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真假淩芸(一)
鸾夙只覺自己腦中「轟」的一聲炸了開來,雲兒口中的那個名字對她而言是如此熟悉,令她無法回避那血淋淋的過往事實。
她只怕自己是聽錯了,忙看着雲兒鄭重相問:「你說你叫什麽?」
「淩芸。」雲兒逐字解釋給鸾夙聽:「淩雲之志的『淩』,芸芸衆生的『芸』。」
淩芸……她果真叫淩芸。她說她的父親與丁益飛系出同門,她說她叫淩芸……即便姓名可以相重,那她們父親的出身呢?丁益飛除卻是墨門弟子之外,還曾拜入過幾人門下?
自從在祈城驿站見過這女子之後,鸾夙從未問過她姓甚名誰,亦不曾觀察過其容顏美醜。然而此時此刻,鸾夙卻不禁要對她正視起來,上上下下仔細打量。
這女子看着年紀不大,應與自己相仿,今日仍是一身鵝黃衣衫,正如她們初見那日一般無二。鸾夙從前只知她是個俏生生的大小姐,此刻仔細看了才知,這女子丹鉛其面丶小蠻婀娜,眉眼雖不如自己精致,卻勝在天真活潑丶朝氣蓬勃。
不似自己,人未老心已老,顯得死氣沉沉丶毫無生氣。
原來她并不是喚作「雲兒」,而是「芸兒」。
鸾夙甫一聽聞這女子假冒自己,第一反應竟不是生氣,也不是懷疑,而是生出一絲微弱的希望。當年自己是與小江兒調換身份的,倘若眼前的女子當真是小江兒,則她自稱淩芸,無可厚非。
鸾夙迫切地想要從她臉上找出些小江兒的影子,然而打量半晌,卻終究徒勞。都說女大十八變,她們姐妹二人分離近九載時光,又如何能一眼便認出彼此呢?
縱使相逢應不識,只怕即便小江兒如今站在自己眼前,自己也認不出來。更何況這女子究竟是不是小江兒,還是丁益飛誤認來的女子,亦或是受了別的居心叵測之人指使?鸾夙如今一概不知,而且也不能主動打探。
萬一這女子當真是受人指使,別有用心,那麽她一旦相問,便會立刻露出破綻。她唯有在暗中謹慎觀察,等着這個假淩芸自己露出馬腳。
許是因為自己沉吟了太久,亦或是目光太過犀利,此時但見假淩芸面上閃過一絲疑惑神色,對她問道:「姐姐看着我做什麽?還是姐姐從前認得我?」
鸾夙聞言忙回過神來,搖頭否認:「不,淩姑娘是南熙人,我是北熙人,又怎會認得你呢?」這言下之意,已是暗示了假淩芸,自己以為她是南熙人。
此話一出,鸾夙果見假淩芸面上松了一口氣,又對自己笑道:「聽說姐姐叫『鸾夙』?那姐姐姓什麽?」
鸾夙搖了搖頭:「我自幼生長於青樓之中,不知父母是誰。」
Advertisement
若是旁的大家閨秀丶小家碧玉,聽了「青樓」二字,必要面上羞赧,再對鸾夙露出鄙夷之色。然而假淩芸聽了卻是不動聲色,這模樣分明是已知曉了鸾夙的身份。
果不其然,此時但見假淩芸已慨嘆道:「姐姐好福氣,能得北熙鎮國王世子脫籍贖身。芸兒亦曾聽聞姐姐的事。只是姐姐怎會與慕王殿下一道呢?」
鸾夙哂笑一聲:「慕王沒對你說起嗎?」
