,密密麻麻的人群中連一個這樣的顏色也沒有。
此刻哪裏還找得到夏月的人影。
他的眼睛掠過一絲驚駭,随後臉上又漸漸被冰冷的寒氣覆蓋,雙拳捏得青筋暴起,一把将姚創拽到跟前,眼中滿是戾氣,咬牙切齒地下令道:“即刻封城。”
尚睿幾歲時養過一只貓,幾乎愛不釋手,好幾次母親都想抱走它,卻被他倔強地留下。終于有一次嬉鬧的時候,貓爪子在他脖子上抓出了幾道血痕。
他被傷了又不敢聲張,只好偷偷将傷口藏起來。後來睡覺的時候被奶娘發現,告訴了母親。
母親勃然大怒,立刻命人當着他的面淹死了那只貓。
那時候他還小,為此又哭又鬧,傷心了許久。
母親便告訴他,這就是恃寵而驕,那只貓之所以有此下場,都是拜他所賜。
母親還告誡他,若是以後愛上一個女子,也千萬不能讓她知道,不然對方就會有恃無恐地将他的愛意玩弄于股掌之間。
尚睿坐在夏月的屋子裏一言不發,手邊還留着她早上看醫案做的筆記。
下面的人将夏月的這間屋子翻來覆去地檢查了許多遍,所有的蛛絲馬跡都沒有放過,但是一無所獲。
他冷冷地看着地下跪着的荷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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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香伏在地上,全身簌簌地抖着。
這時,明連将夏月埋在樹下的高辛玉呈給了尚睿。
尚睿的拇指指腹摩挲着手中的玉蟬,又冷靜地将事情來回想了一遍。
她不是有預謀的。從眼前這個丫鬟得知夏月不見時的眼神就能知道,這不是有預謀的。
憑她一己之力,根本不可能這麽輕易就在他眼皮子底下消失。
絕對是有人暗中帶走了她。
這人知道她和王淦的過節,先殺掉王淦鬧得滿城皆知,而且這個人還非常了解她,算準了她若是能夠脫身,肯定會去現場看一看,然後再接近她,教她說出那樣的話擾亂他的心神,趁機接走她。
尚睿雙眼微微一眯。
天下間,不會有第二個人能夠那樣了解她,将她的性情脾氣了如指掌。
他後悔自己太大意,今日離與尉冉郁約定見面的日子還有幾天,他便以為對方還未到帝京。
尚睿閉上雙眼,怒氣從胸中翻湧而出。那怒氣中除了憤恨不甘,居然還有一絲嫉妒。
夏月最後說的那句話,像一根刺紮着他。
是她為故意擾亂他心緒而用的計策,還是她說的是實情?
王淦已經死了,死無對證。可是,他就算把錦洛翻個遍,也要将這事查個水落石出。
尚睿斜睨着跟前的荷香,眼神像看一只随時都能捏死的螞蟻一樣。
那道冷酷的視線吓得荷香幾乎暈死過去。以尚睿那晚的所作所為來看,她認為此刻尚睿就算不殺她,也會剝她一層皮,再從她的嘴裏撬出夏月如何消失的信息。
哪知,尚睿連話也懶得問一句,最後只對旁邊的人說:“帶她回宮去,問她王淦的事情。”
那些人得了令,就将她迅速地拖了出去。
閑雜人一走,屋子更靜了。
此刻已經是正午,院子裏的陽光格外燦爛,窗戶和門都是開着的,金色的暖陽和絢麗的春光一并撲面襲來,門外那條叫阿墨的狗還在草叢裏撒着歡。
可是,他獨自坐在屋內,目睹着那輪驕陽,從眼到心卻都是冷的。
尚睿只猜中了一半,夏月卻是直到被人接走的那一刻才反應過來。衆人都被那抓賊的聲音吸引了注意力的當口,夏月被人一把拉了過去。
夏月還沒來得及驚呼,就看到楚秦的臉。
楚秦低聲說了一句:“小姐,得罪了。”然後伸手拔了她頭上的玉簪,一頭青絲傾瀉而下,随後楚秦又飛速在她背後披了一件皂色的外衫,将她拽入了密集的人群中。
如此一來,夏月的衣衫和發飾都和剛才截然不同,背影大變。
兩個人再趁亂不急不緩地跟着人流走。
在終于離開相府門口的人群,拐進一條小巷子後,夏月迫不及待地問道:“你怎麽會在帝京?”
