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沉鸾之孽(一)

說書人盤中傳來的「啪嗒」聲響立時讓鸾夙回過神來。

什麽叫做「說得不錯」?

鸾夙蹙眉看向聶沛涵,卻見他并不看自己,也不看說書人,目光不知落在何處,幽黑雙眸中隐約透露一絲閃爍之意。那說書人低頭一看盤裏是錠金子,大為驚喜詫異,倒也反應極快,連忙四下看了看,捏起金子迅速揣入懷中,這才又對聶沛涵俯身行禮:「多謝貴客重賞。」

聶沛涵沒有再說話的意思。

倒是鸾夙冷冷插了句話:「這錢你也賺得心安理得,不怕爛了舌頭?」

她原意是諷刺說書人誇大其實,壞了她與臣暄的名譽,然而聽在說書人耳中,卻是另一番想法。此刻只見那說書人神色持重,對鸾夙回道:「貴客說得極是,小人不過信口拈來,實在當不起這重賞,若違心收下,也難以消受。」他偏頭想了一瞬,又道:「小人祖上會些算命功夫,倒能為幾位貴客蔔上一卦,也算回報貴客重賞。」

鸾夙又是一聲冷笑:「你瞎了一只眼,可別看走眼了。」

說書人也不見生氣,只是恭謹回道:「貴客有所不知,算命這一行,我們稱之為『窺天眼』,窺得多了,自然要受報應。『十算九瞎』,小人也不能逃脫此罰。若不是怕自己遭了天譴,便不會改行說書了。」

「原來你還知道會遭天譴?」鸾夙面上嘲諷之意更勝:「你說書的故事只怕也是算出來的吧。」

聶沛涵聞言卻好似要與鸾夙刻意作對一般,她此話甫畢,他已對說書人問道:「怎麽算?」

說書人再回一禮,道:「看面相。只不過為了小人性命着想,小人不能說破,只能給貴客提幾個字。貴客參不參得破,便要看天意了。」

聶沛涵指了指鸾夙:「先算算她。」

說書人在鸾夙面上端詳一陣,便沾了她的杯中茶水,在桌上寫下一個「局」字。鸾夙垂眸看了看,尚未來得及發問,說書人已開口解釋道:「是當局之人,也是局外之人。」

鸾夙不語。

「有趣,」聶沛涵指了指自己,淡淡發問:「在下如何?」

說書人聞言又仔細觀察了聶沛涵,再次沾了茶水在桌上寫道「貴」,随即解釋:「您是小人此生所見最尊貴之人,貴氣逼人,貴不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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聶沛涵将右手食指在桌子上輕輕敲着,似在思索他話中之意。

那說書人見狀,又道:「小人今日能見貴客一面,是小人之福。既收下您這錠金子,小人尚有兩句話相贈。」

聶沛涵伸手相請。

說書人再次沾了茶水,在桌上寫下十四個字後,便拱手無言告辭而去。

「此生不及雙栖鳳,朱顏對鏡沉鸾孽。」

聶沛涵看着用茶水寫成的這兩句話,忽然擡手拂掉前頭十一個字,起身對馮飛道:「今日不逛了,回府。」言罷已邁步朝樓梯處而去。

鸾夙伸頭瞧了瞧桌上留下的三個字,口中盡是不解之意:「沉丶鸾丶孽?」

*****

翌日,慕王府,聶沛涵書房。

「郇明擄走鸾夙姑娘之事,迄今已過去整整兩月,殿下可有問出個中情由?」丁益飛抿了一口茶,看似無意地問出口。

聶沛涵蹙了蹙眉:「她不肯說。」

丁益飛眼角微抽:「鸾夙姑娘是名動天下的花魁,不知郇明可會有非分之想?」

聶沛涵眸光一閃:「看似不像。」

丁益飛聞言忽然開始在書房之中來回踱步,踱了一會兒功夫,又停步道:「郇明此人深不可測,卻對她一個青樓女子窮追猛打,必然事出有因。」他試探地再看聶沛涵一眼,補充道:「只怕此事還不在小,必是他頗為顧忌之事。倘若咱們能探出來……」

聶沛涵沒有做聲。

丁益飛見狀沉吟片刻,又嘆道:「其實反之想想,這事鸾夙姑娘捂着不說,咱們誰都沒有法子保她無恙。唯有設法讓她說出來……當一個秘密已不能稱之為秘密時,她自然會安然無恙了。」

聶沛涵聞言神情微變,半晌才道:「本王明白。」

丁益飛又是輕輕一嘆:「殿下對她太過寬厚了。必要之時,必要之事,必要之手段,君子亦可偶爾為之……殿下莫要忘了,她是臣暄的女人。」

聶沛涵鳳眼微眯:「老師多次在本王面前提起這個事,是怕本王記不得嗎?」

丁益飛聽出話中責問之意,連忙俯首請罪:「老臣老了,記性不大好了。還望殿下恕罪。」

聶沛涵輕笑出聲:「只怕老師的記性比誰都好。」

丁益飛乾咳一聲,又道:「是老臣之錯,老臣并無為難鸾夙姑娘之意……只要她肯說。」

是啊,聶沛涵在心底慨嘆,只要鸾夙肯說,丁益飛必不會為難她。只不過他不為難鸾夙,尚且還有一個前提——只要她肯說出來。但是依鸾夙那個性子……倘若她執意不說呢?

