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杠上杜主簿
七品縣太爺只是名頭好聽,實際上勞役多、工作環境不佳、加班還不加價……如果寒窗苦讀多年,得到的是這個結果,說實話,關關比較傾向于出家當和尚,不僅門檻低、賺得多,混得好的,百姓會喊一聲大師并膜拜供養,雖然跪拜時,嘴裏喊的不是萬歲萬歲萬萬歲,但磕頭的那些人,誠意十足、無半分敷衍。
她跟着雲青上工後,辦公室就一間小小的屋子,沒有空調、悶得緊,才四月份,就出現夏日的高溫,天氣熱得讓人想脫層皮,幸好院子裏有棵大樹,關關便把桌子往樹下一搬,挪個窩兒,和樹上的蟬一起上下班。
幸好上司人不錯,不然連22K都沒有,只領着單薄0.5K的她,肯定頭綁白布條,上街要人權、搞罷工。
關關的直屬長官是雲青,長官要她做什麽,她沒有推辭的理由,再苦再累也得幹,老板讓她查舊案,她就查舊案,讓她歸整府衙文件,她就乖乖歸整,她是個有責任感的下人,絕對讓上司覺得物超所值。
可這樣一來,她的工作就和杜主簿對壘了,整理舊文件,不就是嫌棄杜主簿做得很糟?查舊案,不就是批評舊縣官案子審得不好?清理帳務,不就是暗示杜主簿不幹不淨、手腳有問題?
她的存在就是雲青對杜主簿缺乏信任感的證明。
伸懶腰,呼……關關吐了長氣,能夠把檔案弄得這麽沒秩序,杜老先生不是普通有能力,她花了将近十天、動員府衙十來個官差,好不容易将檔案按年份、月份分成十來疊,接下來,要将每一年的文件再按稅收、農田水利、刑案……等等分門別類,年代久遠的先不碰,她挑這兩年的文件先下手。
可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三跳,杜主簿和前任縣官的爛,簡直是爛進根骨裏了。
楊寡婦的事情糊塗就算了,畢竟是衆口铄金,可前頭的幾十個案子幾乎都是這樣的下場,叫被告與原告上堂說說話、聊聊天,然後罵幾聲、打兩板後退回去,弄到最後,件件全是誣告案。
關關鄭重懷疑,前任縣官要不是收受兇手的賄賂,就是恐怖組織派來的卧底,專門破壞社會正義的。
她一面做、一面搖頭嘆氣,這種案子再多看幾個,她大概會出口痛罵:大燕的法律全是屁!
今兒個他家大人出門去,大人不在家,衙門裏就數杜主簿最大。杜主簿個子矮小,加上年紀大、骨架縮了點水,站起來和關關差不多,但他形容有些猥瑣,小眼睛、小鼻子,總愛抿唇斜瞪着人看,似乎人人欠他幾萬兩,整個散發出嚴重的刻薄形象。
他不喜歡關關,當然關關也不喜歡他,他時常給她下絆子,而她的反應是一臉鄙夷,覺得對方既幼稚又可笑。
關關的原則是事不過三,她允許他幼稚三次,第四次再出現同樣的事時,關關便滿臉冷靜地對他說:“杜主簿,你不必這麽辛苦,就算我失敗了,也不代表你成功,就算你把我擠出衙門,你也不見得可以在這個位置待得長久,有那個力氣盯我,不如用你那把羸弱的力氣做點事兒,好歹對得起朝廷給的俸祿。”
她只是随口嘲諷,杜主簿卻誤以為關關從文件裏頭察覺到什麽,心虛的人最可怕,反而更時不時用那兩只三角眼盯着她,害關關老以為自己沒穿衣服出門。
關關相信,越是這樣,越代表他有問題,她本不想多事的,可她這人就是禁不得激,不把他犯下的罪行給樞出來,睡不着覺啊!