“說來話長。”楚秦查看了四周一番,确認沒有異樣,才叫夏月跟着穿過羊腸小巷,走到另一頭的一輛馬車前。
“子瑾他……”
“殿下自然也在。”
夏月呼吸一滞:“你是說他在帝京?”
楚秦點點頭。
夏月一聽子瑾也來了帝京,便有些膽怯:“你這樣明目張膽地來找我,萬一被擒,會不會連累到他?”
楚秦低聲說:“小姐放寬心,你面色自然一些,就不會惹人生疑。如今他們肯定是先去封城門,緩一些再拿着畫像搜城。”
她心中惦念着子瑾,全然沒有注意到楚秦口中的他們指的是誰。
楚秦将夏月送到車前,撩開簾子,又叫夏月上車。
車內坐着一個婦人,大概四十歲上下。
楚秦低聲解釋道:“這位是周夫人,小姐且聽她安排。”
簾子放下之後,那周夫人拿出一套男裝讓夏月換上,又替她绾了一個男子的發髻。随後楚秦便叫夏月扮作周夫人的小厮,坐在車廂前面同自己一同趕車。
他們的車上了西大街,又走了一會兒,停在一所宅子的大門口。周夫人拿着行李下了車,夏月跟在後面進了宅門。
而楚秦則繼續将車趕往別處。
夏月心中十分忐忑,不敢多說,跟着周夫人繞過花廳進了後院。
然後,她就看到了院中等待的子瑾。
子瑾幾乎風馳電掣般疾步朝她走來。
夏月的目光一觸到他的臉,整個人瞬間就石化了。
他曬黑了,卻沒有痩,似乎比以前壯實了些,脫了少年的稚氣,眉宇間含着成熟男子的韻味。可是,看她的目光卻沒有變,滿是急切。
他飛奔到夏月跟前,将她急急地拽了過去,狠狠地壓在胸前。
“月兒,月兒……”子瑾喃喃地念叨着。他幾乎不知道該如何呼吸,只覺得心隐隐打戰,除了那個名字以外,任何聲音都發不出來,有一種情緒堵在胸口,震得自己渾身戰栗。
“月兒。”他又喊了一聲。此刻的他不僅想抱她,還想親她,想吻她,想将她揉碎了藏進心裏,可是他又怕。她臉皮那樣薄,又那樣介意他們曾經的姐弟關系,如今當着別人的面,他不敢再像個莽夫一般地傷害她。
那久違的聲音,落在夏月心中最柔軟的那個地方。
夏月被這樣一個懷抱緊緊地擁着,眼淚洶湧而至。
她終于見到他了,而且他還好好的。
旁邊衆人互相看了一眼,窸窣退去,後院裏只留了他們兩個人。
不知過了多久,她從他胸前擡起臉問他:“你過得好不好?”話一說完,她這才發現子瑾擁着她的手竟然還在抖。
他察覺到自己的失态,急忙将那雙手收在身後,尴尬地別過臉去。
夏月伸手掰正他的臉朝着自己,岔開話題說:“我……我餓了。”她确實餓了,昨夜熬了一宿,今早至今連一滴水也沒喝,如今心弦松懈下來,真是覺得饑腸辘辘。
他沒有接話,知道她不過在借題讓他平複心情。
她仰頭看着他,雙手還捧着他左右的臉頰。
從小到大,有多少人羨慕他那張臉,可是,只有她敢這麽對他。任由她随意揉搓,他也不惱,反而甘之如饴。
四目相對,分開這些時日,有多少話想要說,可是又仿佛什麽也不用說。
他注視了她許久,眼中的情緒才慢慢和緩下來,心神平複後牽着她進了屋,又親自去端了些點心來,吩咐人備飯。
夏月咬了一口手上的酥糖說:“我要吃湯餅。”
他乖乖地應着,又給她倒了一杯水。
沒過多久,錦洛口味的湯餅被端了上來。夏月埋頭将一大碗湯餅吃了個精光,連湯也喝了。
吃完東西後,她從再見的喜悅中冷靜下來,問道:“王淦是你殺的?”
子瑾看着她的眼睛:“你知道,當年我發過誓,就等這一天。”
“可是這又何必。”
“如今我能殺他,自然是不怕,你放心。王淦惡貫滿盈,早該有此下場。”
“是你故意将王淦的屍體扔在相府門口,惹人圍觀,滿城皆知?”