假淩芸搖了搖頭:「芸兒不敢問。」
「有何不敢問?」鸾夙面上頗為自嘲:「我不過是慕王挾持來的人質罷了。只是他看我是個女子,才并不為難,一路之上頗為厚待。」
假淩芸眉眼之中立刻有了松懈之意,笑道:「如此說來,姐姐在北熙鎮國王世子心中份量頗重了,否則慕王殿下又怎會以姐姐作為人質呢?可見姐姐是有福之人。」
聽了假淩芸這番話,鸾夙亦有心試探於她,便道:「青樓女子有什麽福氣?淩姑娘才是好福氣,有丁将軍這樣的叔叔,又得慕王殿下另眼相看。」
假淩芸聞言面上一紅,低頭羞道:「姐姐莫要折煞芸兒了,誰得慕王另眼相看了?」
鸾夙笑回:「慕王殿下文韬武略,淩姑娘活潑嬌柔,男未婚丶女未嫁,難道不是天作之合?我看丁将軍亦是有意撮合你二人。」
假淩芸聞言面上更紅,一跺腳道:「姐姐你瞎說……芸兒不和姐姐說話了!」
「怎得是瞎說?慕王平日裏對誰都冷冰冰的,唯獨見着淩姑娘才有三分溫和之意,這難道還不算另眼相看?」鸾夙只覺自己這話說得極為違心:「倘若不是我與慕王關系疏淡,我也定會如丁将軍那般,撮合你二人。」
鸾夙邊說邊注意着假淩芸的臉色,果見她面上越發羞赧起來,連耳根都薄有羞紅之意。說來也是,無論這女子是帶着何種目的假扮自己接近聶沛涵,想來都不能逃得過他那絕世風采的魅惑。如此世無其二的妖孽,又有如此尊崇的身份和顯赫的軍功,自應當是所有少女心中的良人。
鸾夙看着假淩芸面上的表情,正待再出語試探,卻見她忽然看着自己,輕聲說道:「慕王殿下……殿下他……」
「他怎麽了?」鸾夙不解。
豈知假淩芸的聲音卻越發低了起來,聲若蚊蠅道:「殿下他……在姐姐身後……」
鸾夙立時恍然。難怪她覺得自己腦後傳來一陣隐約的寒意,原來是千年冰塊駕到了。鸾夙也不心虛,施施然從案前起身,轉向身後見禮道:「鸾夙見過慕王殿下。」
想是因為回了封邑府邸,聶沛涵今日穿着頗為鄭重,不似以往那般只是尋常布衫。那繡金花紋合着蟒袍玉帶,更襯得聶沛涵姿容絕世,魅惑無雙。唯一美中不足,便是那一張俊顏之上毫無喜色,且還散發着淩冽之氣,看着教人無端生畏。
假淩芸此時業已起身,甜膩膩地喚了聲:「殿下……姐姐與我說笑呢!」
聶沛涵仍不說話,只盯着鸾夙,目帶隐怒。
鸾夙見狀暗呼不妙,忙輕咳一聲:「鸾夙不叨擾殿下與淩姑娘了,先行告退。」
「這是你的院子,你要告退何處?」聶沛涵終於說了一句話,然語氣卻很不客氣。
鸾夙登時無語。倒是假淩芸很有眼色,上前一步攬過聶沛涵的左臂衣袖,嬌滴滴道:「芸兒與姐姐甚是投緣,殿下可別再為難姐姐了。她從青樓脫籍……我也……」
「你與她不同。」聶沛涵阻止了假淩芸的話,語氣即刻緩和許多,再對她道:「你先回去。」
聶沛涵雖只對假淩芸說了短短九個字,卻已教鸾夙聽出了許多寵溺之意。只是聶沛涵對她的與衆不同,究竟是對「淩芸」這個名字?還是對淩芸這個人?