樞出來了沒?當然是小菜一碟。再艱澀難懂的法律條文都能讓她給拉出來說文解字、打贏官司,相形之下,簡單到不需要用大腦就能抓到問題的文件,怎能隐瞞得了她的火眼金睛?杜主簿的把柄她多少有了掌握。
她沒四處宣揚,給杜主簿一記下馬威,理由有三:一、罪證尚未齊全,有心整人就得往死裏整,免得留下對方一口氣、尋機反咬上自己。二、要不要把事情搞大,還得看方雲青的意願,他現在正忙着處理地方人際關系,此事可以再緩緩。三、杜主簿口口聲聲鄙薄女子,這層輕視,讓他只不過動動嘴皮、欺負她幾句,倒沒做出什麽大動作。
既是如此,她何必七早八早讓他看清自己的手段,好讓他尋機會把她往死裏整呢?
低調為上啊,她真的不想樹敵、不想為五百文錢拚命。
“一個女人不好好待在家裏備嫁,抛頭露面算什麽?”
杜主簿吃過飯,帶來一盞涼茶坐到樹下,跷着二郎腿,着地的那只腳抖個不停,開始一日一挑釁。
關關本來不想搭理他,因為工作多、因為累、因為知道他是無聊找碴,更因為她餓得有點厲害——厚,方雲青說要給她帶吃的回來,午時都過了,她還沒聞到飯菜香。但是同樣的話在十天裏頭聽見三十次,如果不反駁,豈不是代表認同對方觀點?
拿起手邊茶水,關關也學他喝一口茶,笑彎眉眼,回道:“一個老人不好好待在家裏含始弄孫,屍位素餐算什麽?”
狠狠刺他一下,然後、低頭繼續用功。
杜主簿倏地瞠開單眼皮,怒目望向關關。
她的話讓人很火大,讓人想跳起來狠狠掐住她的脖子,而且她撂了話後,立刻埋首卷宗,這、這是明明白白的瞧不起他啊!
“這是什麽态度?竟敢和我頂嘴,你老子是怎麽教你的?知不知道,我吃過的鹽比你吃過的米還多,不尊老敬上,你當自己是什麽東西?”
這回她連頭都沒擡,依舊專心于公文,只是嘴皮沒休戰打算,她淡淡說道:“杜主簿吃那麽鹹啊,大夫有沒有說你的腎不行啦?”這時代沒有洗腎機,更沒有換腎技術,高油高鹽可不行吶。
杜主簿的醫學知識不足,聽見她的話便只往“腎虧”那個方向想,臉色陡然慘白,他、他……他确實是腎虧,前幾年就不行了……但,她怎麽會知道?很明顯嗎?從他的臉色就可以看出來?還是哪個人多嘴?
越想越往陰謀裏頭鑽,他氣得全身發抖,男人都是有自尊心的,越是不舉的男人越需要女人誇獎,她不誇便罷,還直指他的毛病,氣啊惱啊火啊!
他不可以就腎虧這個話題吵下去,可……不吼吼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頭,堵在胸口那股子氣難平。
找不到別的事可以削她,杜主簿只能一把扯掉關關手上的卷宗,胡說八道一通。
“你別裝模作樣,是真看得懂還假看懂?有不明白的地方大可以問,不過……就算我給你說道分明,你也不見得懂。”
東西被抽走,關關氣了,氣蒼蠅多到膩人,而那張“捕蠅紙”還不知道回來。
放下筆,她與杜主簿對上,專心一意陪他打嘴仗,“主簿大人,你知道男人和女人最大的不同是什麽嗎?男人在不懂的時候裝懂,而女人恰恰相反。”
幾句嘲諷,令杜主簿氣得臉色泛紅,他用力拍上桌子,“給你臉你不要臉,別以為有方大人給你撐腰,就什麽話都敢說!”