“時間倉促,楚秦根本查不出他們将你藏在哪裏,于是才出此下策。本該我親自去接你,無奈楚秦面生,更容易混進去。”
夏月又問:“如果我沒有機會去看王淦,你們豈不是全盤落空?”
子瑾黯然道:“那自然會再想別的辦法。”
她看着那個碗,自責道:“荷香還在那裏,我這麽逃走了,他們不會放過她的。”
她又說:“還有你的玉。”
子瑾答:“玉倒不打緊,只是今天他們定然有了防備,無法故技重施将荷香救出來,只要她能挺過這幾日,就會有一線生機。”
“為何?”夏月不解。
他朝她寬慰一笑:“這是男人操心的事情,你就不用多想了。”
兩個人絮絮叨叨地說着這些,夏月本想再問問他這些時日的遭遇,可是想起自己身上發生的事情,竟然不知道從何說起。
二人面對面地坐着,夏月依舊是一副男子打扮。
在子瑾的心中,自然認為夏月是這世間最好看的女子,如今第一次見她穿着男裝,難免覺得新奇,禁不住伸手将她頭上男子用的木簪抽掉,打散了她的發髻。
她的頭發長且密,發絲在他的掌中又柔又順,還帶着她固有的香味。
這是讓他久違的觸感和氣息。
他探過身子,将額頭擱在她的頸窩,沉溺在她的發間,許久才輕輕地說了一句:“月兒,你知不知道,我身在帝京卻找不到你,那種心情真是要瘋了,若是今天沒有成功,我其實也想不出法子了,只有硬闖進宮去找九叔,讓他将你還給我,他要什麽都可以。”他喃喃又重複了一次,“真的,什麽都可以。”最後兩句話,他說得極輕,聲音只在自己喉間回轉,幾乎低不可聞,似乎只是說給自己聽。
她聽着他的話,心中有些疑惑,正要再問,卻不想此刻子瑾卻主動從她肩上擡起頭來。
他牽着她的手,如墨的眸中含着水光,雙眼亮晶晶的,輕輕地說:“吃飽喝足了,那讓我再抱一下。”
夏月立刻站起來,尴尬地答:“我把碗筷端出去。”
她正提腳要逃,哪想他微微一牽,就讓她跌坐到自己的腿上。他情不自禁地擡起自己的臉。
她身體微僵。
沒想到他并未真的吻她,只是用唇碰了碰她的側臉。
夏月拽着他的胸襟,不敢推也不敢回應。
她皮膚很白,一雙唇鑲在臉上,好似花瓣一般。
他見她沒有十分抗拒,才猶豫着用手扶着她的下巴,吻上了她的唇,和當初的青澀與急切不一樣,此刻他小心且生疏地試探着,唯恐遭到她的反感。他僅僅用自己的唇輕輕地摩挲着她的唇,不像是吻,倒像是親密的觸碰。
随後,他雙唇微張,她敏感地感受到了這點異動,呼吸一滞,誤以為他要将她的唇暧昧地含進嘴裏去,心中正遲疑着要不要阻止他的當口,卻聽他只是啓唇問道:“這些日子,月兒有沒有想我?”
他們鼻尖觸着鼻尖,氣息交織在一起,飄着一種醉人的芬芳。
她微微點了點頭。
沒有撒謊,真是沒有一天沒想過。一直在挂牽他過得好不好,有沒有危險,有沒有吃飽穿暖,有沒有人欺負他。
他得到這個答案,像吃了蜜的孩子,眯着眼睛笑了。那笑顏清澈純粹,若是有旁人在,任誰看一眼,心都會化掉。
她想起了李季,抓起子瑾的手腕,便要診脈。
“怎麽了?”他問。
“我見着那個李季了,他還教我如何治你的耳疾,可惜……”夏月蹙眉,眸色一暗,“我還沒學成。”
“李季?”