聶沛涵再次沉默起來,毫無前兆地走到桌案前開始提筆寫字。時間緩緩流逝,聶沛涵卻一筆一劃寫得鄭重,待他停筆字成之時,已是小半盞茶後。聶沛涵俯首盯着案上墨跡未乾的宣紙,這才緩緩道:「本王親自審問……老師說得對,她是臣暄的女人。」

言罷兀自推門走出書房。

丁益飛心生好奇之意,按捺不住走至案前執起宣紙一看,唯見上頭寫着兩個大字——沉鸾。「鸾」字下頭分明尚有一字之空,由此可見聶沛涵應是打算再寫一字的,只不知為何他沒有寫完,刻意留了這一處白。

「沉丶鸾。」丁益飛低低念着,面上不由笑了出來,看來這一次,聶沛涵不會再對鸾夙憐香惜玉了……

*****

自昨日從味津樓歸來之後,聶沛涵幾乎徹夜未眠。說書人的那些話,一直在他腦海中回想。臺上添油加醋的說書段子丶臺下以水代筆寫下的字句……

「此身不及雙栖鳳,朱顏對鏡沉鸾孽。」

一只鸾鳥,自然不能身栖兩鳳。

聶沛涵左手握拳,背在身後,踱步進了鸾夙的屋子。

鸾夙此時正與江卿華在屋內說話,見有人推門而入,連忙起身蹙眉問道:「又不敲門?」

江卿華則嬌滴滴喚了聲:「殿下。」

聶沛涵左手仍背在身後,臉上并無表情,只對江卿華道:「芸兒下去吧。」

江卿華頗為擔憂地瞧了鸾夙一眼,立在原地躊躇片刻,還是低低請求:「殿下莫要為難姐姐。」

聶沛涵并未回話,倒是鸾夙笑道:「殿下怎會與我一般見識?妹妹回去吧。」

江卿華心中隐隐有些不祥之感,卻終究不敢再多說什麽,埋着頭出了鸾夙的屋子。

「妹妹?」直到聽聞房門重新被關上的聲音,聶沛涵才淡淡反問:「你忘記我對你說過什麽了?」

鸾夙不語。她自己記得,聶沛涵讓她離「淩芸」遠一些。只是此一時,彼一時,如今既然已知曉了真相,姐妹二人的重逢喜悅自會壓倒聶沛涵的數次警告。

「看來是我對你太好了。」想是鸾夙沉默太久,聶沛涵已兀自笑了笑,道:「好到你都不将我的話放在心上了。」

鸾夙聞言有些不解:「殿下今日是專程來尋晦氣的嗎?」

這一次輪到聶沛涵沉默。

鸾夙再道:「我知道殿下的意思,淩小姐是大家閨秀,天真無邪丶不谙世事。而我出身風塵,閱人無數,無論身份還是別的什麽,都不配與淩小姐交朋友……」

她看着聶沛涵逐漸蹙起的眉頭,再道:「只是殿下反之想想,我在北熙有依有靠,只因你與鎮國王世子之争,便無故被擄來此地,我不過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難道還能對淩小姐不利?需要勞煩殿下時時提心吊膽着?」

說到此處,鸾夙語中已有微不可辨的哽咽之意。雖只轉瞬即逝,卻仍舊教聶沛涵聽了去。

鸾夙心底其實是有一絲安慰的,聶沛涵如此抗拒自己與江卿華接觸,不過是因着自己出身低微丶身份尴尬。如此說來,也算是間接證明了聶沛涵對淩芸是有一絲情義的,無論是對「淩芸」這個名字,還是對江卿華這個人,這已足以令鸾夙感到欣慰。

屋內的氣氛悶得有些發慌,兩人卻都沒有再開口。半晌,聶沛涵才走近一步,忽然問了一個看似毫不相關的問題:「昨日在味津樓中,那個說書人寫的字,你可記得?」

鸾夙回憶片刻:「我是一個『局』字,你是一個『貴』字。」

「還有呢?」聶沛涵再問。

「還有……」鸾夙偏頭想了想:「我只記得還有一長串句子,尚未來得及看,便被你抹掉了。」

「我留了三個字。」聶沛涵看着鸾夙。

鸾夙使勁回憶昨日的情形,猶記得聶沛涵拂去其它字之後,便起身離座,而她不過粗略掃了兩眼,桌上的水跡便幹了。鸾夙蹙眉想了半晌,面上漸漸浮起為難神色,良久才道:「我印象中是有個『鸾』字。」

聶沛涵瞧着鸾夙使勁回想的模樣,終是冷笑一聲:「你果然記不得了……不要緊,有一件事你記得便可。」

鸾夙只覺今日聶沛涵異常得很,心情也不甚好,便知趣地住口不言,想要避過鋒芒。然而聶沛涵好似沒有就此罷休的意思,已踱步至她面前,伸出右手按上她的肩頭,微一發力将她按回身後的椅子上。

鸾夙被迫在椅子上坐定,這才意識到事态有些不妙。但見聶沛涵也随之落座在江卿華方才坐過的椅子上,與鸾夙對面相視,離得極近。

鸾夙快速上下打量了聶沛涵,發現他從入門起便一直将左手背在身後,不禁有些好奇。剛露出幾分探究神色,聶沛涵卻已主動将左手從身後抽出,攤開掌心示於鸾夙面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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