她托着下巴,一手揉揉耳朵,滿臉無辜地望着杜主簿說:“我自己有臉,不勞主簿大人給,如果拍桌子越大聲表示越有能力,那咱們大燕朝的龍椅,真該換杜主簿上去坐一坐。”
“你、你……”他不敢置信地瞪住關關。“你連皇帝都敢編排,簡直是膽大包天,你的爹娘是怎麽教你的……”
他罵人的話一句接過一句,如江水滔滔不絕,可他的話吓不了她,只能惡心惡心她。
關關搖頭,一臉無奈。“不就是‘如果’嗎,怎麽會變成編排皇帝?唉,我娘說得沒錯,不能同傻瓜争論,一不小心也會變成傻瓜。”
“你罵我是傻瓜?你懂不懂得尊重長輩?你娘是怎麽教你的,居然把你教得如此目無尊長?我……如果方大人硬要留你下來,我、我就不幹了,一山難容二虎!”
關關再嘆,這時代怎麽人人都以為自己是老虎啊?
沖着他,關關揚眉一笑,道:“我同意這話,可我從來沒把主簿大人當成老虎啊。”只拿他當只蟑螂,在腳邊跑來竄去,讨厭、卻壞不了事。
他想和她旗鼓相當?那得重生個兩回合才有機會。
看她那副痞樣,杜主簿氣死了,她的話噎得他難受。
“你目無尊長、目中無人、目空一切、目無法紀……你把我當成什麽,居然敢這樣對我?你以為我當真拿你沒轍?信不信明兒個,我讓整個衙門的人都別上差,我倒要看看你有多厲害,能撐得下整個衙門……”他越喊越大聲、越講越激動。
目字頭的成語懂得不少嘛,關關本想誇他幾句,可眼看他的臉色潮紅、指着她的手指激動得不斷發抖,連嘴角也略略出現歪斜跡象……不會吧,她把他氣得快中風?
行了,暫時休戰,明兒個再來。
關關連忙說道:“對不起,我道歉!我目無尊長、目中無人、目空一切、目無法紀……您老還是別待在這裏同我閑嗑牙,到裏頭喝喝茶、哼哼歌兒吧。”要是有卡拉OK,快點一首“愛人仔恰恰”來松弛松弛緊張情緒。
關關的讓步讓杜主簿松口氣。
她也懂得害怕了?可不是嗎?如果他領人鬧上一場,架空縣太爺,他不信方雲青還會站到她那邊。他當了幾十年的主簿,建立起來的人脈可不容輕忽,強龍不壓地頭蛇,不過是個黃毛丫頭,他存心刁難,還沒啥困難。
關關的低頭,讓杜主簿臉上越發得意,就不信她是真大膽,一個女人家出來混,就得多幾分眼色。
他蹭鼻子上臉了,更加逮着她不放。“你以為道歉就沒事?我可不是那麽好打發的,你決定吧,要不自己去向方大人辭工,以後別出現在我面前,要不我領着衙役放大假去,你自己盤算盤算。”
恐吓的話可以亂說,反正她不信,他也拿她無可奈何,可沒想到他得寸進尺,動完口又動手,猝不及防地,他拿起沒喝完的那盞茶往她身上一潑。
關關身手矯健,雖然閃開大部分,衣角還是被潑上茶水。
她咬牙,該死的老頭子,這件新衣才上身,是她熬了好幾天才做出來的男裝,他居然……給他三分顏色,可不是讓他開染坊用的。
關關深吸氣,揚起笑臉輕聲道:“說對不起是真誠,說沒關系是風度,我付出真誠卻得不到你的風度,只能說明一件事——杜主簿,您老既無知又粗俗!”
肚子餓的人脾氣本來就大,他沒事還來搞她,她不敢說他活得不耐煩,只能說他欠人扁!
“你、你給我滾!”
“行,我滾,但杜主簿手上那份文件是方大人要的,今天得完成,您好好歸整歸整,免得方大人責怪下來,杜主簿的差事不穩。”話一抛出,她潇灑轉身便往衙門外頭走去。
杜主簿打開文件一看,這、這……這得花多少工夫啊,他待會兒還要和同僚去喝酒呢,擡起頭,他後悔了,急急大聲吼道:“你給我回來!”