“就是那個太醫院的李季,我之前一直住在他的府中。”
“他一個出入禁宮的禦醫,你如何會住在他的府上?”子瑾不禁對夏月的遭遇好奇起來。
事關重大,夏月也不瞞他,就将自己如何遇見“洪武”,又如何去了李季那裏治病娓娓道來,其中省去了與“洪武”那一夜的尴尬。
子瑾靜靜地看着她的臉,任由她繼續敘述下去,而自己的一顆心卻越來越涼。
夏月猜不出來,但是對于他而言,這“洪武”是誰,一目了然。只是,他萬萬沒有料到尚睿居然對她動了男女之情。
“怎麽了?”她覺察出他的情緒。
子瑾搖了搖頭,雙唇又覆上了她的唇瓣,輕輕摩擦着那份柔軟:“喻昭陽。”他從唇間悠悠念出這三個字。
“嗯?”她狐疑地應着,因為子瑾從未這麽叫過她。
“倘若有人能洗清爹的罪名,還喻家一個清白,還可以讓你重新用這個名字,正大光明地活在世上,你可歡喜?”
夏月一愣,緩緩答:“那要看對方需要你我付出多大的代價。”
他扶着她的臉,含着笑将自己的額頭去碰她的前額:“你要不要睡一會兒,看你幾天幾夜沒合眼的樣子。”
聽他這麽一說,夏月才覺得累,在李府她壓根不敢去那張床上睡覺,一閉眼就做噩夢。
她搖頭:“頭疼,但睡不着。”
他以為她是因為看見了王淦的屍首害怕,于是勸道:“那你躺着歇會兒,我留在屋裏陪你。”
她想了想,也不在他面前硬撐,就在軟榻上和衣躺下了。
而後,子瑾替她掖了被子,然後坐在床頭,守着她。
時間緩緩地從兩個人之間流過。
他握着她一只手,用拇指的指腹摩挲着她的掌心,輕輕地畫着圈,這是她兒時生病睡不着的時候,父母親常用的方法,讓人放松又安心。
須臾後,她喚了一聲:“子瑾。”
他垂頭正在專注地看着她的手指,心中似乎想着別的事情,壓根沒聽見她在說話。
她合上被他捏在手中的五指,拉了一拉。
子瑾這才覺察,擡起頭來:“嗯?”
“我們在這裏,萬一有人來搜查,會不會有危險,還連累了其他人。”她擔心地又說,“若是今天他們将計就計放了我,再順藤摸瓜抓到你,可如何是好?”
他朝她寬慰地笑道:“方才就跟你說了,這些是男人該想的事情,你別瞎操心,安心睡一會兒就好。沒事的。”既然他敢走這一步,自然是有對策的。
說完後,他又伸出另一只手将遮住她眉毛的額發朝旁邊撥了撥:“閉着眼睛,什麽也不要想了。我守着你。”
她翻了個身,側躺着看了他半晌,忽然覺得,那個需要她操心和保護的少年郎,不經意間已經長成一個成熟的男人。
既柔又剛。
她乖乖地合上眼簾,鼻子聞到院子裏冬青的味道,而手心裏則是他指腹的觸碰,輕且柔,像鵝毛一般撫在她心間。
啪嗒——心中一松,就睡着了。
等到夏月睡熟了後,子瑾小心地将她的手放回被子裏,出了屋。楚秦已經在前廳等候多時,見子瑾一出現,便将今日的事情仔仔細細說了一遍。
子瑾聽完後,卻對旁邊的婦人說:“周夫人,麻煩你去屋裏看看闵姑娘。她似乎受了些驚吓,一個人在屋裏睡覺我不放心。”
周夫人秦氏正是剛才帶夏月來的那位婦人,也是這宅子的女主人。秦氏與丈夫周齊當年是太子門下之人,夫婦二人一直潛居帝京,就等着子瑾啓用他們之日。
夏月幾乎一覺睡到黃昏,醒來後看到周夫人卻想起荷香,先是心裏惱荷香沒聽她的話早走,而後又擔心起來。那日,他當着她的面說,要将荷香的肉一塊一塊割下來,說得那樣兇戾狠絕,不得不叫人膽寒。
夏月捂着臉,有些絕望。
子瑾聞訊而來,見她神色如此,問道:“怎麽了?”