鸾夙不敢忘卻自己在幽州郇明的園子裏所窺聽到的話。
當鸾夙再次回過神之時,假淩芸已出了院子。鸾夙看向聶沛涵,尚未及出口詢問他的來意,卻見聶沛涵已率先問道:「你幾時與芸兒交了朋友?」
「鸾夙出身微賤,怎敢與淩小姐為友?」鸾夙淡淡以回。
「這才像你。」聶沛涵忽然噙笑評價:「自命清高,獨來獨往,性情寡淡,口齒伶俐。」
「殿下确定說的不是自己?」鸾夙毫不示弱。
聶沛涵聞言變作冷笑,嘴角抽了一抽,卻終是沒有反駁。
鸾夙見狀不禁有些興奮,倘若她沒記錯,這還是自己頭一次在聶沛涵面前占了口齒上風。
「不要與芸兒走得太近。」鸾夙兀自歡喜着,聶沛涵已是語帶警告:「你與她不是同路人。」
他竟如此保護那個假淩芸嗎?自己竟連與她說上兩句話都不成了?什麽叫做「你與她不是同路人」?這話聽在鸾夙耳中,好似是諷刺她高攀了假淩芸一般。
鸾夙越想越覺惱火,原本想要刻意接近假淩芸的心思更堅定了幾分。鸾夙在心底暗暗下了決定,自己不僅要接近淩芸,且還要從她身上尋出一個真相來!
想到此處,鸾夙不禁對聶沛涵冷笑以回:「我與殿下也不是同路人,殿下還不是與我同車同船了一路?」
聶沛涵竟是破天荒地再次沉默。
鸾夙卻覺得仍不解氣,遂再諷刺道:「殿下該不會是對淩姑娘相思刻骨,特意來這兒尋人的吧?」
聶沛涵鳳眼微眯,面帶冷意,看了鸾夙半晌才回道:「你将我撥給你的丫鬟都拒了?可是手傷好了?」
鸾夙低眉看了看自己的掌心,左掌的傷痕已逐漸變得淺淡,右手要傷得重一些,如今結了痂的疤痕在掌心縱橫交錯,仍舊有些觸目驚心。鸾夙試着舒展雙手,道:「日常自理已無大礙,我不想勞煩旁人。」
「你是不想勞煩旁人?還是怕我遷怒旁人?」
聶沛涵一連兩個反問句,皆是鸾夙心中所想。但她還是違心地搖頭,不願承認自己的想法皆被聶沛涵所猜中:「殿下多慮了,只是我不想成為廢人罷了。」說着她又動了動自己的手指,覺得比前幾日又靈活了一些。
聶沛涵果然未再咄咄相問,與鸾夙相對無言了半晌,才起了一個新的話頭:「臣暄尚無任何動靜。」
鸾夙點點頭,對臣暄的不回應表示理解:「他好不容易才從原歧的手裏逃了出來,自不會那樣傻,再因為我陷入你的鉗制當中。」
「你倒是很會自我安慰,」聶沛涵哂笑道,「怎得也不見你傷心?」
「只因我理解他的選擇。」鸾夙坦然回道。
聶沛涵卻是一聲感慨:「歡場情事,原來都是虛情假意……臣暄不過如此……」
不知為何,聽聞此言鸾夙登時又來了怒氣:「你說誰是虛情假意?歡場情事怎麽了?你敢說你對淩芸就是真心的?」
聶沛涵此人甚是敏感,已從鸾夙這一句話中捕捉到了一些深意,遂危險地看向鸾夙問道:「你果然知道了……是臣暄告訴你的?還是聽郇明說的?」
鸾夙自知失言,沉默片刻,才幽幽一嘆:「殿下可還記得你我在黎都原香寺裏的偶遇?」
「自然記得。」聶沛涵似在回想。
鸾夙擡眸看着聶沛涵高大的身影,終是忍不住問出了口:「如今你對淩姑娘好,可是因為她是淩相的女兒?」
聶沛涵點點頭:「是。」
「沒有旁的目的?」鸾夙心中隐帶期待,只盼所聽到的回答,不會如她想像的那般不堪。她寧願他對假淩芸有幾分真心。
這一次聶沛涵沒有立刻回話,斟酌半晌才坦然相告:「如你所言,我的确對她有所圖……我會娶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