關關頭也不回,擡起手朝後方揮一揮,“對不起,我滾遠了。”
才走出辦公的院子,她打算回家歇歇,誰想到,右腳才踩出界兒,就看見雲青和一個年輕男人站在門後,怎麽?聽壁腳嗎?她和老頭子吵架,也吵出忠實粉絲了?
關關下意識看一眼雲青的手,沒提食盒?!她的午餐呢?
雲青仿佛沒發現她的臭臉,拉着關關朝院子走回去,他先拱手對杜主簿道:“杜主簿大人大量,別同個小丫頭較真。”
“哼,大人要是非用上這死丫頭不可,老頭子就不在您跟前惹眼。”
撂下話,他也給方雲青甩臉,方雲青再厲害也不過是初來乍到,哪鬥得過他這經營幾十年的老人?若方雲青真敢辭了他,他的人面廣,到時……難堪的是誰還不知道。
他重重哼一聲,往地上唾了口痰,往衙裏走去。
關關蹙眉。髒!炫耀他有肺結核嗎?
年輕人見狀噗嗤一笑,道:“我還以為縣太爺很厲害,沒想到誰都可以給你甩臉。”
“可不是嗎?就說有心當官,千萬別當七品官,要嘛,就做九品芝麻官,只要奉承上,不必巴結下,不然就做到一品大員,把下頭的一個個全給踩遍,像這樣不上不下的,難受啊。”雲青同他說笑。
“知道了,下回我到皇帝跟前說說。”年輕人玩笑道。
“謝了。”
關關擡眉看向年輕男子,他的臉略方,有兩道英氣眉毛,唇薄薄的,容貌比不上偶像明星,但也稱得上高标男。
他的年紀和雲青差不多,但勝在身上有股尊貴氣息,他的家境應該不差,不過“到皇帝跟前說說”這種話,關關不信,除非她依了穿越人定律,走到哪裏都會碰見皇子,然後一不小心被人家看上,包袱款款、進宮當娘娘去。
不過,她很确定自己沒這等幸運,否則不會一口氣當了幾十年的小通房。
方雲青笑着對關關說:“杜主簿說一山不容二虎時,我還以為你會回答:除非一公一母?”他沒忘記那天的笑話。
關關在他身上聞到一股淡淡的酒香,心頭不滿,他去喝酒泡妹妹,留她空着肚子在這裏和一堆公文奮戰,這也罷,還讓只惡心的癞蛤蟆在她耳邊呱呱叫,孰可忍、孰不可忍。
“啥!”關關故意張大眼睛、嘴巴,擺出一臉不敢置信模樣,揚聲道:“杜主簿是公的?怎麽可能!”
一個踉跄,剛離開的杜主簿聽見了差點沒站穩,心潮起伏,他不斷對自己說:她知道了、她肯定知道了,知道他那話兒有毛病!
老心肝接連顫了幾顫,他欲哭無淚。
她的反應惹來兩人的哈哈大笑,雲青搖頭道:“你越來越刻薄了。”
“我娘把我教得挺好的,無奈大環境是染缸,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誰不想當朵白蓮花呀?”她一雙靈活的大眼睛把眼前的“大染缸”上上下下掃幾回。嫌棄她刻薄?冤枉吶,她這是為誰辛苦為誰忙?
雲青無奈搖頭,“別同老人家計較,今兒個忙,沒時間上食堂,我有給你帶兩張餅子回來,你先将就将就,我有話同你說。”
他要向賀翔介紹關關,那本“參考書”正是她編出來的。
雲青從懷裏掏出兩張餅遞給她,看見餅的當下,關關臉色瞬間變化。
她就值兩張餅?!好啊好啊,她不同姓杜的計較,她就同姓方的計較,要是今天沒從他吝啬的荷包裏掏出一頓海陸大餐,她随他姓。
“方大人,聽說這陣子皇帝肅貪,派着欽差大人四處尋訪貪官,如果我給您找兩個貪官,您說,您會不會升官發財?”