“沒什麽。”
他瞅着她,看出端倪:“你擔心荷香的安危,我再想想辦法。”
“什麽辦法?”她追問。
“只是費些功夫罷了。”白天從夏月口中知道她們主仆二人一直在李季府上後,他今日便放了眼線在李府周圍,剛剛得知荷香已經被直接帶進宮了。
宮裏被尉尚睿管得密不透風,以前還有徐家人,如今除了尚睿自己,誰的手也伸不進宮裏去,更何況還要救一個大活人。
不過只要是她所願,那他拼死也要試一試。
可是他的這些想法,夏月如何看不出來。她正色道:“不成。你要是動不動就想着拿自己的性命去替我換荷香,那我也絕對不同意。我不要她死,你也必須安然無恙。”
他濃密的眼睫微動,卻不置可否地給她斟了一杯茶。
夏月有些不放心,握住他的手,說道:“子瑾,你記住,若是你為我送了命,那我——絕不獨活。”
她看着他的雙眸,一字一字地說着,他微微一怔,眼中泛起波瀾,反握住她的手。
“我心中自有分寸。”他說。
室外落日餘晖已盡,屋裏光線漸漸暗淡下來。
子瑾點了燈,又去關窗戶,回身端着燭臺:“你随我來。”
夏月跟着他走到剛才她歇息的內室,沒想到床架旁邊居然是一個密室的入口。
子瑾掌着燈,帶着她走了進去。
密室不大,僅有一張軟榻和一副桌椅。
“萬一有官兵來搜屋,你悄悄躲進來就好。”子瑾說,“別擔心,只需要熬幾日就能順利送你出城了。”
“為何?”
“按照之前的行程,應該不出三日,徐敬業的棺椁就可以到了,徐子章扶柩歸葬之時,帝京自然少不了一些波瀾。”他說。
康寧殿的禦書房內,賀蘭巡來報,徐家已經有人蠢蠢欲動。
徐家如此被架空,太後如今又搬到離宮不問朝事,自然有人不服,妄想借機生事。
尉尚睿聽後,默不作聲。自從夏月失蹤後,他的性子愈發讓人難以琢磨了。
田遠對賀蘭巡有些埋怨道:“伯鸾兄,你當初就不該出這主意。”
之前按理應該待南域戰事大定,三軍凱旋歸京之時,再讓軍隊帶回徐敬業的棺椁。但是卻遭到賀蘭巡的竭力反對。
賀蘭巡解釋道:“洪将軍與司馬大人才是平定南域的首功之臣,倘若這時還有徐敬業的屍首,那他徐敬業算是敗軍之将,還是凱旋功臣?”
若是此刻南域未定,淮王還未伏法,徐家父子已先行回京,整個帝京必定只哀不賀,直挫徐家的銳氣。從南域到帝京,徐敬業靈柩千裏迢迢,徐子章身負人子之孝,必定只能親自護送,那他一走,全權交出餘下兵權,可謂一石二鳥。
田遠又說:“那皇上至少應該令徐子章卸甲入京。”
賀蘭巡聞言對尚睿拱手道:“這點,田大人倒是和臣不謀而合。等徐敬業的棺椁到京畿三百裏處,就該令他卸甲解胄。”
尚睿的手指翻弄着夏月留下的那枚白色的古玉,聽兩個人争論半晌,才開口說道:“随他去了。這本是大衛禮制,要是朕下旨提醒他,倒是顯得朕小氣又心虛。朕對太後許諾過,如果徐子章對得住朕,朕會放他一馬。”剩下未出口的後半句,不言而喻。
說完這事,田遠猶豫着又道:“皇上早上令李秉立将軍協助姚創封城,臣等皆覺得不妥當。”洪武走後,由李秉立接管了禁軍和京畿衛戍,李秉立這老頭雖然年紀大,身體不好,但是為人十分剛正,讓尚睿十分放心,可是就是如此性格才使李秉立對尚睿因一女子私逃而如此大費周章地封閉城門,感到十分痛心。
“帝京原本就是南北各地往來的樞紐,商道繁華,百姓安居,如今就算是陛下閉城一天,也恐擾亂了民心。”賀蘭巡道,“也會讓藩王以為政局有異。”
尚睿嘲諷:“朕不過是緝拿一個刺客,莫非爾等也要質疑朕不成?”