關關抛出誘餌,雲青臉上沒多大變化,但年輕男子瞬間眼睛發亮,兩顆閃閃發光的眼珠子,眩得她頭暈。
依她看,這件事純屬皇帝發傻,天底下不想發財致富的有幾人,十年寒窗只為了換一頓竹筍飯,誰心甘情願?水至清則無魚啊,他這一攪,官員們憂心惶惶、無心辦差,到頭來損到誰?
這不關雲青的事,欽差大人離他遠得很,因此他說起話來雲淡風輕。“那得看你逮到的官有多大。”
“聖人見微以知萌,見端以知末,故見象箸而怖,知天下不足也。我能逮着細枝末節,抓上幾只小毛蟲,難道大人不能順藤摸瓜?說不定就讓大人給摸出一窩子大青蛇。”
“所以,真被你找到什麽?”
雲青瞄一眼桌上文件,前幾日她直嚷不對,這個不對、那個不對,還說要不是衙門裏的官員太蠢,肯定有鬼,到底是哪只鬼,她也沒說清楚,可現在她講得這樣斬釘截鐵,莫非她查到了?
“是。說說條件吧,升官算你的,賞賜算我的,你得名,我得利,行不?”
“你這財迷,天天見你算計,那麽缺錢缺銀?”
“人活着不就為一張嘴,要是有銀子,我何必對兩張薄餅将就?”她嘲諷地揚揚手中兩張單薄的小餅。
這會兒,雲青聽明白了,有沒有查到鬼尚且難說,她只是想藉這個由頭,眶他一頓好吃好喝。
關關進方家第一天就把他們十幾天的糖給用光,她餐餐都要魚、要肉、要蔬菜,嘴巴上說:營養均衡,說她還在長個兒,但說透了,她就是個吃貨。
你能委屈她睡、她穿,就是不能委屈她的肚子。
說好要給她帶午飯回來的,卻沒想到會遇見賀翔,兩人上一趟酒館,不料蹭到這麽晚,關關定是餓到滿肚子火氣了。
賀翔也聽出她的諷刺,他拍拍雲青的肩膀道:“是我不對,我不該拉着雲青說話,把小丫頭的飯給落下,走,賀大哥請客。”
他自來熟地對關關自稱一聲賀大哥,當然,逗出她笑容滿面的不是“賀大哥”而是“請客”,她望向賀翔的眉目多上幾分溫柔,在她眼裏,賀翔的帥度瞬間上升三成。
她的笑,張揚、恣意、陽光、青春,可愛得讓人舍不得別開眼,見慣美女的賀翔心中一跳,對她的第一印象是——喜歡。
鮑魚、幹貝、海參、醬燒肘子、鹹酥蝦……天,她多久沒吃到這麽多好料了?就算在上輩子,也得等她順利當上老太君後才有的福利,要是能夠再加上一道黑胡椒菲力牛排,就真的是十全十美了。
賀翔驚訝地看着關關,他沒見過胃口這麽好的女子,她吃的速度并不快,但筷子、嘴巴都沒停過,害得才剛吃飽的自己,誤以為這家的飯菜是天上美味,也舉箸跟着吃掉不少。
雲青很無奈,關關和雲豐之所以要好,是因為他們對吃都有熱情,平日裏最常讨論的話題就是吃。
前幾天,兩個人還去跟張大嬸家要幾朵鮮花,回來裹上面粉用油給炸了。
見兩個人坐在檐下吃得眉開眼笑,蕥兒心頭不滿,抱怨他們這樣吃下去,家裏遲早會被吃垮。不能怪蕥兒的憂患太深,實在是他每個月就那點俸給,吃垮還真不是誇張大話。
吃飽的感覺像置身天堂,關關端起茶水,臉上盡是滿足笑靥。
“酒足飯飽,關關可以說了嗎?”賀翔急道。
“說啥?”她滿頭霧水。
“你不是逮到貪官的證據?”
見他那副抓心撓癢的模樣,雲青眉心擰起,不會吧,難道他是……
賀翔急促的态度,也讓關關有了想法。難道他是傳言中的欽差大臣?未免太年輕了,皇帝是怎麽回事?這麽喜愛啓用年輕人,是因為年輕人拿的錢少、好指揮,還是因為年輕人長得比較養眼?
賀翔的急迫讓關關有些遲疑,她朝雲青望去一眼,雲青點點頭開口問:“你整理那些檔案時,發現什麽?”
所以他不介意賀翔知道此事?因為他們關系深厚嗎?
不再考慮,反正她本就打算這兩天把事情給捅出來,“我發現裏正的稅收帳冊和衙門裏的對不上,和上繳朝廷的比對更有落差。”
“什麽意思,說清楚?”
“我找人把一百三十二位裏正那裏的繳稅帳冊謄抄一份送過來,把上繳的銀錢數相加,算出泉州去年征得的稅銀總共有十八萬六千多兩,可衙門裏記入帳冊的卻只有十七萬四千多兩,足足丢失一萬多兩。上回方大人交給我的上元二十四年全國稅款統計,發現咱們這裏交上去的卻是十二萬兩整,有五萬多兩銀子憑空消失,說說,這些錢落到誰的口袋裏去?
“方大人是七品縣官,月銀十兩,養一對弟妹日子已過得苦巴巴,連房子都買不起。聽說杜主簿年輕時,家裏日子過得窘迫得很,爹娘把賺的錢全供他念書,可做了官之後,主簿月銀只有六兩,他卻養了一妻一妾、五子八媳和十幾個孫子孫女,不但各個養得肥壯,還請得起師傅在家裏教子孫讀書。
“去年南開城裏最大的新聞是杜主簿買下一整條街,蓋上五處豪宅,送給兒子們,光是田産就有近兩千畝,更別計算他到底有幾處鋪子。
“再說前任縣太爺趙大人,來的時候兩袖清風,箱籠一個,為官三年,走的時候馬車五輛、夫人八個、行李将近十大車,聽說城裏還有不少來不及脫手的鋪子,他不願降價求售,于是留了個老管事在這裏賣鋪子。”關關一口氣說完,等着他們的反應。
查稅銀不難,難在把泉州的鋪子、田畝的持有人姓名一一翻出來,不翻不知道,一翻才曉得杜主簿富得很吶,那還只是挂在他名下的,她還沒查他兒子、孫子、兄弟、老婆名下有多少財産。
一開始,知道關關找人到裏正家裏謄抄稅收帳目時,杜主簿尋了點事來她這裏鬧過一場,若不是他态度惡劣,她原打算把帳目先收着,待把刑名案件給整理過後再說,但禁不起挑釁的她硬是加班熬夜,把帳冊給結算出來。
杜主簿親眼見她不會撥算盤,一個五加八,撥上老半天還不見得能算對,心裏頭想,如果她真要清算帳冊,定會讓人尋幾個帳房到衙門辦事,可是她遲遲未見動作,他還以為只是雷聲大、雨點小,不過裝模作樣。
卻沒想到她珠算不行,阿拉伯數字筆算很流利,不過是把幾百個數目字加在一起,那是小學月考的題目,小時候一天都要算上幾十題呢。
“碩鼠啊!”賀翔搖頭,朝廷養這麽多老鼠,任由他們在泥地下方鑽來鑽去,地基怎麽會穩固?
“這麽大一筆銀子如果是杜主簿和趙大人獨吞,肯定早就被活逮,可為什麽多年來無風無雨,杜主簿安然了幾十年,趙大人還得個政績甲等,升官發財?
“沒猜錯的話,前頭的一萬兩确實入了他們的口袋,至于後來那五萬兩得往上頭孝敬,官官相護、層層相挺,方能護得兩只碩鼠平安度日。關關說得對,順藤摸瓜,會摸出些許意外驚喜。”雲青盯着賀翔,意有所指道。
兩人互視、眼神交流、深情款款……老實說還真是養眼,一個普通帥卻讓人別不開眼的方大人,一個帥氣升級、滿身貴氣的男人,如果兩人真有些什麽也說不定?嘻嘻嘻,她忍不住輕笑出聲。
發現關關的目光暧昧,雲青連忙收回視線,伸手就往她頭上彈壓,揚聲問:“小丫頭,你是不是想歪了?”