賀蘭巡正要再說話,尚睿卻淡淡制止道:“話太多的人,一般都活不了多久。”
這時,明連又送來一封密報,賀蘭巡看後,對尚睿說:“暗線來報,燕平王與梁王一行已到季州地界,還需幾日才能到京。”
尚睿冷嘲道:“他倒是使得一手明修棧道暗度陳倉。”
明連在旁邊看着尚睿裹着一身寒意地譏諷人,倒是放下心來。早上夏月突然不見的時候,尚睿猩紅着雙目坐在她屋裏一言不發的樣子,才叫旁人心驚。
這時姚創跟着李秉立進宮來複命,說夏月的畫像已經連夜趕制了出來,張貼在帝京所有的街巷。下午時分,全城便以緝拿刺客為名,開始嚴查客棧等可以留宿的地方。
随後,尚睿讓明連拿出一張帝京的城防圖,叫姚創在圖上标注了已經搜查過的區域。
尚睿看着展開在書桌上的那張标注細致的圖,聽姚創說了一下明日的計劃,卻慢悠悠地伸出手,用修長蓄勁的手指在圖上七八處地方輕輕畫了幾個點:“朕倒是覺得你們可以嚴查一下這幾個地方。”
李秉立順着他的動作朝地圖上看去,臉上微詫:“皇上,這是……”
賀蘭巡接過話道:“這是暗線上報的徐家有異動的地方。”說完後,擡頭看了看尚睿。
李秉立恍然大悟,自責道:“臣竟然不知道皇上有此打算。”
尚睿卻挑了挑眉:“朕已經色令智昏,不知道什麽徐家有異動。”
賀蘭巡和田遠同時相視一笑,拱手請罪道:“臣等愚昧,不及皇上深謀遠慮。”
姚創不太明白,看了看李秉立,又看了看賀蘭巡:“這是?”
李秉立解釋道:“皇上這是以緝拿闵夏月之名,趁機在徐子章進城之前,肅清徐敬業餘黨。”
姚創若有所思,又很想問:“那闵姑娘還抓嗎?”他看了一眼尚睿,将這句話生生地忍了回去。
衆人各自領命後,從殿內告退。
夜已深,康寧殿又恢複了寧靜。
尚睿褪去臉上的神采,用手指摩挲着手中的高辛玉。從早上拿到它開始,一直沒有離手,那玉上早就染上了他掌心的溫度。
回宮後事務繁雜,尚睿又恢複如常,并無什麽異樣。
可是明連跟他那麽多年,如何不了解他的個性,心中越是驚濤翻湧,臉上卻越是平靜。
沒想到過了一會兒,姚創竟然獨自折返。
“皇上。”姚創掀起衣袍跪在地上。
尚睿斜睨了他一眼:“怎麽?”
“臣罪該萬死,臣有一事今天才想起來。”姚創懊惱地說。
“你講。”尚睿道。
姚創遲疑了一下,跪答道:“這些話事關一個姑娘的清白,臣沒有把握,本不該多言,但是臣如今想起來了,就不敢對皇上隐瞞。”
尚睿把玩着玉蟬的右手微微滞緩,心中一凜,沉聲道:“繼續說。”
明連有種奇怪的預感,十分不安地看了尚睿一眼。
而後,姚創将自己與何出意當時如何在錦洛城外于王淦手下救出一名弱女子的情景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
“當時林中光線昏暗,而且那姑娘衣衫褴褛,臣等礙于男女之別根本不敢看她,所以等她家裏人來尋她之後,臣與何出意就繼續辦事去了。這事臣本來沒有放在心上,直到今日闵姑娘看見王——”
話未說完,他已感到一股淩厲的殺氣猛地迎面襲來,與此同時是長劍出鞘的聲音。
盛怒之下的尚睿抽出挂在牆上的那柄利劍,朝姚創削了過去。只見劍刃從姚創頭上貼着頭皮滑過,生生削了他的發冠。
幸而這柄古劍本就是挂在禦書房辟邪的飾物,并未開鋒,不然此刻不僅是姚創的頭發,估計連頭皮也沒了。
但哪怕此刻尚睿要切了他的頭,他也不敢躲。
“臣有罪,臣不該現在才想起這事。”姚創悔道。
尚睿握着劍的手開始抖,他先是覺得整個身體都有些發麻,随後全身抖得越來越厲害,痛楚和狂怒之下有一種窒息感陡然而至,如同被人使勁按在宮中那僅有半人深的流波湖中,明明一擡頭就可以出水呼吸,卻沒有一絲力氣反抗。
姚創所救之人肯定就是她。
所以,她的那句話并非為了故意亂他心神,而是事實。
明連見他青灰着一張臉,慌了神,“撲通”一聲跪在地上,飛速地膝行到尚睿身前,連喚了幾聲“皇上”。
尚睿雙目無光,也沒有應他。
明連何曾見過尚睿如此失态,吓得魂都丢了,如今太後不在宮中,自己的第一反應是叫人去請皇後,可是想起姚創所言之事,和皇後也有千絲萬縷的聯系,唯恐火上澆油,于是自作主張地說:“姚大人,賀蘭大人興許還沒走遠,您快去請他回來看看。”
姚創頭發被削了一些,剩下的也淩亂地披散在肩頭,儀容十分狼狽,可此刻的他哪還管得了這些,也顧不得尚睿是不是要将他就地正法,慌亂地從地上爬起來,倉促地朝殿外奔去。
哪知還沒跑出幾步路,就聽身後的尚睿開口道:“你回來。”
如此語氣清淺的兩字此刻從尚睿嘴裏緩緩說出來,卻讓明連和姚創同時都松了一口氣。
尚睿慢慢地坐了下來,将長劍擲在桌案上,然後攤開手,右手中原本被捏着的那塊玉蟬,已經被劍柄磕碎成了幾塊,碎片的棱角将他掌心割傷,之前因他握得緊也沒流血,如今手心攤開後傷口裸露,反而往外滲血。
明連不敢聲張,自己取了些藥來給尚睿敷上。
姚創原本還要将剛才的事情解釋一下,卻沒膽再開口。
看着明連給自己包紮的動作,尚睿神色漸漸恢複了常态。過了一會兒,尚睿瞄了姚創一眼,問:“你還杵在這裏,是等着朕賜你個全屍嗎?”
姚創一愣,方才明明是尚睿自己叫他回來的,可是他哪還敢争辯,只好乖乖一叩首,默然地退了下去。
明連忍不住勸道:“皇上,剛才姚大人說自己并不确定那人究竟是不是闵姑娘,所以……”
尚睿道:“但是朕這裏卻有一個人也許知道,你明日親自去問問。”眉目間像裹了一層冰。
明連意會到尚睿指的是被帶回宮的荷香,連忙稱是。
餘下的時間,尚睿将姚創的話,來回又想了一遍。其實不用再審荷香,事情也一目了然。這就是尉冉郁誓必手刃王淦的原因。
先是上次他從南域帶人夜奔錦洛,目标也是王淦,沒想到卻被何出意撞上。
然後這一次,借着王淦的死向夏月傳信號,将他也一并算計了進去。
夜深之後,外面通傳說皇後來了。
尚睿冷淡地道:“告訴她,朕歇下了。”
王潇湘得了這個回信,看了看康寧殿內明亮的燈火,想起父親交代的任務,又對明連說:“本宮做了些桃花釀,聽說皇上最近睡得不好,這才特地給皇上送來。”
明連遲疑了一下,又去帶話。
尚睿突然覺得無比厭煩,知道王潇湘前來無非為了兩件事情,第一是王淦之死,第二是今日京裏大肆搜城,王機叫她來打探虛實,“你出去跟她說,王相想知道的事情,請王相明日自己來問朕。她為後宮之人,牝雞司晨,成何體統。”
王潇湘聽完明連轉述的這句話,面色白了又青,尴尬而去。
見明連回來複命,尚睿問:“走了?”
明連點頭道:“娘娘走了。”
尚睿嘴角冒出一絲譏諷,默默地盯着桌案上高辛玉的碎片。
他富有四海,予取予求,可是天下間卻找不到一個人真心對他。
過了一會兒,他沒有繼續批折子,只是叫人研了墨,開始站在禦案前提筆練字。
尉。
尚睿寫着自己的姓,一遍又一遍。他從小生性好動,耐不住性子的時候,便強迫自己練字作畫。只是如今胸中心緒翻騰,連書也抄不下去,何況作畫,只得寫着同一個字來靜心。
他下筆骨力遒勁,又風格縱橫,滿篇雖然只重複着一個字,卻仍然氣韻生動。
殿內的窗戶并未緊閉,春夏交替之際,悠悠夜風吹進屋,将他案上的紙吹拂微動,他随手取了桌角的鎮紙來壓。
鎮紙是玉質的,上面雕着螭龍蓮花紋。那古樸的紋路和夏月的那塊玉蟬十分相似,一時之間,他有些分神,無意就下了筆,回神再看,居然寫的是“昭陽”的“昭”字。
他盯着那個字,視線一頓,眉間惱怒驟起,将鎮紙狠狠砸了出去。鎮紙磕着牆邊的窗棂,摔到地上碎成兩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