回過神糾正不良心态,她急忙說道:“哪能啊,我是想着,這是打哪兒來的卓爾不凡、俠肝義膽、高風亮節、惺惺相惜的兩位翩翩佳公子?”
“谄媚、口蜜腹劍。”
“不不不,我是敢言人所不敢言、思人所不敢思,坦蕩光明的磊落人物。”
她發誓,這絕不是胡說,她确實講了別人說不出口的巴結話,想了人家不敢想的畫面。
什麽畫面?啊就那個啥啥啥的呀,斷背山裏頭有,色戒裏面也有,只不過性別……
呵呵呵……光是想象她就忍不住偷樂。
明知道她說話不靠譜,雲青還是松開手,笑道:“你不去當狗頭軍師,還真是埋沒一身本領。”
“我不就是大人的軍師嗎?”說她是狗頭?太小看她啦,她是集千百年智慧于腦子裏的鑽石頭軍師。
賀翔笑道:“雲青,你可是得了個好幫手啊,日後要真是飛黃騰達了,可別忘記關關。”
“這是。”關關連忙接話,讨要好處的事兒,她絕舍不得錯過。“食人一口,還人一鬥,老祖宗的道理不能忘,大人千萬要記住我的好處。”
她的話逗得兩個大男人笑開懷,這丫頭還真是妙語如珠啊!
伸手,雲青的大掌又壓上她的腦袋,輕搖兩下,他真想把裏面的東西全給搖出來。
“那也得我有機會飛黃騰達。”
“有的、一定有的、絕對有的。”關關答得無半點猶豫。
這年代女人受限太多,短短幾日便讓她瞧清楚,光靠她一人根本成不了事兒,她再有能力,別人也不會相信。就說她現在不過是個領五百錢的小書吏,就遭人妒恨、時時尋釁,若是鋒頭大了還得了?說不定你家就是我家,她掙的身家,每個男人都覺得自己有權染指。
所以她得傍着他,他越是飛黃騰達,自己能施展手腳的空間越大,空間越大,成就越大,錢就賺得越多。
不是她愛錢,而是她愛過一流生活,無財寸步難行。
“你就這麽看好雲青?”賀翔眼底的欣賞越濃,這丫頭真是與衆不同。
“當然。”她理直氣壯地點了頭。
“為什麽?”
“一個人能夠走多遠,得看看是誰與他齊肩并行?”她指指自己,沒錯,能幫助他遠行的人就是她邵關關。“一個人能夠多優秀,得看看是誰為他指點迷津。”她又指指自己,她雖不是大師級,但絕對有這時代男女不具備的能力。“一個人能夠多成功,得看看是誰在前頭引領。”
她還是指指自己,明燈吶明燈,她真不想自誇的,但有她,他的人生已經成功一大半。
心裏的OS沒出口,但态度已然擺明——她看好方雲青,但是更看好自己。
見她逗人的模樣,賀翔忍俊不住放聲大笑,“說穿了,你是在誇獎自己?”
“有這麽明顯嗎?”
“有!”賀翔和雲青異口同聲。
“好說好說,我娘教過,千萬別等所有人都誇我聰明,才發現自己有多聰明,我這人很有自知之明的。”
她的話又引得賀翔捧腹,看着她心裏充滿興趣,忍不住想問一聲:我也是能夠飛黃騰達的男人,你有沒有意願,與我并肩齊行?
賀翔的欣賞落入雲青眼裏,引出他的深思,帶笑的臉龐微微僵硬,說不出口的危機卡在喉頭。
于是,他原本急着想對關關說的話,咽了回去。
他們又聊上一陣,關關把這幾日整理檔案的經驗說了,一件件都是小事,她卻能見微知着,從小錯失當中追出大錯處,她的聰慧、智謀在兩個男人心底掀起陣陣漣漪,望着說話風趣、态度爽朗、語氣謙和的關關,各自思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